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定数十(1/2)

1、卫次公

长安的冬夜,月隐星沉,太极宫内的烛火却亮如白昼。

吏部侍郎卫次公在书房整理着各地呈报的官员考绩,忽闻窗外风骤起,卷得院中那株老槐枝桠乱颤。他放下卷宗,望着摇曳的窗影,心头莫名一紧。

这已是贞元十七年,卫次公在朝为官二十余载,以耿介清直闻名。朝野皆知,这位从不结党营私的侍郎,是当今圣上宪宗皇帝暗中考察已久的宰相人选。

“大人,夜深了。”老仆轻声提醒。

卫次公揉了揉眉心,“你先歇息吧,我将这份淮南道的奏报看完。”

他何尝不知圣意?只是这相位如履薄冰,朝中牛李党争暗流涌动,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这些年,他亲眼见过多少才华横溢的官员,因卷入权力旋涡而身败名裂。

与此同时,大明宫内,宪宗皇帝正负手立于殿前,望着漆黑夜空。

“陛下,卫侍郎今日又驳回了淮南节度使的请托。”内侍低声禀报。

宪宗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自登基以来,他一直在寻找能助他革新朝政、铲除藩镇割据的贤相。卫次公不附权贵、不畏强藩的品格,正是他最看重的。

“明日早朝后,召王涯入宫。”皇帝缓缓说道,心中已有了决断。

王涯时任翰林学士,以文采斐然着称。接到密召时已是子时,他匆匆披衣入宫,心中忐忑。直到在偏殿见到皇帝,听明旨意,才知是要起草拜相诏书。

“卫次公忠直可倚,当为宰相。”宪宗寥寥数语,却重如千钧。

王涯领命,于灯下铺开黄麻纸,提笔沉思。他素来敬重卫次公为人,略作沉吟,笔走龙蛇:

“朕闻栋梁之材,必生于深林;社稷之器,必砺于清操。吏部侍郎卫次公,早负耿介之名,久着清直之誉…今特进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辅弼朕躬…”

写到动情处,他添了两句自认为精妙的褒美:“鸡树之徒老风烟,凤池之空淹岁月。”意指卫次公在尚书省(鸡树代指)空耗年华,早该入中书省(凤池代指)施展抱负。

寅时三刻,诏书草成。王涯仔细吹干墨迹,心中竟生出几分感慨——这恐怕是他草拟过最心甘情愿的拜相诏了。

翌日清晨,太极殿前百官肃立。

卫次公如常立于文官队列中,并未察觉异样。倒是几位消息灵通的官员,不时投来复杂的目光。朝会进行到一半,内侍捧黄麻诏书而出,众臣皆知,这是要宣布重大任命了。

就在此时,殿外忽起怪风。

那风来得突兀,裹挟着初冬的寒气直扑殿门,竟将内侍手中的诏书卷起!黄麻纸在空中翻滚,如断线纸鸢。左右侍卫慌忙扑救,却只抓住一角,大半诏书已飘然坠地。

殿内一片哗然。

宪宗皇帝端坐龙椅,面色骤变。古人信天命,这般异象,任谁都会心生疑窦。他抬手制止了欲拾诏续读的内侍,沉声道:“诏书既出,便放下;未出,则止。”

八字出口,金口玉言。

卫次公的拜相之路,竟在这一阵莫名风中戛然而止。

事后,朝野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天意示警,有人说这是政敌作祟,更有传言说那阵风来得蹊跷,怕是有人暗中操纵。卫次公本人却异常平静,次日仍准时到吏部视事,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只有最亲近的老仆发现,大人书房那盏灯,亮得比往常更久了些。

一月后,皇帝改任卫次公为淮南节度使,出镇扬州。离京那日,送行者寥寥。卫次公轻车简从,只带了几箱书籍和跟随多年的老仆。

马车驶出金光门时,他掀帘回望巍峨宫阙,良久,轻轻放下布帘。

“大人不觉得遗憾吗?”老仆忍不住问。

卫次公淡然一笑:“为官者,在朝可正风气,在野可安黎民。淮南大镇,正需整顿,何憾之有?”

在淮南任上,他力革积弊,减轻赋税,整治漕运,不过三年,便将原本亏空严重的淮南道治理得仓廪充实、百姓安乐。每逢灾年,他必开仓赈济;每遇冤狱,他必亲审复核。扬州百姓皆称“卫青天”。

又是一个冬夜,卫次公在节度使府审阅文书,忽闻窗外风声萧瑟,恍如当年长安那夜。

他起身推窗,但见明月当空,星河璀璨,哪有什么怪风?

