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定数十一(1/2)
1、庞严
唐时京兆尹庞严调任衢州刺史,到任不过数月,一日深夜忽生异梦。
烛影摇红中,竟见两名僧侣缓步踏入寝处。庞严素来不信释教,梦中仍厉声呵斥:“何人擅闯?”
那二僧合掌施礼,神色澄明:“使君莫怒。我等有先知之能,特来相告未来之事。”
庞严本欲再斥,听见“先知”二字,心下微动。他年过不惑,仕途起伏,近日正感前程迷茫,不由放软语气:“既如此……我可会入朝为相?”
“无。”
“那……可有节度使之权?”
“亦无。”
庞严蹙眉:“究竟任何职?”
僧人道:“类廉察使而无兵权,有辖地却不出京畿。”稍顿又道,“此后再远,非我等所能见。”
“寿数几何?”
二僧对视,轻叹:“惜哉,使君所缺正是寿数。倘若添寿,何事不可为?”
庞严背脊生凉,强自镇定:“何时离此衢州任?”
“来年五月二十二日当有变故。不过明年春,便先有除替之命。”僧人道,“使君可先呈文于廉访使,请允其在属下暂待。元稹公与使君交善,必会应允。”
话音渐渺,僧影消散。
庞严惊醒,但见窗纸微青,已是拂晓。枕畔冰凉,竟是一身冷汗。
二
此后数月,庞严常忆梦境,半信半疑。至次年开春,朝廷文书果然下达——将他调离衢州,新职未定,需候旨意。
他忽然记起梦中“可请于廉使”之言。时任廉访使的元稹,确是他多年知交。踌躇再三,终是提笔修书,恳请暂留元稹幕下以待新命。
不过旬日,元稹回信抵达,字里行间皆是暖意:“贤弟且宽心,必当安排妥当,静候佳音便是。”
庞严执信立于庭前,春梅正落。他忽然有些恍惚:莫非梦中诸事,真要一一应验?
三
时光荏苒,转眼将至五月。
晦日那夜,元稹设宴邀庞严。席间丝竹悦耳,宾主尽欢。酒过三巡,元稹忽从袖中取出一封公文,含笑递来:“险些忘了,朝廷新旨已到。”
庞严心下一紧,启封细读,却是元稹亲笔所书:“诸事已备,请俟交割完毕再行离任。”
短短数字,他反复看了三遍,指尖渐凉。
满座宾客见他神色有异,皆停杯询问。庞严默然良久,举杯苦笑道:“诸公可知,去岁我曾得一梦……”
他将梦境细细道来,席间渐静。
“梦中僧人说,我五月二十二日当离此世。”庞严环视众人,“今日元公文书言‘俟交割’,分明去期未至。我方才忽然明白——那僧人所谓‘离此’,非指离任,而是……”
话未尽,满座寂然。
窗外骤起夜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四
此后十余日,庞严照常理事,却将政务细细整理,各类卷宗分门别类,又与僚属逐一交代清楚。
五月二十一黄昏,他独自登上城楼。
远山如黛,衢江悠悠。想起少年时初入仕途,也曾立志安邦济民。这些年在各处任上,虽无显赫功业,却也算兢兢业业,问心无愧。
“类廉察而无兵权,有土地而不出畿内……”他低声自语,忽然笑了,“若是这般,倒可多为京畿百姓做些实事。”
是夜,庞严早早歇下。
次日清晨,侍从叩门不应,推门而入,见他安卧榻上,面容平静,已然长逝。案头整整齐齐,放着已钤印的交接文书,最后一页墨迹犹新:
“诸事已毕,可尽交割。”
五
消息传至元稹处,这位以悼亡诗名动天下的诗人,独自在庭中默立至深夜。后来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提及:“庞公知天命而尽人事,去时诸事妥帖,竟如寻常远行。此等境界,非常人可及。”
后世史册对庞严记载寥寥,唯《太平广记》中这则轶事流传下来。
