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定数十(2/2)
韦皋这才正眼打量这个年轻人,沉吟片刻,笑道:“景初大才,在我这里确是屈就了。裴将军既然赏识,便让他随你去吧。”
段文昌离开成都那日,只崔从一人来送。两人在城外酒肆对饮,崔从举杯:“段兄此去,必能展翅高飞。只是官场莫测,望君珍重。”
“崔兄不一起走?”
“我老了,没有闯荡的勇气了。”崔从摇头,“段兄还年轻,前程远大。”
裴邠确实是个明主。到梁川后,他让段文昌参与政务,很快又举荐他暂代廷评之职。段文昌如鱼得水,把在韦皋那里积累的经验全都用上,提出的几项改革都见到成效。
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裴邠调任他处,新来的节度使带了自己的班底,段文昌又成了闲人。
这次他没有犹豫,收拾行装准备北上长安。途经兴元府时,天色已晚,他在一个叫鹄鸣驿的驿站投宿。
驿站临着汉江,对面是苍茫的巴山。段文昌晚饭后沿江散步,见山崖下有个小寺院,青灯如豆,便信步走去。
寺里只有一个老僧,正在扫落叶。见段文昌进来,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扫地。
“打扰大师清修。”段文昌合十行礼。
老僧停下扫帚,抬眼看他。那目光平静如水,却让段文昌心头一震——这僧人看起来普普通通,眼神却深得像古井。
“施主从南边来?”老僧开口,声音沙哑。
“从梁川来,准备去长安。”
老僧不再说话,继续扫地。段文昌觉得无趣,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一句:“蜀中近日,可有大员更替?”
段文昌转身:“大师问的是?”
“老衲听说,西川要有新的节度使了。”
段文昌心中一动。他在梁川时确实听到风声,说韦皋年事已高,朝廷准备派高崇文接替。便答道:“可能是高崇文将军。”
“不对。”老僧摇头,“再猜。”
“那……莫非是武元衡大人?”
老僧还是摇头,却不再让他猜,而是说:“都不是。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放下扫帚,第一次正视段文昌,“重要的是,你还会回蜀中,而且是以节度使的身份。”
段文昌愣住了:“大师说笑,我一介布衣,何德何能……”
“老衲在这江边住了四十年,看人看事,很少看错。”老僧缓缓道,“你眉宇间有山川之气,是能镇守一方的人。只是仕途多舛,还需经历几番波折。”
夜深了,江风渐起。老僧邀段文昌在寺中过夜,两人对坐烹茶。从科举制度谈到藩镇割据,从民生疾苦谈到为官之道,段文昌惊讶地发现,这山野僧人竟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
“大师既然有此见识,为何不出山济世?”
老僧笑了:“有人适合入世,有人适合出世。老衲在这江边,看云起云落,听潮来潮去,也能悟道。施主你不一样,你心中有团火,是要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
次日清晨,段文昌告辞。老僧送他到江边,最后说:“记住,无论走多远,别忘了为什么出发。你父亲给你取名‘文昌’,是希望你能文能武,昌明正道。这条路不容易,但值得走。”
段文昌深深一揖,转身上路。走出一里多地,回头望去,寺院已隐在晨雾中,只有汉江水声滔滔不绝。
很多年后,段文昌历尽沉浮,果真被任命为西川节度使。上任途中,他特意绕道鹄鸣驿。山崖下的寺院还在,却换了新的僧人。问起当年的老僧,小沙弥说:“师父三年前就云游去了,临走前说,等一位姓段的施主来,就告诉他——预言成真不是因为有神力,而是因为那人本就该走那条路。”
段文昌站在江边,看着奔流不息的汉江水,忽然明白了:哪有什么命中注定,不过是有人早早看出了你心中的火种,知道你即使经历风雨也不会熄灭。老僧预言的从来不是结局,而是一个选择——选择在艰难中坚持,选择在迷茫时向前,选择把父亲给的“文昌”二字,用一生去践行。
赴任成都那日,段文昌在节度使府堂前亲手种下一棵榕树。他对属下说:“这树会长得很慢,但扎根很深。我希望自己治理西川,也能如此——不图速效,但求根基牢固,能荫庇后人。”
人生路上,总会遇到几个为你指路的人。他们或许能预见你的未来,但真正决定方向的,始终是你自己的脚步。那些看似神奇的预言,其实只是有智慧的人,早早就看穿了你内心的光芒。而你要做的,不过是相信那光,然后一步一步,走到它照亮的地方。
6、崔从
宝历二年的扬州城,暮春时节已有了几分暑意。
淮南节度使崔从站在府衙二层的廊檐下,望着庭院里渐次绽放的石榴花出神。他来扬州上任不过三月,却已深感这江淮重镇的繁华与沉重——漕运枢纽,盐铁要冲,商贾云集,却也暗流涌动。
“使君,瓜步镇的急报。”幕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崔从转身接过那卷文书。纸是普通的桑皮纸,字迹却潦草得近乎狰狞。他展开细读,眉头渐渐锁紧。
五月初三,浙右来的十艘竞渡船在金山下的江面训练。这本是端午前的常例,各州县选拔健儿,演练龙舟,以备佳节盛会。谁知江心忽起怪浪,三艘大船竟如被无形之手拖拽,顷刻间沉入江底。一百五十名桨手、鼓手、舵工,无一生还。
“一百五十人……”崔从喃喃重复这个数字,手指不自觉攥紧了公文边缘。纸上的墨迹裂开一小片,像极了江心泛起的血色。
他想起月前视察江防时,曾在瓜步镇码头见过那些龙舟。新漆的船身红得耀眼,年轻的桨手们赤着上身,在春日阳光下喊着号子,肌肉贲张,汗水晶亮。有个脸庞黝黑的少年还笑着对他说:“使君,端午那日看我们夺锦!”
