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糯米掌灯人(2/2)

窗外,是巷口。

没有路牌,没有门匾,只有一堵高墙。墙皮斑驳,大片脱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夯土,缝隙里钻出枯死的藤蔓,枝干扭曲如痉挛的手指。墙根处,堆着几只翻倒的竹编簸箕,里面盛满灰白色的、半融化的雪,雪里半埋着几颗干瘪的荸荠,表皮皱缩发黑,像凝固的眼球。

车门“嗤”一声弹开,冷风灌入,带着陈年霉味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煮熟猪油冷却后散发的腻香。

司机终于转过头。

我第一次看清他的全貌。

他穿着洗得发硬的藏青工装,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沾着几点暗红污渍,形状像飞溅的血点,又像干涸的番茄酱。他的脸很瘦,颧骨高耸,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蜡黄,眼窝深陷,眼白泛着浑浊的灰翳。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虹膜颜色极淡,近乎透明,瞳孔却黑得发亮,像两粒浸在陈醋里的黑豆,幽深、粘稠,倒映不出任何光线,只有一片死寂的、缓缓旋转的微涡。

他对我笑了笑。

嘴唇裂开,露出的牙齿整齐、洁白,但牙龈是青紫色的,像冻坏的茄子皮。

“下车吧。”他说,“归途巷,只进不出。但今儿个,管饱。”

他伸手,指向巷口。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巷子深处,没有灯火。可就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却浮着一盏灯。

一盏纸灯笼。

八角形,糊着泛黄的桑皮纸,灯罩上用朱砂写着一个字:归。

字迹歪斜,笔画颤抖,最后一捺拖得极长,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灯笼静静悬在离地三尺的空中,没有绳索,没有风,却微微摇晃。灯焰是幽绿色的,火苗细长,顶端分叉,像两条细蛇在无声交缠。火光映照下,灯笼下方,地面湿漉漉的,积着一层薄薄的、反光的液体。

我认得那反光。

和我拇指上渗出的,一模一样。

这时,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

不是来自车厢,是来自我自己的衣袋。

我伸手探入裤兜——指尖触到一团温热、微湿、富有弹性的软物。掏出来一看,是一小团刚蒸熟的糯米团子。雪白,油亮,表面还冒着细小的热气。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散发着甜香与米浆的微酸。

可我记得清清楚楚:上车前,我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我盯着那团糯米,喉结上下滑动。胃里那阵绞痛,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火烧火燎的饥饿。

司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耳道里:

“趁热。”

我抬起头。

巷口那盏绿焰灯笼,不知何时,已悄然飘近了三尺。

灯笼纸面上,“归”字的最后一捺,正缓缓地、一寸寸地,向上弯曲,勾成一个完整的、闭合的圆。

像一只眼睛,终于,彻底合上了。

我握紧那团温热的糯米,迈步,踏出车门。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沉闷的“咕噜”声,渐行渐远。

我站在巷口,没有回头。

身后,只有那盏绿灯,静静燃烧。

而我的脚下,那滩反光的液体里,正缓缓浮起一枚新的、湿漉漉的掌印。

五指张开,掌心朝上,正正托着我刚刚踏出的那只右脚的鞋底。

——它在等我,踩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