那两位梦中僧人所预言之事,后来皆得应验——庞严追赠之职确为京畿监察类官职,无兵权而辖京地,正应“不出畿内”之说。
人生在世,自有命数经纬。有人闻知前程,或惶惶不可终日,或强求妄改;然真正通透者,知命却不认命,在有限的经纬内,绣出最工整的纹样。
庞严生前最后那月,明知大限将至,仍将政务料理得清清楚楚。他不曾追问为何寿短,只尽心做好眼前刺史该做之事。这般态度,恰如古贤所言:“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命运给予每个人的笔墨浓淡不一,但画卷如何呈现,终究握在自己手中。在预知的局限里活出无悔的宽广——这或许比长生更难得,比显达更珍贵。
尽人事,听天命。六字看似简单,其中从容,却需一生修行。
2、张正矩
唐文宗太和年间,长安城的秋意来得格外早。秘书监刘禹锡府邸的梧桐叶刚泛黄,他的心却已冷了大半——独子咸允又一次科举落榜了。
这已是咸允第七次踏入礼部试场。刘禹锡在书房里踱步,窗外暮色沉沉。他想起自己年少成名,二十出头便进士及第,如今官至秘书监,诗文传唱天下,偏偏儿子的科举路走得如此坎坷。
“父亲,孩儿无用。”咸允跪在堂前,声音哽咽。
刘禹锡扶起儿子,见他眼窝深陷,衣袖还沾着考场内的墨渍,心头一阵酸楚。这孩儿读书用功他是知道的,每每挑灯至三更,文章也颇有章法,可命运似乎总差那么一点。
二
数日后朝会散罢,刘禹锡特意留步,与几位交好的朝臣说起此事。众人叹息安慰,却也无计可施。倒是故吏部尚书崔群闻言,眉头深锁。
崔群与刘禹锡是三十年的老交情。当年两人同在淮南节度使幕府共事,春日泛舟,秋夜论诗,情谊非比寻常。后来各自为官,这份情谊却从未淡去。
“梦得兄且宽心,”崔群将刘禹锡拉到廊下,“今秋京兆府试,主考官张正谟正是我门下学生。待我寻个机会……”
刘禹锡连忙摆手:“不可不可,怎能因私废公?”
“非也,”崔群正色道,“我只是请他仔细阅卷,莫让明珠蒙尘罢了。咸允若真有才,自当脱颖而出;若是文章平平,我等也无话可说。”
话虽如此,两人心里都明白——考官“仔细阅卷”与寻常阅卷,差别何止千里。
三
九月重阳刚过,崔群在府中设宴,特意邀了张正谟。
菊花开得正好,宴席却简单。三杯酒后,崔群屏退左右,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张正谟听着,手中酒盏渐渐放下。
“恩师之托,学生本不敢辞。”张正谟面露难色,“只是今岁应考者中,确有数篇文章惊才绝艳。刘公子之作,学生已仔细看过,实在……只能列为中上。”
崔群沉默良久,庭院里只有秋虫鸣叫。
“正谟,我知你为人方正。”崔群终于开口,“但梦得兄年过半百,只有这一子。你且想想,若能将咸允提至前十,于大局无损,于私谊却是大恩。”
这话说得恳切,张正谟低头看着自己的官袍。他想起当年贫寒时,崔群如何提携自己入仕,想起老母病重时崔府送来的药材。人情债,最是难还。
四
放榜那日,长安贡院前人山人海。
刘禹锡没敢亲自去看,只派了老管家挤在人群中。日上三竿时,老管家气喘吁吁跑回来,脸上说不出是喜是忧:“少、少爷中了……只是名次……”
“第几名?”
“乙榜……第十七。”
刘禹锡眼前一黑。京兆府试取前二十名荐送礼部,第十七名已是垫底。他原以为崔群出面,至少能保前十。
与此同时,崔府书房里,一方端砚被摔得粉碎。
“好个张正谟!”崔群脸色铁青,“当面应承,背后敷衍!传话下去,今后此人来访,一律不见!”
幕僚低声劝道:“张考官或许有他的难处……”
“难处?”崔群冷笑,“他若办不到,当初就不该应承!如今这般敷衍,倒不如直接回绝,也省得我空欢喜一场!”
