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糯米掌灯人(1/2)

我抬起左手,拇指悬在鼻尖前半寸,像端详一件刚从古墓里掘出的残器。指甲盖泛着青白,指腹皮肤绷紧、光滑,没有裂口,没有淤痕,连最细微的擦伤都寻不见——可就在拇指根部、那道被隔板边缘压出的浅凹印迹上,正缓缓渗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液体。它不似汗,不似血,却比二者更黏滞,一粒一粒,在皮纹间聚成微凸的珠状,缓慢地、固执地鼓胀,继而沿着掌侧斜向滑落。我凑近嗅了嗅——铁锈味。不是铁器久置生锈的陈腐气,而是新鲜割开的动脉内壁所散发的、带着体温的腥甜,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米浆发酵后的微酸。

我下意识舔了舔指尖。咸。极重的咸,咸得发苦,咸得舌根发麻,仿佛整条舌头被粗盐腌过又暴晒三日。那咸腥之后,竟浮起一星凉意,像有人用冰针在舌底轻轻一刺。我喉结滚动,没咽下去,只将那点湿意含在齿后,任它慢慢化开,尝出底下更深的涩——像干涸河床裂开的第一道缝里,渗出的不是水,是凝固多年的血痂碎屑。

“漱口。”

声音不高,却像从车座弹簧深处挤出来的,沙哑、扁平,毫无起伏。司机没回头,只把一只纸杯递到我右肩外侧。杯身泛黄,印着褪色的“xx长途客运”字样,边角卷曲,沾着灰褐色污渍。我接过时,指尖蹭过他小指——那皮肤冷得异常,不是冬夜的凉,而是井底淤泥裹着死水的阴寒,且毫无弹性,像一层薄薄的蜡纸糊在骨头上。

杯中水浑浊不堪。不是因杂质沉淀,而是整杯水本身便呈乳白微浊状,表面浮着细密如蛛网的绒毛,灰白相间,随杯身轻颤而微微游移,仿佛活物呼吸。我盯着那层绒毛看了三秒——它们并非静止,而是以极慢的频率,同步翕张,如同无数微缩的鳃。

我没喝。手腕一扬,整杯水泼向右侧车窗。

水珠撞上玻璃的刹那,并未四散飞溅。它们像被无形之手骤然攥紧,倏然塌缩、延展、拓印——每一滴都凝成一只微型手掌:五指分明,掌纹清晰,甚至能辨出生命线末端那一道细微分叉。那些小手印密密麻麻贴在玻璃内侧,指尖朝下,指节微屈,仿佛正奋力向下攀爬。随即,它们开始滑落。不是流淌,而是“簌簌”地剥落,像墙皮受潮后整片整片翘起,露出底下更深的暗色——而每一道滑痕尽头,都残留着一点更浓的、近乎褐黑的湿迹,蜿蜒如泪。

就在此时,车灯骤亮。

不是渐亮,是“啪”一声脆响,仿佛灯丝被高压电流瞬间烧断又复燃。惨白强光劈开车厢昏暗,直直打向前挡风玻璃内侧。

我僵住了。

玻璃上,全是手印。

不是刚才那些微型的、滑落的幻影。是真实的、叠压的、层层嵌套的掌印。大的覆着小的,新的盖着旧的,深褐、暗红、铁灰、近乎发黑的酱紫……颜色越深,印痕越浅,仿佛最底层的早已干透、龟裂,而最新按上的,还带着未干的湿亮反光。它们密密麻麻,从驾驶座旁一直蔓延至副驾顶棚,覆盖了整个视野,像一张巨大而沉默的、由人体温度与体液共同绘制的拓片。

我屏住呼吸,目光钉在最底层——那枚几乎被后来者完全覆盖、仅余半枚轮廓的手印上。

它的拇指与食指之间,卡着一粒东西。

半粒米。

不是新米,是陈年糙米,表皮皲裂,泛着蜡质的灰黄,边缘已微微卷曲发黑,像被火燎过又泡在尸水里三年。它卡在指甲缝里,位置精准得令人头皮炸裂——仿佛那手指在按下去的瞬间,正捏着这半粒米,然后,被某种巨力死死摁进玻璃,连同米粒一起,深深嵌入。

胃猛地一绞。不是恶心,是更原始的痉挛,像有只冰冷的手攥住我的幽门,狠狠拧转。一股酸腐气直冲喉头,我死死咬住后槽牙,舌尖抵住上颚,才没让那股灼热的秽物喷出来。冷汗顺着脊椎沟往下淌,湿透衬衫,黏腻冰凉。

“饿了吧?”

司机的声音又来了。这次,他微微侧过头。我只看见他左耳耳垂——那里没有耳洞,却有一道细长的、愈合已久的旧疤,形如半枚弯月,边缘泛着珍珠母贝般的死白光泽。他的嘴角没动,可那声音却像从耳垂的疤痕里钻出来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最后一站,管饱。”

“管饱”二字落地,车厢顶灯忽地频闪三次,每一次明灭,都像有东西在头顶急速掠过。第三次熄灭时,广播响了。

不是电子合成音。是人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语速平缓,字正腔圆,带着老式广播员特有的、过分熨帖的亲切感,可每个字都像用钝刀子慢慢刮过耳膜:

“终点站,归途巷。请带好您的……影子。”

“影子”二字出口的瞬间,车厢所有光源齐齐一暗。

不是停电。是光被“吃”掉了。

黑暗并非均匀降临。它像墨汁滴入清水,先从车窗边缘洇开,迅速向内收缩、增厚,形成一圈浓稠的、不断蠕动的暗环。环内,我的身体轮廓还在——可地上,没有影子。

我低头看脚下。水泥地砖的接缝清晰可见,我左脚的球鞋鞋带松开了,右脚袜子破了个洞,露出脚趾。可那片该有影子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一小块比周围略深的、哑光的灰。

我猛地抬头,看向车窗。

玻璃上,那些层层叠叠的手印还在。可就在刚才泼水的位置,此刻映出我的脸——苍白,瞳孔放大,额角青筋微跳。而我的身后,本该是座椅、是过道、是另一排乘客模糊的轮廓……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的、吞噬光线的暗。

可就在我眨动眼睛的刹那,那片虚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不是影子。影子不会“抬”。

它只是……从那片绝对的暗里,向上延伸出一段轮廓。脖颈的弧度,下颌的线条,甚至,一缕头发垂落的轨迹——都与我此刻的姿态,严丝合缝。唯独没有五官。那张“脸”的位置,是一片更纯粹的、吸尽所有反射光的黑。

我屏住呼吸,一寸寸转动眼珠,不敢扭头,只用余光去瞥自己右肩后方。

空的。

再瞥左肩。

空的。

可玻璃里,它还在。

它正微微歪着头,仿佛在模仿我此刻的惊疑。

这时,车身猛地一震,刹车片发出刺耳的金属呻音。车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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