老仆为他披上外袍,低声说:“长安传来消息,王涯大人…已入相位。”

卫次公点点头,望向北方星空,忽然明白:那阵风或许从来不是天意,而是人心。皇帝的多疑,朝臣的倾轧,政局的复杂,都在那阵风里了。而远离漩涡,脚踏实地为百姓做点实事,反倒成全了他的为官初心。

三年后,卫次公卒于任上。讣告传至长安,宪宗皇帝默然良久,下旨追赠尚书右仆射,谥号“文贞”。

扬州百姓自发罢市三日,万人空巷送葬。时有书生题诗于城墙:

“长安一阵风,淮南十年功。

莫问青云事,青史自不同。”

世间得失,常系于不可测之风云。然风会转向,云会散尽,唯有立身以正、行事以实者,无论居于庙堂之高,抑或处江湖之远,终能在岁月中留下不折的脊梁、不灭的光亮。位高低非丈量人生价值的尺度,那一点丹心、一身担当,才是穿越无常风云的定舟之锚。

2、李固言

第一篇:蜀道奇缘

元和六年的春天,长安城柳絮纷飞,李固言却无心赏春。他背着书箱,独自走出礼部南院,榜上无名已是第三次了。

“李兄,明年再来吧!”同窗的劝慰声还在耳畔。

他摇摇头,买了匹瘦马,决定南下蜀中散心。蜀道艰难,栈道凌空,他却觉得这险峻山水,正配得上自己郁结的心绪。

这日行至剑门关外,天色向晚。李固言见山路旁有间茅屋,炊烟袅袅,便下马求宿。开门的是位白发老妪,面目慈祥,听他说明来意,便笑着迎他进屋。

“书生是赶考的吧?”老妪边煮茶边问。

李固言苦笑:“考了三次,皆不中。”

老妪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忽然正色道:“老身略通相术。郎君眉宇清正,印堂含光,明年必能高中。而且,”她顿了顿,“二十四年后,当位极人臣,出将入相,还会来镇守蜀中。”

李固言只当是安慰之词,礼貌地笑了笑。

不料老妪接着说道:“老身年事已高,等不到看郎君镇蜀的荣光了。唯有小女,愿托付郎君将来照拂一二。”说着向里屋唤道:“阿沅,来见见李公子。”

帘幕轻掀,走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荆钗布裙却掩不住清丽容貌。她盈盈一礼,低眉退下,全程未发一语。

李固言慌忙还礼:“晚生若能得志,定不负所托。只是前途未卜,不敢轻诺。”

老妪笑道:“明年芙蓉镜下,自有分晓。”

次日清晨,李固言留下些银钱告辞。老妪送至门外,忽然又说:“记住,芙蓉镜。”

李固言策马离去,只当是场奇遇,未太在意。

转眼又是一年春闱。这次的主考官是礼部侍郎崔群。考场之上,李固言展开试题,忽觉眼前一亮——赋题竟是《人镜芙蓉赋》。他猛然想起蜀中老妪“芙蓉镜下”的话,心中震撼,文思如泉涌,挥笔立就。

放榜那日,李固言竟高中状元。长安轰动,他的《人镜芙蓉赋》被争相传抄,一时纸贵。

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把酒言欢。李固言却独坐一隅,望着西南方向出神。同僚问起,他只说想念蜀中山水。

岁月如流,李固言仕途顺利,从校书郎做到监察御史,总不忘为百姓发声。朝中牛李党争激烈,他始终保持清正,不偏不倚,渐渐赢得“耿直李公”的美誉。

二十年转瞬即逝。这日,李固言已官至户部侍郎,正在衙署办公,门吏来报:“有位蜀中老妇求见,说姓宋。”

李固言心头一震,急忙迎出。门前站着的,果真是当年那位老妪,白发更多了,背也更驼了,但眼神依旧清明。

“老夫人!”李固言欲行大礼。

老妪扶住他:“使不得。李公如今是朝廷重臣,老身是来践约的。”

李固言这才想起当年“照拂其女”的承诺,不禁汗颜——二十年宦海沉浮,竟将此事忘了大半。他连忙换上公服,郑重将老妪请入中堂。

老妪唤出女儿阿沅。当年的少女已近中年,依旧素衣简妆,向李固言行礼后静立母亲身旁。

“李公,出将入相,已是定数。”老妪微笑道,“老身今日来,不为攀附,只为小女求个荫庇。”

李固言命设盛宴,老妪却只饮三杯酒,便要告辞。再三挽留不住,李固言取出金银锦缎相赠,老妪分毫不取,只从女儿怀中取出一柄旧牙梳:“若他日有难,持此梳来寻。”

她在梳背上刻了个“宋”字,交还李固言,便携女离去。李固言送至大门,再抬头时,母女已消失在长安街巷的人流中,仿佛从未出现。

手握微温的牙梳,李固言忽然明白:人生奇遇,未必都是幻梦。有些承诺,穿越二十年光阴依然有效;有些缘分,早在初见时便埋下伏笔。

世间确有不可思议的预见,但比预见更珍贵的,是有人能在二十年沉浮中不忘初心,有人能在初见时便托付信任。命运的奇妙不在预知未来,而在每个当下,我们都选择做个值得托付的人。

第二篇:碧纱笼相

元和七年,李固言第四次赴考前夕,心中忐忑更胜往年。

这日,他信步至长安城西的圣寿寺。古刹幽静,古柏参天,香火缭绕间,他的心神渐渐安定。跪在佛前,他默默祈愿:不为功名富贵,只求能有机会一展抱负,为民请命。

礼佛毕,一位老僧缓步而来:“施主眉间有忧,可愿随老衲一叙?”

禅房清简,唯有一几两蒲团。老僧煮茶不语,待茶香四溢,才缓缓开口:“老衲常往来阴阳两界,见一事奇特——凡将来为相者,其形貌在冥府皆有碧纱笼罩,置于廊庑之下。”

李固言愕然:“大师何出此言?”