五
就在这尴尬时节,另一场选拔悄然而至——书判拔萃科考试开始了。这是选拔判案人才的专门科目,应试者多是地方上有经验的官员。
崔群受命总领此次考试。阅卷采取匿名制,考官不知考生身份。那日批阅到最后几份判词时,一篇《田产纠纷判》让他眼前一亮。
判词条理清晰,法理透彻,更难得的是字里行间有仁恕之心,既严守律法,又顾及人情。崔群连读三遍,在卷上画了个圈——这是上等的标记。
拆封糊名时,他怔住了:考生张正矩,前河中参军。再细看籍贯家世,竟是张正谟的亲兄长。
崔群坐在官椅上,久久未动。窗外秋风萧瑟,他想起自己气头上说的“一律不见”,想起张正谟那日宴席上的为难神色,想起刘禹锡失望的眼神。
最后,他提起朱笔,在张正矩的名字旁郑重写下:“判词精当,仁心可嘉,宜拔为上第。”
六
敕令颁下那日,新科及第的士子们齐聚尚书省谢恩。
众人按惯例向主考官行礼致谢,说的都是些场面话。轮到张正矩时,他却撩起官袍下摆,郑重行了个大礼。
“崔公大恩,正矩没齿难忘。”他抬起头,眼眶微红,“不瞒崔公,家弟正谟日前还曾来信,说因未能周全刘公子之事,心中愧疚难安。谁知今日,崔公竟能不念前嫌,拔擢于某……”
崔群连忙扶起他:“此言差矣。拔擢你是因为你的判词确实出众,与他人无关。”
“正矩明白。”张正矩声音哽咽,“只是崔公这份胸襟,令我兄弟二人羞愧难当。今日在此立誓,我张家兄弟必当廉洁奉公,以报崔公知遇之恩——既是为国选才的公心,也是不计前嫌的私德。”
满堂寂静。其他考官和及第者都望向这里,日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在张正矩诚恳的脸上。
崔群忽然觉得,以前那份怒气,此刻都化作了惭愧。他想起自己为私谊干涉考试,想起对张正谟的迁怒,再看眼前这个因真才实学被选拔出来的年轻人,竟有些无地自容。
七
后来,刘禹锡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原委。
某个雪夜,他与崔群对坐饮酒,听老友说起张正矩谢恩那幕,沉默良久。
“其实,”刘禹锡缓缓道,“咸允那孩子后来与我说,他看过头名的文章,确实自愧不如。科举一道,终究要靠真本事。”
崔群给他斟满酒:“是我糊涂了,总想着走捷径。”
“也不全是。”刘禹锡摇头,“你那份为友尽心的情谊,我是领的。只是经此一事,我倒想明白了——为人父母,最该给孩子的不是铺路搭桥,而是教他学会自己走路。哪怕摔跤,也是他的路。”
窗外雪落无声,两个老友相视一笑,杯中酒映着暖黄的烛光。
而张正矩果然如他所誓,后来官至监察御史,以刚正清廉着称。其弟张正谟也在考官任上秉公行事,再未因私情困扰。有人问起当年京兆府试之事,他只说:“有些事,宁可当时得罪人,不能日后误人才。”
这世间最坚实的路,往往不是靠人情铺就的捷径,而是靠真才实学一步步走出的正途。崔群最初为私谊所困,险些坏了选才公道;张正谟勉强应承,落得两面为难。反倒是最后,崔群抛开成见选拔张正矩,张正矩真诚感恩不计前嫌,这份坦荡成就了一段佳话。
人与人的情谊固然珍贵,但比情谊更长久的是公道,比关照更有力的是实力。真正的成全,不是替他扫清障碍,而是相信他自有跨越坎坷的力量——对友人如此,对后辈如此,对自己亦如此。
3、刘遵古
大和四年的春天,五十三岁的刘遵古赴任东川节度使。车马入蜀时,正值锦江两岸杜鹃如血。这位曾任刑部尚书的老人,马蹄踏过剑阁栈道,心中想的却是长安城里的书房——那里有他耗费半生收集的三千卷藏书。
蜀地潮湿,衙署后院的樟木书箱不过半月便生了霉斑。某日宴饮,本地一位乡绅提起:“城西李翁,祖上五代藏书,有唐初手抄本百余卷。”
刘遵古的眼睛亮了。
三日后,十口樟木箱抬进节度使府。李翁亲自押送,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抚着箱盖说:“这些书在老朽家中,三代无人通读。使君若能善待,便是它们的造化。”
刘遵古命人开箱检视,竹简、帛书、麻纸卷轴琳琅满目,墨香混着樟脑气息弥漫厅堂。他信手展开几卷,多是经史典籍,便点点头:“本官借阅一年,必当完好奉还。”
其实他公务繁忙,这些书多半时间只在架上蒙尘。
二
次年五月,蜀中雨季提前来了。
涪江水一日浊过一日。老衙役望着天色嘀咕:“这云头不对劲,怕是蛟龙翻身。”刘遵古不以为意——他在中原为官三十年,什么汛情没见过?
