第103章 理念之辩(2/2)

慕容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立刻锁定了陈骏,仔细打量一番,确认并非城中任何知名才俊后,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不悦与轻蔑。他强压住火气,维持着世家公子的风度,但语气已带上了冷意:“这位兄台面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适才所言‘愚见’,听起来颇为新奇,然细思之下,恐有未妥。礼法乃古圣先贤智慧之结晶,历经千载沧桑检验,方成世间圭臬,岂是能轻易更张之物?妄谈变更,恐是未解其中三昧者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之辞!规矩既定,便当严格遵守,方能令行禁止,效率倍增,秩序井然。若人人皆言创新,妄改祖制,则礼崩乐坏,天下必将大乱!我慕容家以礼法治江南,方有今日物阜民丰、海晏河清之局面,此乃铁证!兄台此言,莫非是对我慕容家治世之道心存疑虑?” 他语速加快,言辞渐趋激烈,直接上升至质疑慕容家统治合法性的高度,试图以势压人,让对方知难而退。

场中气氛骤然紧张,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向陈骏,等待他的回应。

陈骏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压力与隐隐的敌意,心神却瞬间晋入古井无波的“弈”境,冷静如深渊寒冰。他迎着慕容珏逼人的目光,神色不变,从容应道:“在下陈骏,不过一介游学四方之书生,岂敢对慕容家赫赫功绩有半分置疑?方才所言,纯系就学术道理本身,与公子切磋探讨。公子言礼法为千载圭臬,确为至理。然,窃以为,天地化育,万物纷纭,无时无刻不处于迁流变化之中。沧海可成桑田,星辰亦有晦明。昔年先贤制礼作乐,亦是因应彼时之情势民心。若时移世易,情势大变,礼法是否亦当有所损益,有所变通,方能契合新的天时地利与人心?《周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此变通之理,乃天地运行之常道,岂非亦是大道彰显?若一味拘泥古制,固守成规,恐犹如刻舟求剑,难以应对未来之变局。譬如慕容家赖以繁荣之漕运制度,初设之时,高效便捷,然若百年一成不变,面对新造之巨舰、新辟之航路、新起之商贸模式,是否也需审时度势,调整相应规条,方能保持竞争优势,永续繁荣?此并非否定礼法之价值,而是期望礼法能与时俱进,愈发贴合时宜,从而焕发更长久的生命力。此正是在下所言‘创新’之本意,非为推倒重来之妄举,实乃‘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之殷切期望也。”

他引经据典,以儒家经典《周易》和《大学》中的语句为依据,巧妙地将“变通”提升到“天地大道”的高度,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慕容家核心利益所在的漕运举例,既避开了直接的政治攻击,又将辩论引向了更深层次的哲学思辨与现实关切。

慕容珏闻言,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对方不仅不怯场,反而如此机敏善辩,且论据扎实。他心中恼怒,强自争辩道:“此乃强词夺理!礼法之精义,正在于其普适性与恒常性!岂能因一时一地之变而轻易动摇?变通之说,听起来灵活,实为投机取巧、罔顾根本之论!我慕容家之成法,乃历经数代先人心血锤炼,千锤百炼,自有其深意与道理!漕运之高效,正源于规矩森严,令出必行,方能如臂使指!若依你所言,动辄言变,朝令夕改,岂不乱了章法,失了威信,动摇根基?”