“施主之貌,正在其中。”老僧目光如炬,“但天命虽定,人事亦不可废。明日你须先拜见主考官许孟容大人。”

李固言更加困惑:“举子考前私谒主考,是大忌啊。”

“所以需秘密前往。”老僧低声道,“你且去,自有分晓。”

当夜,李固言辗转难眠。他想起来长安前,母亲的叮嘱:“我儿若得志,当记百姓苦”;想起蜀中老妪“芙蓉镜”的预言;想起这些年苦读不辍的深夜。最终,他决定听从僧人之言。

次日,他携平日所作文章,悄然来到许孟容府第。门房听说是举子,本欲驱逐,李固言急中生智:“晚生有要事,关乎科场公正。”

许孟容时任礼部侍郎,正为此次科考劳神。听说有举子求见,本想拒绝,转念又命人带入偏厅。他倒要看看,谁敢如此大胆。

见到李固言,许孟容面沉似水:“你可知私谒主考,轻则除名,重则治罪?”

李固言躬身递上文章:“晚生自知冒昧。但有人指点,说若不先见大人,恐有好佞作梗,断送前程。这些是晚生多年心血,请大人过目,若文章不堪,晚生即刻离去,甘受责罚。”

许孟容本欲斥责,瞥见文章字迹清峻,忍不住翻阅。初时不以为意,越读越惊——策论针砭时弊,句句切中要害;诗赋文采斐然,更有忧国忧民之思。他抬头细看眼前这书生,虽衣着朴素,但目光清澈,举止坦荡。

“谁让你来的?”许孟容放下文章。

李固言如实相告圣寿寺僧人之言。

许孟容沉吟良久。他久历官场,深知科场常有豪门子弟请托、排挤寒门之事。眼前这书生才华过人,若真因无人引荐而被埋没,实乃朝廷之失。

“你且回去,今日之事,不可外传。”许孟容最终说道,“你的文章,本官自会留意。”

放榜那日,李固言竟高中状元。喜讯传来,他第一时间再访圣寿寺,想问明碧纱笼相的玄机。

老僧正在扫落叶,听他所问,淡然一笑:“老衲当日所言,不过是想让你避开小人构陷。至于碧纱笼相……”他停下扫帚,“施主可知,何为‘相’?”

李固言思索道:“辅佐君王,治理天下。”

“更在人心。”老僧指向寺院廊庑,“你看这些柱子,风雨侵蚀,仍撑起大殿。为相者,当如栋梁,不畏风雨,不惧虫蛀,始终挺直脊梁。冥府碧纱所笼,非权势富贵,而是这份担当。”

他转身凝视李固言:“你当日敢冒风险求见主考,是为担当;多年苦读不辍,是为担当;文章中忧国忧民,更是担当。有此担当,方有相位之望。至于预言,”老僧笑了,“老衲只是说了该说的话,做了该做的事。”

李固言豁然开朗。出寺时,夕阳正照在寺门匾额上,“圣寿”二字金光闪闪。他忽然明白,人生路上真正的指引,不是神佛预言,而是自己内心的正直与勇气。

命运从不是天定的剧本,而是无数选择串起的珍珠。有人因一句预言而等待,有人因一份担当而行路。碧纱所笼,从来不是命中注定的贵人,而是那些在关键时刻,选择正直、选择勇敢、选择担当的灵魂。

第三篇:青云有路

李固言中状元那年的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谈笑风生。有人问起成功的秘诀,他举杯笑道:“不过是诚心待人,踏实做事。”

这话说来简单,做来却难。

多年后,李固言已官至宰相。一日下朝回府,管家呈上一柄旧牙梳,梳背上刻着个“宋”字。他心头一震——这是当年蜀中老妪所留!

“送梳的人呢?”

“是个九岁孩童,说是卢氏外孙,留下梳子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李固言握梳沉思,忽然想起自己即将出任西川节度使,镇守蜀中。难道……

几日后赴任,他特意寻访当年相遇之地。剑门关外,茅屋早已不在,唯见青山依旧。当地老人说,二十多年前确有一对宋姓母女,母亲懂医术,常为乡邻治病,后来女儿嫁与卢姓书生,搬往成都了。

到成都上任不久,李固言微服私访,在一处药堂见到个坐堂女医,容貌与当年阿沅有七分相似。他未上前相认,只暗中打听,知她丈夫早逝,独自抚养一子,平日乐善好施,颇得邻里敬重。

这日,那孩子忽然来到节度使府前——正是之前送梳的孩童。门吏见他衣着朴素,欲要驱赶,孩子开口说:“我要见李公,为母申冤。”

李固言闻报,立即召见。孩子跪呈状纸,原来有豪强欲强占他家药堂,母子无力抵抗。

“你怎知我会为你做主?”李固言温和地问。

孩子抬头,目光清澈:“外祖母临终前说,若遇难处,可寻李公。她说李公是守信之人。”

李固言眼眶微热。他亲自审理此案,惩处豪强,归还药堂。事后欲厚赠母子,女医却婉拒:“先母当年托付,所求不过公道二字。今公道已得,余愿足矣。”

离任返京前,李固言最后一次微服路过药堂,见那孩子正在庭前读书,声音朗朗。他驻足片刻,悄然离去。

回京途中,幕僚问:“相公为何对那对母子特别关照?”