六月十七,暴雨如天河倒泻。彻夜的雷声里,刘遵古梦见自己在长安旧宅整理藏书,忽然洪水破窗而入,字句皆化鱼虾游去。
天未亮时,亲兵急促叩门:“使君!江水破堤了!”
刘遵古披衣登楼。但见城外白茫茫一片,往日稻田、房舍尽成泽国。混黄的江水裹挟着梁木、家畜,咆哮着冲向城墙。最骇人的是,水头竟比城垛还高出三尺!
“开仓!救灾!”他连下数令,话音未落,一段城墙轰然坍塌。
洪水如巨兽入城。
三
三天三夜,刘遵古未曾解甲。
他指挥士兵用门板扎筏,救起困在屋顶的百姓;开官仓设粥棚,安置流离失所的灾民。直到第四日晌午,江水才缓缓退去,留下满城淤泥和断壁残垣。
回到府衙时,老管家哭着来报:“后衙……后衙的书房全淹了。”
刘遵古心头一紧。奔至后院,只见泥浆没膝,藏书散落满地,与碎瓷、断椅混作一团。那些从长安带来的宋刻本,借来的蜀中秘藏,全泡在黄泥汤里,纸页粘连,墨迹晕染。
他蹲下身,拾起一页《汉书》,字迹已化成一团乌云。这位一生爱书如命的老人,忽然觉得喉头发哽。
“晒。”他站起身,声音沙哑,“凡能救的,一本都别扔。”
四
次日放晴,节度使府的前庭铺开奇观。
两百多名衙役、兵丁小心搬运书卷,在青石地上铺开草席,将受损的书籍一页页揭开,晾晒在初夏的阳光下。远远望去,满地文字如雁阵排空,墨香混着泥土腥气,在风中弥漫。
刘遵古亲自督工。他挽起官袍袖口,蹲在书堆间,用竹镊子轻轻分离粘合的纸页。午时阳光灼热,汗珠滴在《昭明文选》的残页上,他赶紧用衣袖拭去。
第七日午后,他在整理蜀人李翁的藏书时,触到一卷特别厚重的轴子。
解开青绫系带,徐徐展开,是《周易正义》。但见字迹筋骨挺拔,墨色沉古,绝非近代之物。读至末章,他忽然怔住——
卷尾空白处,有一行小楷:
“上元二年三月十一日,因读周易,着此正义。从兹易号十二三,岁至一人八千口,当有大水漂溺,因得舒转晒曝。衡阳道士李德初。”
上元二年?那是百余年前的唐肃宗年号!
刘遵古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唤来掌书记、判官等僚属,众人围拢细观,皆啧啧称奇。
“这‘易号十二三’何解?”年轻判官问道。
刘遵古沉吟片刻:“自‘上元’年号始,改元十二三次……”
掌书记掐指计算:“上元之后有宝应、广德、永泰、大历……至今朝大和,正好十三次改元!”
庭中一片寂静。
“那‘一人八千口’呢?”又有人问。
刘遵古凝视那五个字,忽然如遭电击:“一人为‘大’,八千口为‘和’——大和!今上之年号!”
阳光炙热,他却觉脊背发凉。百年前的道士,竟准确预言了今日大和年间将有大水,而这些书卷将因祸得福,得以“舒转晒曝”!
五
消息传开,蜀中震动。
李翁拄杖而来,见到书卷老泪纵横:“先祖父曾言,家中最珍贵者非宋版唐钞,乃一卷‘能知未来’的周易。原来真在此中……”
刘遵古郑重将书卷交还:“此乃神物,当归原主。”
李翁却推开他的手:“使君请看这行小字——‘因得舒转晒曝’。这道士百年前便知,此书需经此劫,遇此人,方得重见天日。这是它与使君的缘分。”
刘遵古推辞再三,李翁终究不肯收回。最后双方商定,此书暂存节度使府,供有识之士研读。
是夜,刘遵古独坐书房,对烛观卷。
他想起自己少年时初读《周易》,只当是占卜之书;中年在刑部,用其理断案决狱;如今老来看这卷“预言”,忽然懂了“知天命”三字的重量。
道士李德初百年前写下这行字时,可曾想到,后世有位节度使会在洪灾后晒书时发现它?可曾想到,这预言会让一个自负的老人,对天地造化生出敬畏?