“公子所虑,关乎秩序稳定,确为执政者之要务。无章法则乱,此理不假。”陈骏微微颔首,似作理解,随即话锋一转,如绵里藏针,“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法网过密,则民无所措手足。章法之威信,其根源并非仅在于惩罚之严厉,更在于其能为民兴利,为民所信服,为民所自愿遵循。若规矩过于僵化刻板,不能顺应时势为民造福,则其威信,恐如建于流沙之上,基础不固。譬如农夫耘田,既需铲除莠草,亦需适时松土,方能助嘉禾茁壮成长。若只知将土壤反复压实,唯恐其松动,则禾苗根系难以伸展,终将萎靡。礼法之于天下,是否亦当如经验丰富之老农,既坚决铲除‘恶草’(违法乱纪之行),亦需为‘善苗’(民生福祉、创新活力)留出必要的、可以自由呼吸与生长的‘松土’空间?其间精微分寸的拿捏把握,正是一种高妙的‘弈’之艺术,在于审时度势,动态平衡,灵活调整,而非墨守成规,一成不变。” 他再次引入其核心概念“弈”,强调的是一种基于现实洞察、追求动态平衡与最佳时机把握的治理智慧,与慕容家强调的静态、绝对的“礼法”秩序形成鲜明对比。

“诡辩!全是虚无缥缈的诡辩!”慕容珏有些恼羞成怒,对方的论述环环相扣,难以驳斥,尤其那玄之又玄的“弈”之艺术,更让他觉得空洞不安,缺乏坚实的根基。他霍然站起,失去了部分风度,指着陈骏斥道:“什么‘弈’之艺术!分明是故弄玄虚,故布疑阵!治国安邦,靠的是堂堂正正之规,煌煌昭昭之法!乃是经世之实学,岂是如同儿戏对弈,可随意摆布?你此言,实是惑乱人心,动摇国本之论!”

眼看争论趋于白热化,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火药味。主位上的慕容瑜长老轻轻咳嗽一声,声音平和舒缓,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平息了场中的躁动:“珏儿,稍安勿躁,坐下。文会之上,各抒己见,切磋学问,本是雅事。这位陈小友所言‘变通’之理,古圣先贤如孔子亦言‘损益可知’,并非全然无理。然,礼法之根本,在于‘中正’二字,过犹不及。创新不可无法度,犹如奔马需有缰绳;守成不可无活力,犹如古木亦发新枝。其间权衡拿捏,确需大智慧与丰富阅历。今日之辩,机锋已现,各自言之成理,可暂且搁置,容日后细细思量。文会继续,莫要辜负了这大好春光与美酒。” 他出面打了圆场,言语圆融,既安抚了慕容珏的情绪,也并未完全否定陈骏的观点,显得雍容大度,气度恢弘。然而,他看似平静的目光在扫过陈骏时,深处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凝重与深思。

慕容珏闻言,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逆长老,只得悻悻坐下,狠狠瞪了陈骏一眼,不再言语。文会继续进行,丝竹声再起,但气氛已与先前迥异,许多人再看向陈骏的目光中,充满了惊异、好奇、探究,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疏远。

陈骏心中了然,知道时机已到,适可而止。他并未再多言,静坐片刻后,便起身,向慕容瑜长老方向遥遥拱手一礼,而后悄然离席,身影很快消失在园林的葱茏草木之中。这场突如其来的辩论,他并非要争一时口舌之长短,而是成功地将一种不同于慕容家主流意识形态的思想种子——强调变通、活力、动态平衡的“弈”之理念,播撒在了这片被“礼法”严密笼罩的土地上,尤其是引起了慕容家高层人物的注意。他的“意”与慕容家的“意”,在这看似风雅的文化场合,进行了一场无声却激烈的碰撞。

虽然只是言语交锋,但陈骏感觉,自己的“弈”意经过这番与强大对手的理念淬炼,似乎变得更加凝练、通透,与现实的联系也更为紧密。而他也从慕容珏那略显苍白无力、最终依靠权势压人的反驳,以及慕容瑜那深藏不露的审视中,更加确信,慕容家这看似铁板一块、无懈可击的“礼法”堡垒,其内部对于“常”与“变”、“守成”与“创新”的平衡之道,同样存在着分歧、困惑与潜在的挣扎。

他漫步走出沁芳园,抬头望向城市中心那片巍峨壮观的慕容家府邸建筑群,目光深邃如夜。理念的涟漪已经荡开,接下来,会在这片深水中激起怎样的波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