李固言望着车外绵延的蜀山,缓缓道:“五十年前,我落第游蜀,有位老夫人赠我一句话。她说,为官者当如蜀道——外人只见其险,行者方知其稳。步步踏实,才能走远。”

他想起自己这一生:四次科考,三次落第,最终状元及第;宦海浮沉,屡遭排挤,最终出将入相。有人说是命运眷顾,有人说是预言灵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挫折后重新站起的勇气,每次抉择时坚守的良心,才是真正的登云之梯。

马车驶过剑门关,李固言掀帘回望。云雾缭绕的山道上,仿佛又看见那个背箱牵马的落第书生,正一步步向上攀登。

人生的峰回路转,往往藏在不曾放弃的坚持里;所谓的预言成真,不过是选择了善良的人,终究被善良所护佑。蜀道再险,总有行者踏出通途;青云再高,不负初心终可及。每个踏实前行的脚印,都是对未来最好的预言。

3、杨收(上)

庐山迷雾

江州杨家的宅院里,四兄弟的读书声从清晨响到深夜。

老大杨发,字春卿;老二杨嘏,字夏远;老三杨收,字秋实;老四杨严,字冬藏。他们的父亲杨维直,只是兰溪县一个小小的主簿,却给四个儿子取了这样意味深长的名字,寄托着四季轮转、生生不息的期望。

“我们杨家,祖上只是州衙的押衙。”父亲常对孩子们说,“要想门第改换,唯有读书一途。”

四兄弟中,杨收最为聪颖。他五岁能诗,七岁通晓《论语》,十二岁时写的策论,连州学教授看了都惊叹:“此子他日必为宰辅之器!”

贞元十五年的春天,十七岁的杨收背着书箱,独自登上庐山。

“三郎真要去庐山读书?”二哥杨嘏有些不舍,“在家中有我们相互切磋,岂不更好?”

杨收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峰:“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庐山白鹿洞,曾是李渤先生读书处,我想去那里感受先贤遗风。”

母亲为他整理行装,悄悄塞了一包碎银:“山里清苦,别亏待自己。”

父亲则只说了八个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庐山果然如仙境。杨收在五老峰下寻了间废弃的道观,略加收拾便住下了。白天,他在白鹿洞遗址旁读书;傍晚,则沿着山径漫步,看云海翻涌,听松涛阵阵。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深秋的一日,杨收为寻一味草药,走进了庐山深处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

谷中幽静得可怕,连鸟鸣都听不见。正当他心生退意时,忽见前方崖壁下有个山洞,洞口坐着位道士。

那道士看不出年纪,头发乌黑,面容却如古松般布满皱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正在洞前石台上摆弄几枚龟甲。

“少年人,迷路了?”道士头也不抬地问。

杨收上前行礼:“晚生杨收,在庐山读书,为寻草药误入此谷,打扰道长清修了。”

道士这才抬头看他。四目相对时,杨收心里一震——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像凡人,仿佛能看透人心。

“杨收……”道士缓缓重复他的名字,“秋实,秋实,好名字。可惜啊,秋天虽是收获的季节,却也万物凋零。”

杨收不解:“道长何出此言?”

道士示意他坐下,递过一碗清茶:“我观你面相,眉心有文曲星照,本是有大造化的。只是……”他顿了顿,“我给你两条路选:若随我学道,三十年后可证仙籍,逍遥天地;若执意科举入仕,官可至三公,位极人臣,但最终难逃灾祸,客死南荒。”

山风忽然大了,吹得落叶纷飞。

杨收捧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仙道?仕途?这抉择来得太突然。

“道长,”他艰难开口,“我家世代寒微,父亲一生为小吏,母亲日夜纺织供我们读书。四兄弟中,我最为聪颖,全家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想起离家时父亲佝偻的背影,母亲鬓边的白发,“若我入山学道,如何对得起父母养育之恩?如何对得起兄长们的期许?”

道士长叹一声:“孝义亲情,果然是红尘最难割舍的羁绊。但你可知,官场如虎穴,相位似悬刃?你性子刚直,不懂迂回,将来必为小人所害。”

“晚生读过史书,知道忠臣难得善终。”杨收放下茶碗,站起身深深一揖,“但圣贤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纵使将来遭遇不测,也算不负平生所学。”

道士凝视他良久,忽然笑了:“也罢,人各有志。你既已决意,我便赠你一言——他日若到高处,记得常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初心若失,灾祸必至。”

说罢,道士起身走入山洞。杨收急忙跟上,却见洞内空空如也,只有石壁上刻着两行字:

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

他追出洞外,山谷寂静,哪里还有道士的影子?只有手中那碗未喝完的茶,还留着余温。

当晚,杨收在道观中辗转难眠。他点起油灯,给家中写信:“儿在庐山遇异人,言儿若学道可成仙,若入仕将位至三公而终遭祸。儿思之再三,决意仍赴科举。非不知祸福,实不忍负父母之望、兄长之期。若他日果真罹难,亦是儿自己的选择,无悔无怨。”

写完信,他推开窗户。月色下的庐山宛如水墨画卷,美得不真实。那个神秘的道士,那番惊人的预言,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三年后,杨收下山赴考。临行前,他特意又去了一次那个山谷。山洞还在,石壁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只是洞口长了厚厚的青苔,显然很久无人来过了。

长安的科举考场里,杨收铺开试卷,提笔时忽然想起道士的话。他摇摇头,挥去杂念,专注答题。

放榜那日,杨家四兄弟名字赫然在列——杨收高中进士,兄长杨发、杨嘏,弟弟杨严亦同科及第。一门四进士,轰动长安。

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把酒言欢。有人问杨收:“听闻杨兄曾在庐山得异人指点?”