窗外月色清明,涪江水声隐隐。刘遵古提笔在书匣上题字:“敬畏”。
六
此后三年,刘遵古在蜀中兴水利、修库坝。每逢夏日多雨,他必亲临江堤。有年轻官员不解:“使君何必事事躬亲?”
他只笑笑:“看过天威,便知人力有穷时。”
那卷《周易正义》他常置案头,却不再执着于预言玄妙,而是潜心研读其中“居安思危”“知几慎微”之理。大和七年他离任时,蜀中新建的十三处陂塘已能抵御寻常汛情。
送别那日,李翁携子侄前来,奉还书卷:“使君治蜀,如曝书去霉,焕然一新。此书当归明主。”
刘遵古最终收下了。回到长安后,他辟出静室珍藏此卷,旁挂自题匾额:“知止”。
世间事看似偶然,往往暗含玄机。一卷书百年漂流,等待一场洪水、一次晒书、一个读懂它的人。刘遵古从自负到敬畏的转变,恰似那被洪水浸泡又经阳光曝晒的书卷——最珍贵的智慧,有时正来自困顿与洗礼后的清明。
人生亦如藏书,难免遭遇风雨侵凌。重要的不是永远崭新如故,而是在岁月流转中,那些被水浸过的字迹反而愈发清晰,被晒过的纸页更加坚韧。真正的“知天命”,不是预知未来,而是在命运的长河里,读懂此刻自己该在的位置,该做的事。
4、舒元舆
大和七年的长安城,暮春的风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寒意。侍御史舒元舆踏出宫门时,天际正堆着铅灰色的云。他紧了紧半旧的官袍,袖口处针脚细密的补丁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明日,他就要辞官了。
不是遭贬,不是外放,是回东都洛阳迁葬父母灵柩。按制需丁忧三年,可他心里清楚,这一去,宦海浮沉,再回来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二
辞行那日,太尉李德裕在中书省后堂见他。
炉上茶汤正沸,水汽氤氲了窗外的海棠。李德裕打量着眼前这位同僚——舒元舆不过四十出头,鬓角却已斑白,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袍,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坚定。
“此去东都,何时归来?”李德裕递过茶盏。
舒元舆双手接过:“少则三载,多则……看机缘了。”
沉默片刻,李德裕忽然开口:“说起迁葬,倒想起一桩事。”他搁下茶盏,“前些时日,有个自东而来的僧人说起,洛阳北邙山南麓有块吉壤,据云葬亲于此,后人必位极人臣。”
舒元舆指尖微顿。
“元舆兄不妨留意。”李德裕说得随意,“若是顺路,去看看也无妨。”
三
出得宫门,舒元舆在朱雀大街上站了许久。
位极人臣?他苦笑摇头。自己寒窗三十年,进士及第时母亲已病重不起,及至入仕,父亲又撒手人寰。二老临终都未见儿子穿上绯袍,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何况——他摸了摸袖中单薄的银袋——迁葬之费尚需借贷,哪有余力另觅风水宝地?
三日后,舒元舆带着妻儿离京。行李简薄,除了一车书卷,便是请匠人新制的双棺。出城时正值细雨,他回头望了望烟雨中的长安城阙,想起李德裕说的那块地,终究只是摇了摇头。
四
洛阳北邙,自古便是葬骨之地。
舒元舆奔波半月,终于寻得一处合宜之地——不在南麓,而在东山向阳处。地方不大,但视野开阔,可见伊洛二水蜿蜒如带。风水先生说:“此地虽非大富大贵,却主子孙清正平安。”
“清正平安便好。”舒元舆长揖倒地。
迁葬那日,天朗气清。他亲手将父母灵柩安放穴中,一捧土一捧土地掩埋,眼泪落在新土上,瞬间便不见了痕迹。
“父亲,母亲,”他跪在坟前低语,“儿子不孝,生前未尽奉养,身后也只能择此寻常之地。唯愿二老九泉之下,莫要怪罪。”
纸钱化作黑蝶纷飞时,他想起了李德裕说的南麓吉壤。或许真有那样一块宝地吧,但他不后悔。为人子者,尽心而已,何须借风水求显达?
五
秋去春来,转眼三年。
这年清明,舒元舆照例上邙山扫墓。草木新绿,父母坟头已生出绒绒青草。他正除着杂草,忽听山道上有说话声。
是两个僧人,一老一少,正指点着南麓方向。
“师父,您去年说的那块地,真有人用了?”