如今那笑容沉在了冰冷的江底。
“军司马到——”门吏唱喏。
皇甫曙大步走进来,这位跟随崔从多年的老部下,此刻面色凝重如铁。他接过文书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又是金山那段水道!去年秋汛,也有两艘货船在那里出事,三十余人丧生。”
“地形有异?”崔从立即追问。
“下官查过旧档,金山下的江流确有古怪。看似平缓,实则暗涡丛生,当地渔民称为‘龙翻身’。只是……”皇甫曙犹豫了一下,“只是往年出事多在秋冬水急之时,这五月平水期连沉三船,实属罕见。”
崔从沉吟片刻:“即刻派人详查。是船有问题,是操舟不当,还是……”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若有玩忽职守、以次充好者,严惩不贷。”
“是!”
皇甫曙领命而去。崔从重新走到廊下,暮色渐浓,扬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这本该是万家炊烟的安宁时刻,那一百五十个家庭,却再也等不回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
“使君还在为瓜步之事忧心?”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崔从回头,见是府中清客宋归儒。此人年约四十,青衫素履,原是淮南有名的隐士,崔从慕名请入幕中,却不委实职,只让他在府中读书论道,偶尔咨议。
“宋先生。”崔从叹了口气,“一百五十条人命,岂能不忧?”
宋归儒走到他身侧,也望向庭院中的暮色。半晌,才缓缓道:“世间祸福,有时恰如镜像。彼处之祸,此处或也有之;今日之悲,他日或再现之。只是形态不同,本质无二。”
崔从皱眉:“先生此言何意?”
“下官只是感慨。”宋归儒微微躬身,“使君可记得《淮南子》有言:‘祸福同门,利害为邻’?有些事,非人力可全察,亦非人力可全避。”
这话说得玄乎,崔从心中不悦,却也不便发作。他素知宋归儒说话常带机锋,便只淡淡道:“为官一任,但求问心无愧。能救一人是一人,能避一祸是一祸。”
此后数日,崔从全力处理善后。他亲自批拨抚恤银两,命各州县妥善安置遗属,又严令彻查事故缘由。查来查去,却只得了个“突遇罕见暗流,舟重人众,救援不及”的结论。
五月中旬,有京中故旧来访。为示礼数,崔从决定在节度使府前的广场设宴。这广场原是隋炀帝行宫遗址,占地广阔,可容万人。
“使君,是否太铺张了?”皇甫曙私下劝谏,“瓜步惨事方过月余,此时大宴,恐招物议。”
崔从摇头:“正因近来多事,才需一场盛会提振士气。况且京中来使,关乎朝廷对淮南的看法,不可轻慢。”
他顿了顿,又道:“传令下去,宴席从简,但百戏可以隆重。让扬州百姓也来看看,热闹热闹。”
五月十八,天色澄碧。广场上早早搭起彩棚,从西域幻术到吴楚杂技,从剑舞到角斗,各色班子摩拳擦掌。午时未到,已有百姓扶老携幼前来,在划定区域翘首以待。
崔从陪京使坐在主棚下,看着眼前人山人海,心中却莫名有些不安。他抬眼望天,万里无云,是个绝好的晴天。
百戏开场,锣鼓喧天。一只金毛猢狲踩着高跷穿行人群,引得孩童阵阵欢笑;八名壮汉赤膊相扑,肌肉碰撞声如擂鼓;最妙的是来自蜀中的绳技,少女在数丈高的绳索上如履平地,翻身如燕。
正当一个戏班要表演“人马共舞”时,天色忽然变了。
最先察觉的是马厩里的老马夫。他看见拴在庑下的数百匹戏马同时竖起耳朵,不安地踏着蹄子,鼻中喷着粗气。接着,广场边缘的旌旗开始无风自动。
崔从站起身来。