杨收举杯的手顿了顿,微笑道:“不过是山野传闻罢了。读书人当信圣贤之言,岂可惑于怪力乱神?”

但他心里知道,那个秋日的山谷,那碗清茶,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夜深宴散,杨收独自走在长安街头。明月当空,与庐山所见竟是同一轮。他忽然想起道士最后的话:“记得常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人生路口的选择,从来没有对错之分。有人选择云端的逍遥,有人选择尘世的担当。重要的不是预言如何准确,而是在知晓所有可能的风险后,依然愿意为自己选择的路负责到底。那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或许才是人性最动人的光芒。

杨收(下)

秋实之殒

杨收进士及第那年,杨家宅院门前的槐树花开得特别盛。

父亲杨维直在祠堂里焚香告祖,声音哽咽:“列祖列宗在上,杨家四子今日皆登进士第,门楣改换,不负先人期望了。”

长安城里,“修行杨家”的名号渐渐传开。人们都说,这家人不但学问好,品行更佳——兄弟和睦,孝悌传家,与那些争权夺利的世家大族截然不同。

杨收的仕途起初颇为顺利。他从校书郎做起,到监察御史,再到翰林学士,每一步都走得扎实。朝中同僚评价他:“杨秋实为人,就像他的名字,秋天结实的稻穗——沉甸甸的,不张扬,却有分量。”

但官场终究不是书院。甘露二年,杨收升任中书舍人,开始参与机要政务。这年秋天,他收到一封来自江州的家书。

信是四弟杨严写的:“三哥,父亲病重,恐不久人世。临终前念叨你的名字,说你在朝为官,务必记住‘秋实’二字的含义——秋天结实,是为滋养世人,而非炫耀枝头。”

杨收连夜告假,赶回江州。病榻前,父亲已不能言语,只握着他的手,目光殷切。三日后,父亲溘然长逝。

守丧期间,杨收常独自登上家后面的小山。一日黄昏,他忽然想起庐山那个道士的预言——“官至三公,终焉有祸”。

“若真有祸,也该我来承担。”他望着天边残霞,喃喃自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能后退。”

三年丧满,杨收回朝。此时他已年过四十,鬓边有了白发。宰相白敏中欣赏他的才干,举荐他担任礼部侍郎。

就在这年春天,发生了一件小事。

有个叫李损的举子,科举落第后心生怨怼,写诗诽谤朝政。案子报到礼部,杨收看了诗文,叹息道:“年轻人恃才傲物,可以理解。罢黜其功名,令其回乡反省即可,不必深究。”

副手却劝道:“侍郎,此事已惊动御史台。若从轻发落,恐有人说您徇私。”

杨收正色道:“我为官,只依律法、凭良心。若因怕人说闲话就重判无辜,那才是真正的失职。”

最终,李损被罢黜功名,遣返原籍。离京前,他竟到礼部门前跪谢:“杨公宽厚,学生知错了。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杨收扶起他:“我不要你报答,只望你记住这次教训。才华如刀,可雕美玉,也可伤人伤己。”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幕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朝中早有嫉妒杨家权势的人,悄悄记下了这笔账。

咸通四年,五十三岁的杨收终于拜相。宣麻那日,长安城万人空巷。杨家宅院里,兄弟子侄齐聚一堂,杨收却独自在书房静坐。

妻子王氏推门进来:“相公今日大喜,怎么反倒闷闷不乐?”

杨收望着墙上父亲手书的“秋实”二字,缓缓道:“我只是想起当年在庐山,有人对我说过的话。如今果然位至三公,那么灾祸……”

“相公多虑了。”王氏笑道,“您为官清正,造福百姓,上天岂会不佑?”

但官场暗流,从不因个人的清白而停歇。杨收拜相后力主改革漕运、整顿吏治,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更致命的是,他支持皇帝削弱藩镇,这让他成了节度使们的眼中钉。

咸通七年,一场精心设计的构陷悄然展开。

有人翻出当年李损的旧案,诬告杨收收受贿赂、包庇罪人;又有人伪造书信,说他与藩镇暗中勾结。皇帝起初不信,但谗言如细雨,日积月累,终成洪流。

最让杨收寒心的是,站出来作伪证的,竟是当年他一手提拔的门生。

“为什么?”在狱中,他问那个不敢抬头的门生。

门生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他们……他们抓了学生的老母……”

杨收闭上眼,不再说话。他想起了庐山道士的预言,想起了父亲临终的目光,想起了自己这一生——寒窗苦读,一心报国,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咸通八年秋,判决下来了:杨收贬为端州司马,流放岭南。

离京那日,秋风萧瑟。长安城外,只有家人和几个真正的朋友来送行。

“三哥,此去珍重。”四弟杨严红着眼眶,“我们兄弟在京,一定为你申诉冤情。”