“用了。”老僧声音苍劲,“去岁路过时,见新坟已起,石碑上刻着‘舒氏先茔’。”
舒元舆手中镰刀一顿。
他起身望去,见那老僧须眉皆白,目光却澄澈如少年。犹豫片刻,他还是走上前去,执礼问道:“大师方才所言南麓吉壤,不知在何处?”
老僧打量他片刻:“施主问此作甚?”
“只是好奇。”舒元舆道,“听说那是块宝地。”
“宝地已归有缘人。”老僧合掌,“去年老衲入长安,曾与李太尉说起此事。太尉还感叹,早知如此,该让那位舒姓友人速取此地。岂料缘分早定——用此地者,正是那位舒姓御史。”
舒元舆如遭雷击。
他愣愣站在原地,直到僧人远去,山风卷起衣袍,才猛地回过神。
南麓?舒氏先茔?
六
下山路上,舒元舆绕道南麓。
在向阳坡地上,他果然寻见一处新坟。石碑简易,却清清楚楚刻着:“先考舒公、先妣郑氏之墓”。落款正是他的名字,立碑时间,正是三年前的那个秋天。
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坟前。
原来当年风水先生为他选定的,正是这块地!只是先生不知什么“吉壤”之说,他也不知李德裕所言具体位置,阴差阳错,竟已用上了这块宝地。
夕阳西下,将坟头染成金色。舒元舆忽然笑了,笑出泪来。
父亲一生清廉,母亲常教他“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们若在天有灵,恐怕宁要东山清静地,也不愿占这南麓吉壤。可命运偏偏如此——越是不求,越是得来。
七
次年春,舒元舆丁忧期满,奉诏返京。
再入中书省时,李德裕已在阶前相迎。三年未见,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昨日才别。
“元舆兄可知,”李德裕引他入内,“当年那位僧人又过长安,说那吉壤已有人用了。你猜是谁?”
舒元舆捧起新沏的茶:“是在下。”
李德裕怔住,茶盏停在半空。
舒元舆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说到最后,他轻叹:“下官当初因贫婉拒,却不知早已得之。如今想来,若当时知道那是大师所说的宝地,或许反会刻意避开——总觉借风水求显达,有违父母平生教诲。”
李德裕沉默良久,缓缓道:“这便是了。正因你不求,才配得。”
八
此后数年,舒元舆自刑部郎中而侍郎,政声日着。他办案清明,谏言刚直,渐成朝中中流砥柱。
大和九年三月,紫宸殿前玉兰盛开时,诏书颁下:擢舒元舆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入阁拜相。
授印那日,春风和暖。舒元舆绯袍金带,立于丹墀之上,忽然想起北邙山上的父母坟茔。他望向东方的天空,心中默念:父亲,母亲,儿子今日之位,非赖风水,实赖二老平生教诲。
退朝后,李德裕与他同行出宫。
“如今可信风水之说了?”李德裕笑问。
舒元舆驻足,望向宫墙外绵延的终南山:“下官更信,风水在人心里。心正,则处处皆吉壤;行端,则步步是坦途。”
暮鼓声中,两个身影渐行渐远。宫墙内的玉兰开得正好,一如当年舒元舆离京时的模样。
世人都道风水能改命,却不知最好的风水,早已藏在人的品格与选择里。舒元舆因孝心择地,因清廉拒利,看似错过了唾手可得的“宝地”,实则每一步都走在真正的吉壤之上——那便是问心无愧的坦荡,不贪不妄的从容。
命运从不辜负厚重之人。当你专注于耕耘心田而非算计得失,当你坚守道义而非追逐捷径,那些所谓的“机缘”反而会不期而至。因为天地之间,自有大公平:你是什么样的人,终会走到什么样的位置。不是风水造就人,而是人配得上那份风水。
真正的宝地不在山川形胜间,而在清白坦荡的胸怀里。修好了这颗心,便是踏遍了人间所有的吉壤。
5、李德裕
唐文宗大和九年春,五十四岁的李德裕站在润州城头,手中攥着那封调任扬州的诏书。江风拂动他鬓角的灰白,远处运河上的漕船连成一线。这已是他仕途中的第六次迁徙。
“使君,该启程了。”幕僚轻声提醒。
李德裕颔首,目光却投向南方。四年前,他五十四岁的父亲李吉甫正是在这个年纪出任淮南节度使;而今,命运如轮回般,让他踏上了同一条路。