几乎同时,天际传来沉闷的轰鸣,像有巨兽在云层深处翻身。下一刻,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沙石漫天。百姓惊呼四散,百戏艺人慌乱收场。
“保护使君和贵客!”皇甫曙高喊。
但已来不及了。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空,紧随其后的雷声震得地皮发抖。那雷就在广场上空炸开,仿佛天穹崩裂。
庑下的马群惊了。
数百匹训练有素的戏马,在天地之威前恢复了野兽的本能。它们嘶鸣着,挣扎着,扯断缰绳,撞开围栏,像决堤的洪水般冲向四面八方。
最可怕的是那些拴马的庑廊。年深日久的木结构在惊马冲撞下发出呻吟,柱子倾斜,梁椽断裂。而庑下,偏偏挤满了躲避风雨的百姓和艺人。
崔从眼睁睁看着,广场西侧那数十间连排的庑廊,像被推倒的骨牌般,一间接一间,轰然坍塌。
尘土冲天而起,混着雨水,形成灰黄的雾障。哭喊声、呼救声、呻吟声从废墟中传来,与尚未停歇的雷雨交织成地狱般的交响。
“救人!!”崔从第一个冲出彩棚,官袍下摆绊了一下,他直接扯开衣带,弃袍疾奔。
那场救援持续到深夜。士卒、衙役、百姓,数千人用手扒,用肩扛,在废墟中寻找生者。雨水混合着血水,在广场的石缝间流淌成溪。
天明时分,最后的统计送到了崔从面前。
他坐在临时搭起的营帐里,浑身泥泞,双手布满伤口。展开那张薄纸时,他的手指在颤抖。
压毙者,一百五十人。
不多不少,与瓜步江难同数。
帐帘被掀开,宋归儒走了进来。他同样彻夜未眠,青衫上溅满泥点,却依旧神情平静。看见崔从手中的数子,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早知会如此?”崔从抬头,眼中布满血丝。
“下官只是预感。”宋归儒缓缓道,“那日见使君为江难痛心,便想起古书所载:‘大灾常有偶,天命常成双’。不是因果报应,而是……而是这世间苦难,有时会以某种荒谬的对称呈现。”
“荒谬……”崔从重复这个词,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苦涩,“确是如此荒谬。江上死一百五十人,陆上便也要死一百五十人?这是哪门子的天道?!”
“天道无常,人心有秤。”宋归儒直视他的眼睛,“使君,重要的不是死亡数字为何相同,而是您在这两场灾祸中做了什么,以及之后要做什么。”
崔从怔住了。他想起这些日子,自己批阅抚恤文书到深夜,亲自接见遗属时说的每一句安慰,严令彻查时不容置疑的态度。也想起昨夜,他徒手扒开碎木,拉出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时,她微弱的一声“谢谢”。
帐外传来哭声,是新一批辨认出的遗体要被家人领走。崔从站起身,整整衣冠,走了出去。
此后月余,崔从做了三件事:一是自请罚俸一年,所有俸禄充作抚恤;二是重修扬州城内所有老旧庑廊、戏台,定下每岁检修之制;三是在金山险要处设立警示浮标,组建常备救生船队。
有人劝他:“使君已尽责,不必过于自责。”
崔从摇头:“我不是自责,是自省。为官者,见一叶当知秋至,闻风声当思雨来。那宋先生说的对,灾祸的形式或有不同,但预防之心不可有一日松懈。”
半年后,崔从调任他处。离扬那日,百姓沿街相送。队伍经过广场时,他看见坍塌的庑廊原址上,已立起一座石碑,刻着所有死难者的名字。碑旁新植的松柏,已抽出嫩绿的新枝。
宋归儒没有随行,他留在了扬州,在城东开了间小小书院。崔从最后一次去见他时,问:“先生当日预言,究竟是从何而知?”
