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理念之辩(1/2)

陈骏在江宁城“清溪坊”的“墨韵阁”客栈已悄然栖身近月。这段时日,他如同一名最富耐心的博物学者,又似一位潜入敌营的细作,不动声色地观察、记录、分析着这座慕容世家经营了数百年的核心城池的每一处细节。他不再仅仅将“弈”意用于规避风险或预判杀机,而是将其升华为一种更宏大、更精微的感知工具,用以剖析这座庞大城市运行的内在逻辑,解读慕容家那套“礼、法、商、武”四位一体统治模式的精髓与潜在的裂痕。他看到了这套体系带来的高效、稳定与繁荣,也敏锐地察觉到,在这片井然有序、花团锦簇的表象之下,似乎潜藏着因过度强调统一与控制而可能产生的某种僵化、压抑以及难以言说的内部张力。

时值暮春,江宁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重要节庆——“文昌节”。此节源远流长,本为勉励学子、敦崇文教,历经演变,如今已成为慕容家彰显其“诗礼传家”门风、笼络江南士林人心、巩固文化话语权的重要场合。城中最负盛名的园林“沁芳园”特辟出部分区域对外开放,由慕容家内一位以学识渊博、风度儒雅着称的旁系长老慕容瑜主持,举办一场规格颇高的“文昌文会”,广邀城内名儒、书院山长、知名文士以及崭露头角的年轻才俊齐聚一堂,曲水流觞,吟诗作对,切磋学问,共襄盛举。

陈骏通过几日留心,留意到官府小吏中有人暗中倒卖此类文会的请柬以牟取私利,便不动声色地花费了些许银钱,从一个眼神闪烁的书办手中,购得了一份样式普通、但足以入场的请柬。他的目的并非附庸风雅,而是直觉感到,这场汇聚了慕容家年轻精英和江南文士的聚会,是窥探其思想动态、价值取向乃至内部微妙关系的绝佳窗口。

“沁芳园”不愧为江南名园,一步一景,移步换景。文会设在一片依偎着碧波荡漾湖泊的广阔草坪上,绿草如茵,四周古木参天,奇花异草点缀其间。场地布置得极为雅致,锦缎蒲团有序排列,紫檀木案几上陈列着精美的文房四宝、时令鲜果与香气四溢的陈年佳酿。与会者约百余人,皆衣冠楚楚,气度不凡,三五成群,或低声交谈,或欣赏园景,或即兴赋诗,气氛看似闲适风雅。主位上的慕容瑜长老,白发苍颜,面容清癯,身着素雅长袍,正与几位年高德劭的名士含笑寒暄,举止间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从容与温和。

陈骏选了一个靠近水边柳荫下、视野开阔却不易被注意的角落蒲团坐下,默默观察。他很快发现,尽管场面看似随意,但所有人的言行举止都无形中遵循着一种极其精密的礼仪规范。座次依声望辈分排列有序,言谈必引经据典,措辞严谨,即便玩笑也极有分寸,不失体统。整个聚会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每个角色都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优雅而克制,却少了几分文人聚会应有的率性与真趣,弥漫着一种被无形框架约束着的、略显刻板的氛围。

文会进行过半,酒过三巡,气氛渐趋热烈。话题自然而然地从吟风弄月转向了经世致用之学,治国安邦之道。这时,坐在慕容瑜长老下首不远主宾位的一位年轻公子,引起了陈骏的格外关注。此人年约二十三四,面容俊朗,与慕容清有五六分相似,但眉宇间少了几分慕容清的深沉阴鸷,多了几分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锐气。他身穿一袭用顶级云锦裁制的宝蓝色暗纹长袍,腰束玉带,头戴嵌有明珠的玉冠,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他便是慕容世家年轻一代中声名显赫的慕容珏,慕容清的堂弟,素有“江宁才子”美誉,文武兼修,尤精礼法经义,被视为家族未来的栋梁之才。

只见慕容珏手持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酒杯,站起身来,环视全场,声音清越朗润,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诸位前辈,各位同好,今日文昌盛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实乃江南文坛之幸事。方才论及文章经济,治国平天下之道,窃以为,无论修身齐家,抑或经世济民,其根本枢要,皆系于‘礼’、‘法’二字。昔者圣人制礼作乐,定尊卑,明贵贱,使万物各安其位,秩序井然,此乃人伦之基,社稷之本。明君设律立制,划规矩,定方圆,使兆民有所趋避,天下得以长治久安,此乃治国之要,安邦之策。无规矩不成方圆,无礼法则乾坤颠倒。我慕容家世代秉承此道,牧守江南,兢兢业业,方有今日物阜民丰、文教昌明之盛世景象。即便为文作诗,亦当遵循法度,合乎礼义,方能辞章雅正,传之后世。不知诸位高贤,以为然否?”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气势十足,将慕容家“礼法治国”的理念阐述得淋漓尽致,俨然是家族思想的年轻旗手,立刻引来了周遭一片由衷的赞叹与附和之声。

“慕容公子所言极是!礼法乃人伦纲纪,不可或缺!”

“正是此理!江南能有今日繁华,全赖慕容家以礼法治世之功!”

“公子年少英才,见解精深,实乃我江南士林之楷模!”

在一片赞扬声中,慕容珏面露得色,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与审视意味。

陈骏坐在柳荫之下,原本只是静观其变,但听到慕容珏将“礼法”推崇到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绝对高度,并将其与慕容家的统治完全绑定,视为唯一正道,心中那股自观察江宁城以来便持续酝酿的、对绝对秩序与僵化规则的反思之意,不禁强烈地涌动起来。他注意到席间一些较为年轻的士子,在附和之余,眼神中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与压抑,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他想起玄尘道长曾经的教诲:“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过度的、僵化的“礼法”规范,是否反而会遮蔽自然的本性,扼杀真正的创造力与活力?是否正是“大道”沦丧后的一种补救,而非终极理想?

一种混合着印证自身所学、试探对方思想深度、乃至为那些沉默的压抑者发声的复杂冲动,促使陈骏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平静地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慕容公子高论,阐发礼法为秩序根基,引经据典,令人敬佩。然,在下有一愚见,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欲借此良机,向公子与诸位方家请教。”

顷刻间,全场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这个坐在角落、貌不惊人的青衫士子身上。竟有人敢在慕容家主场的文会上,对慕容家公子极力推崇的“礼法”根本提出质疑?虽然言辞看似谦恭,以请教为名,但其内核,无疑是对慕容家统治哲学的一种含蓄却尖锐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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