杨收摇摇头:“不必了。官场沉浮,我早有准备。”他看向南方,“只是没想到,真应了‘南荒之殛’四字。”

妻子王氏执意随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公去哪,妾身就去哪。”

南下的路漫长而艰苦。经过江州时,杨收特意绕道庐山。二十多年过去,山还是那座山,云还是那些云。

他让车马在山下等候,独自一人走向记忆中的山谷。

谷中草木森深,几乎找不到路了。等他终于找到那个山洞时,夕阳正把最后一缕光投在石壁上。那两行字还在:

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

杨收抚摸着斑驳的字迹,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道长,您说得对。”他对着空山说,“我选择了这条路,也承担了它的结果。只是……若有来生,我可能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因为这就是杨收——那个相信“达则兼济天下”的书生,那个宁愿承担灾祸也不负家人期望的儿子,那个明知官场险恶仍想为百姓做点事的官员。

端州在岭南深处,瘴气弥漫。杨收到任后不久便病倒了。病中,他常让妻子扶他到窗前,看院子里的那棵老树。

“你看,叶子黄了。”这年秋天,他指着飘落的树叶说,“秋天结实,然后凋零,本是自然之理。我这辈子,收获过功名,践行过理想,也该知足了。”

王氏握着他的手,泪如雨下。

咸通九年深秋,杨收病逝于端州,终年五十九岁。临终前,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儿孙……读书……做好人……”

消息传回长安,皇帝默然良久,最终下诏追复官职。杨家兄弟将他的灵柩接回,葬在庐山脚下——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许多年后,杨收的孙子杨钜也考中进士,官至翰林学士。一次回乡祭祖,他在祖父墓前遇到个采药的老者。

老者说:“我小时候听祖父讲过,很多年前有个宰相葬在这里。祖父说,那个宰相年轻时在山上遇到神仙,神仙让他选成仙还是做官。他选了做官,后来果然当了宰相,也果然遭了难。”

杨钜问:“那您祖父怎么看这件事?”

老者想了想:“我祖父说,那个宰相也许后悔过,但若重来一次,大概还是会这么选——因为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入世的,就像种子天生要破土而出,不管地上是沃土还是砾石。”

杨钜站在祖父墓前,看着庐山云雾缭绕。他忽然明白了:祖父的一生,就像一场明知结局仍要全力以赴的奔赴。那份勇气,比任何圆满的结局都更珍贵。

人生的价值,从不在于结局是否圆满,而在于旅程是否无愧于心。有人预知风险仍选择担当,有人看清结局仍奔赴热爱,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才是人性中最坚韧的光芒。秋实虽终将凋落,但那一季的丰盈,已滋养过天地众生。

4、郑朗

长庆三年的长安城,春闱刚过,空气中还残留着墨香与焦虑混合的气息。朱雀大街两侧槐树新绿,但往来士子无人驻足观赏——人人都在打听,都在猜测,都在等待那张将决定数百人命运的黄榜。

众多士子中,郑朗显得格外沉静。他住在崇仁坊一间简陋的客舍,每日晨起读书,午后习字,仿佛放榜之事与他无关。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推开窗望着南边的夜空,才会轻轻叹一口气。

“郑兄真沉得住气。”同住一院的举子王澍推门进来,手里攥着个纸条,“我刚从礼部门房那儿得来消息,听说今年取士从严,名额比往年少了两成。”

郑朗放下手中的《贞观政要》,起身给王澍倒茶:“取士贵精不贵多,朝廷若能得真正人才,少取些也是好事。”

“你呀,总是这般淡定。”王澍摇头,“不过我听说,城南青龙寺有位高僧,善断人前程。不少人都去求问,郑兄何不一试?”

郑朗本不信这些,但耐不住王澍再三劝说,三日后还是去了。

青龙寺在长安城南,曲江池畔。时值三月,柳絮如雪,郑朗踏着满径飞絮走进寺门。古刹幽深,香火缭绕,他在大雄宝殿前驻足片刻,便有小沙弥迎上来。

“施主是来问前程的吧?”小沙弥合十行礼,“慧明师父在后院竹亭。”

穿过两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青翠竹林间,有座茅草覆顶的竹亭,亭中坐着位老僧,正闭目捻珠。那僧人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面容清癯,看不出年纪。

“晚生郑朗,拜见大师。”郑朗在亭外行礼。

慧明缓缓睁眼。那眼神平静如古井,却在郑朗身上停留了片刻。然而下一刻,他又闭上了眼睛,仿佛眼前无人。

郑朗等了等,见僧人再无反应,只好又道:“听闻大师善观人气运,晚生今科应试,想请大师指点一二。”

依然没有回应。竹叶沙沙作响,时间一点点流逝。郑朗站了约莫一刻钟,终于意识到对方是不会理会自己了。他虽心中纳闷,却也不恼,只是深深一揖:“打扰大师清修,晚生告辞。”

走出青龙寺时,王澍等在外面,急切地问:“如何?大师怎么说?”