扬州任上四年,他整顿漕运,平抑盐价,将这座江淮重镇治理得井井有条。大中元年初春,长安的使者再度到来——五十八岁的李德裕奉诏回朝,拜相。
朝野震动。父子二人皆在五十四岁镇扬州,五十八岁入相,这般巧合让长安的酒肆里添了许多谈资。相府贺客盈门时,李德裕却想起多年前,自己在北部边塞做参军时做的那个怪梦。
二
那是元和年间的旧事了。年轻的李德裕随军驻扎朔方,某个寒夜梦见自己走在晋地的山峦间。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尽是白羊,如同云朵落满山坡。数十牧人向他行礼,为首者道:“此皆侍御日后所食之羊。”
醒来后帐外风雪呼啸,他摇了摇头,只当是白日里见了太多羊群,夜有所梦。但这个梦太真切,他到底还是记在了心里,从未与人言说。
转眼三十载。
三
大中二年,李德裕因党争牵连,被贬为太子少傅,分司东都洛阳。这是个闲职,昔日的宰相如今只能整日在伊水畔的宅院里读书下棋。
某日,友人提及洛阳南郊有僧人能预知祸福。李德裕本是务实之人,对这些玄虚之说向来不以为然。但或许是闲极无聊,又或许是心底那点说不清的不安,他终究派人将僧人请到了府上。
那僧人其貌不扬,布衣草鞋,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惊人。他端详李德裕片刻,合掌道:“公之灾厄尚未完结,当南行万里。”
李德裕手中茶盏微微一晃。他强笑道:“大师此言何据?”
僧人摇头:“天机不可尽言。公若不信,贫僧请结坛三日,再为公细观。”
四
三日后,僧人再次登门。这次他面色凝重:“南行之期已定,无可更改。”
李德裕沉默良久。他这一生宦海沉浮,历经五朝,什么风浪没见过?可这次,心底竟生出几分寒意。他忽然问:“大师所言,可有凭证?”
僧人起身走到院中,指着西南角一株老槐:“此下三尺,有石函为证。”
李德裕命人挖掘。果然,三尺之下,一方青石函匣显露出来。启开一看,内里空空如也。
众人面面相觑。僧人却道:“石函在此,便是凭证——万物皆空,唯因果不空。”
李德裕信了八分。他屏退左右,低声问:“南行之后,可能北归?”
僧人抬目看他:“公此生食羊,当满万口之数。今尚欠五百,待数满之日,便是北归之期。”
这句话如惊雷般在李德裕耳边炸响。他猛地想起三十年前朔方那个梦——漫山白羊,牧人之言。原来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
五
大中二年秋,贬谪诏书如约而至:李德裕贬为崖州司户参军。
崖州,远在海南,正是万里之遥。
离京那日,秋风萧瑟。相送者寥寥,唯老仆数人相随。马车行至灞桥,李德裕忽然命停车。他回望长安城阙,晨雾中楼阁若隐若现,恍如隔世。
“老爷,该上路了。”老仆轻声催促。
李德裕点了点头。他想起那僧人的话,忽然问:“这些年,府中食用羊肉,可有计数?”
老仆愣了愣:“约莫……每月三四十斤吧。”
“从今日起,每食羊肉,便记一笔。”李德裕放下车帘,“我要知道,那五百之数何时能满。”
六
南行之路,道阻且长。
过长江时,他想起年轻时在润州治水的豪情;翻五岭时,他忆起在扬州整顿漕运的日夜。如今两鬓如霜,却要奔赴天涯海角,心中滋味难言。
崖州三年,是李德裕一生最清苦的岁月。椰林茅屋,粗茶淡饭。但他依旧每日读书写字,在瘴疠之地教当地孩童识字。偶尔有商船带来羊肉,他便命老仆仔细记下。
“三百二十一、三百二十二……”老仆在竹简上刻下划痕时,总会偷偷抹泪。他知道,自家老爷是在数着归期。
大中三年腊月,老仆兴奋地跑来:“老爷!今日冬至,城中宰羊,咱们买到了后腿!这是第四百九十八口了!”
李德裕正在教几个黎族孩子读《诗经》,闻言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他抬头望向北方,海风穿堂而过,吹得案上书页哗哗作响。
七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