郑朗苦笑:“大师未发一言。”

“这……这是何意?”王澍不解,“我昨日来,大师还与我交谈片刻呢。”

郑朗望着寺门上“青龙古刹”四字,忽然笑了:“或许大师觉得,我无须问,也不必答。前程如何,自己走便是。”

放榜那日,崇仁坊人声鼎沸。报喜的差役一拨拨来,鞭炮声此起彼伏。郑朗坐在房中临帖,笔下行云流水,仿佛外面的喧嚣与他无关。

直到王澍冲进门来,满面红光:“中了!郑兄,你中了!还是榜首!”

笔尖一顿,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迹。郑朗放下笔,走到院中。阳光正好,照得人睁不开眼。礼部的报喜官已到门前,高声唱名:“河南府郑朗,高中进士科第一甲第一名——”

那一刻,郑朗心中涌起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想起青龙寺僧人的沉默,忽然觉得那沉默里似乎藏着什么深意。

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把酒言欢。郑朗作为状元,自然备受瞩目。席间有人提起青龙寺慧明大师,说这位高僧前些日子评点几位举子,竟一一应验。

“郑状元可曾见过慧明大师?”有人问。

郑朗举杯的手顿了顿:“见过一面。”

“大师定是盛赞状元才华了?”

郑朗微笑不语。他能说什么呢?说大师对他视而不见?这话说出来,怕是要被当作矫情了。

然而变故来得突然。琼林宴后第三天,宫中忽然传出旨意:今科进士需三日后于含元殿前重试,由陛下亲自出题监考。

消息传来,举子们一片哗然。有人说这是有人舞弊被揭发,有人说这是陛下要选拔真才。郑朗心中却咯噔一下,莫名想起青龙寺中那双闭上的眼睛。

重试那日,含元殿前气氛肃穆。宪宗皇帝高坐殿上,亲自出了道策论题——《论藩镇割据与中央集权》。这题目极大,需贯通古今,切中时弊。

郑朗展卷审题,提笔时却觉得手中的笔有千斤重。他想起自己备考时所读的每一本书,想起父亲送他进京时说的“为官当为民”,想起这一路走来的日日夜夜。他本有满腹经纶要写,可落笔时却莫名心慌,文章写得四平八稳,少了锋芒,也少了灵气。

三日后放榜,郑朗竟落选了。消息传出,长安哗然。前科状元重试落第,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事。

客舍里,王澍气得摔了茶盏:“定是有人妒忌!郑兄的文章我看过,便是重写十次也该中!”

郑朗却异常平静。他收拾着书籍,一卷卷整理妥当,然后说:“不怪他人,是我自己没写好。”

“可那题目……”

“题目很好,是我没答好。”郑朗打断他,“这些日子,我被‘状元’二字所困,下笔时想的不是如何切中时弊,而是如何不出差错。文章失了锐气,便如刀失了锋芒,再华丽也是摆设。”

王澍愣住,半晌才说:“那……如今怎么办?”

“回家。”郑朗将最后一卷书放入箱中,“读书三年,再考。”

离京前,郑朗又去了趟青龙寺。这次他没抱任何期待,只是想看看那竹林,听听那风声,然后彻底告别长安。

竹亭依旧,慧明大师依旧在亭中打坐。郑朗远远一揖,转身欲走。

“施主留步。”

郑朗惊讶回头,见慧明已睁开眼睛,正含笑看着他。

“大师……”

“坐。”慧明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郑朗入座,小沙弥奉上清茶。慧明细细打量他,缓缓道:“施主比月前来时,清减了些。”

郑朗苦笑:“经历一番起伏,心倒是静了。”

“好一个‘心静’。”慧明点头,“老衲月前不与施主言语,今日却以礼相待,施主可知为何?”

郑朗思索片刻:“大师月前闭目,是因看出晚生心浮气躁;今日睁眼,是因看出晚生心绪已平?”

慧明笑了:“只说对一半。老衲月前闭目,是因那时施主若中第,非但不是福,反可能成祸。”

“这是何意?”

“宝剑需经千锤百炼,美玉需待时光雕琢。”慧明缓缓道,“施主天资聪颖,品性纯良,但少了一味药——挫折。月前若中第,少年得志,易生骄矜,将来仕途稍有坎坷,便可能一蹶不振。如今经历这一番起落,锋芒内敛,根基反更扎实了。”

郑朗怔住。他想起重试时的患得患失,想起落第后的彻夜反思,忽然明白了什么。

“大师是说……”

“老衲观人多年,见惯风云。”慧明望向亭外竹林,“有些人如春竹,一场雨便蹿得老高,却经不起风霜;有些人如古松,长得慢,却扎根深,能成栋梁。施主本是松柏之材,何必求那春竹之速?”

郑朗起身,深深一揖:“谢大师指点。”

“去吧。”慧明闭目,“他日位极人臣时,莫忘今日亭中茶。”

三年后,郑朗再赴科场,高中进士。此后仕途,他从县尉做起,一步一步,踏实前行。每遇升迁,他总想起青龙寺竹亭中那番话,不敢有丝毫懈怠。

三十年弹指一挥。郑朗历仕宪、穆、敬、文四朝,官至尚书左仆射,名副其实的“位极人臣”。其间宦海沉浮,党争倾轧,他几度遭贬,又几度复起,始终不改初心。

晚年致仕还乡,途经长安,郑朗特意重游青龙寺。竹亭仍在,却已换了新的僧人。问起慧明大师,小沙弥说:“师父圆寂已十年了。圆寂前曾留话,若有一位郑姓施主来,便告诉他——老衲当年所见,非施主之官运,而是施主历经磨难不改其志的品格。人能走多远,从来不在运势,而在心性。”

郑朗站在竹亭前,看满园翠竹迎风摇曳。他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年轻的自己在这里受到的冷遇,以及之后漫长岁月里的每一次选择。

原来人生最重要的预言,从来不是告诉你终点在何处,而是提醒你:路要一步一步走,根要一寸一寸扎。那些看似挫折的际遇,往往是命运最用心的安排——它不是在阻止你前进,而是在教你如何走得更稳、更远。

人生如登山,真正的智慧不在于预知山顶的风光,而在于懂得:有时慢即是快,退即是进。那些让你停顿的坎坷,往往是为了让你积蓄力量;那些看似错失的机会,或许正在为你筛选更适合的道路。命运从不辜负踏实前行的人,因为时间最终奖赏的,从来不是跑得最快的,而是走得最稳的。

5、段文昌

江陵县衙的后院里,少年段文昌正对着西边的天空出神。父亲段锷刚从支江县令调任此地,家当还没收拾妥当,儿子心里却已经飞到了千里之外的蜀中。

“景初,又在想你的‘蜀道难’了?”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几卷旧书。

段文昌回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父亲,李太白写‘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可越是难到的地方,越有好风光、好文章,不是吗?”

段锷把书递给他:“这是我从支江带来的蜀地志书,你既喜欢,便好好读。不过景初,读书人不能只耽于山水文章,更要有经世济民的抱负。”

那年段文昌十六岁,把父亲的话记在心里,却按不住对蜀地的向往。他读《蜀都赋》,念《剑阁铭》,连梦中都是峨眉山的月色、锦江的春水。

转眼五年过去,段锷在江陵任上勤政爱民,颇有政声,却始终未能升迁。段文昌二十一岁了,满腹诗书,一身抱负,却困在江陵这座小城,像笼中鸟望着远山。

“我要去蜀中。”翌日晚饭时,段文昌郑重开口。

母亲筷子停在半空:“去游学?”

“去寻一条路。”段文昌目光坚定,“父亲常教导,好男儿志在四方。蜀地如今在西川节度使韦皋治下,政通人和,正是用人之时。儿子想去试试。”

段锷沉默良久,叹道:“韦南康确是一代名将,治蜀有方。你去见识见识也好,只是官场复杂,莫要期望太高。”

次日清晨,段文昌背着简单的行囊出发了。母亲塞给他一包碎银,父亲送他到江边,只说了一句:“记得你是江陵段家的儿子,无论走到哪里,脊梁要直。”

蜀道果然艰难。栈道悬空,猿猴哀鸣,段文昌走了整整一个月才到成都。当他站在锦官城外,看着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景象时,一路的疲惫都化作了激动。

韦皋的节度使府气势恢宏。段文昌递上名帖和父亲的信,在门房等了两个时辰,才被引入偏厅。

西川节度使韦皋已经六十多岁,须发花白,但目光如电。他扫了一眼段文昌带来的文章,淡淡问道:“你父亲在江陵政声不错。你想在我幕府谋个差事?”

“晚生不敢求官职,只愿追随节帅,学习治国安邦之道。”段文昌恭敬回答。

韦皋点了点头,却话锋一转:“年轻人有抱负是好的,但我这里幕僚众多,皆非庸才。你先从文书做起吧。”

这一做就是大半年。段文昌每天抄写公文、整理卷宗,虽能接触政务,却始终在边缘打转。他几次献策,都被轻描淡写地搁置。幕府中那些老僚属,看他年轻又是外来人,面上客气,实则疏远。

更让段文昌难受的是,他渐渐看清韦皋幕府的门道——这里的确人才济济,但要想出头,要么有世家背景,要么善于逢迎。而他两样都不沾。

中秋之夜,幕府设宴。段文昌坐在末席,看着满堂欢声笑语,忽然觉得无比孤独。他想起离开江陵时父亲的背影,想起自己穿越蜀道时的豪情,如今却困在这华丽的牢笼里。

宴罢,他独自走到院中。明月当空,和江陵所见是同一轮。

“段兄也出来透气?”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段文昌回头,见是同为幕僚的崔从。这人比他早来几年,同样郁郁不得志。

两人坐在石阶上,崔从低声道:“段兄可知,韦节帅用人,最重门第与资历。你我这样没有根基的,熬到白头也难出头。”

“那为何不走?”

崔从苦笑:“天下节度使,哪个不是如此?至少在这里,还能衣食无忧。”

那夜之后,段文昌萌生去意。但他没有直接辞行,而是更加勤勉地工作,把经手的每件事都做到极致。他想让韦皋知道,他离开不是能力不足,而是这里没有他施展的空间。

机会来得突然。腊月里,朝廷派金吾将军裴邠出任梁川节度使。裴邠赴任途经成都,来拜会韦皋。宴席上,需要有人记录会谈要点,其他幕僚推说有事,这琐碎差事便落到了段文昌头上。

谁料段文昌不仅记录详实,还在整理时附上了自己对梁川民情的分析。裴邠看到后,大为赞赏,当面向韦皋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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