老先生正在院中浇花,闻言直起身,微笑道:“哪有什么预言。下官只是读过太多史书,见过太多巧合。而比巧合更真实的,是人在灾祸面前的选择——有人推诿,有人担当;有人遗忘,有人铭记。使君,您选了后者。”
马车驶出扬州城门时,崔从掀帘回望。城池渐远,唯有大运河的波光依旧粼粼。他忽然明白:为官者最大的修行,不是避免所有灾祸——那非人力所能及——而是在灾祸来临前尽最大努力预防,在灾祸发生后尽最大诚意善后,并在漫长的余生里,永远保持那份“倘若当初再多尽一分力”的惕厉之心。
世间确有难以解释的巧合,如同镜像般对称的苦难。但比巧合更值得铭记的,是人在苦难面前挺直的脊梁;比对称更重要的,是痛定思痛后筑起的堤防。天灾或许无常,但人心的善后与反思,总能从废墟里栽种出新的希望。真正的担当,不在于能否预见所有风雨,而在于风雨过后,依然愿意为后人撑起一把更坚固的伞。
朝报,像个老吏般关注着官员任免、政策更迭。
太和二年春,郑复礼第十一次应试,依然落第。这次他没太多沮丧,反而注意到主考官是礼部侍郎李汉。不是郑姓。
“四事缺三,自然不成。”他对自己说。
但生活还得继续。为维持生计,他开始在书肆帮工,替人抄书、校稿。刘翁待他不薄,除了工钱,还许他随意翻阅店中藏书。这些年只顾应试经义,如今倒有机会博览群书,经史子集,乃至医卜星相,他都涉猎。
太和四年,天子改元“开成”。消息传来时,郑复礼正在替人抄写《庄子》。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
改元了。弘道说的第一件事,有了眉目。
开成元年,礼部侍郎果然是郑姓——郑覃。但那年主考的副官中,并无名“重”者。郑复礼第十二次应试,第十三度落榜。
开成二年,情形更奇:礼部侍郎仍是郑覃,副考官中竟真有一位叫“李重”的!郑复礼心跳如鼓,四事已具其三,只差最后一件——同榜中须有名“铸”者。
放榜那日,他挤在人群中,颤抖着从榜首看到榜尾。有他!开成二年进士科,郑复礼,第三十七名!他急切地继续往下看,找寻名中带“铸”的考生。
王铸。第四十二名。
郑复礼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及第的喜悦,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四事,全齐了。弘道法师四年前的话,一字不差地应验了。
他疯了一样挤出人群,向千福寺奔去。跑到乐游原下时,已是汗透衣背、气喘吁吁。
禅院竹扉依旧紧闭。小沙弥开门见他,认了出来:“郑施主?师父三日前已云游去了。”
“去了何处?”
“不知。师父只说,该见的已经见到,该说的已经说完,缘尽于此。”
郑复礼失魂落魄地回到城中。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把酒言欢,他却心事重重。邻座正是王铸,年轻俊朗,不过二十五六岁。二人互通姓名时,郑复礼心中又是一震。
宴后,刘翁在书肆为他设庆。酒过三巡,老人问:“如今郑相公终于及第,可喜可贺。只是老朽好奇,当年弘道法师还说过什么?”
郑复礼望着杯中酒,缓缓道:“他说,三榜之前,难如登天;三榜之后,易如反掌。”
“何意?”
“我也不全明白。”郑复礼苦笑,“或许是说,过了这三榜之期,往后便顺遂了吧。”
此后仕途,果然如弘道所言。郑复礼任秘书省校书郎,不过三年便升监察御史,又三年迁户部郎中。开成五年,他外放为河中少尹,官居四品。
赴任前,他特意绕道长安,再访千福寺。寺中老僧说,弘道法师自那年云游,再未归来。
“法师可曾留话?”
老僧摇头:“只留下一卷《金刚经》,说若有人问起他,便答:见相非相,即见如来。”
郑复礼在寺中住了一夜。次日清晨辞别时,晨钟悠扬,惊起原上宿鸟。他忽然想通了什么——那四件看似偶然的事,改元、同姓、名重、名铸,或许从来不是决定命运的关键。关键是自己在那漫长的等待中,没有放弃读书,没有忘记初心。就像弘道法师说的“勉旃进取”,重点在“进取”,不在“四事”。
他回头望了一眼千福寺的飞檐,转身踏上赴任的路。春风拂面,乐游原上草色青青,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命运有时会设置看似荒诞的条件,但那从来不是为了阻拦,而是为了磨砺。在漫长的等待中仍不放弃成长的人,终会明白:那些偶然的“巧合”,不过是坚持到最后的必然回响。真正的天机,从来不在预言的神秘,而在坚守的平凡——当一个人十年如一日地做好自己,整个世界都会在合适的时机,为他让路。
8、张宣·上篇:浙东梦影
宝历二年的初春,越州府衙后院的梨花刚刚绽出一点白蕊。户曹掾张宣坐在值房里,对着窗外发怔。他手中攥着一纸文书——调令下来了,要他回原籍杭州,担任临安县令。
照理这是好事。离家近,官职平调,多少人求之不得。可张宣心里却堵得慌。
“明府何故愁眉不展?”同僚李主簿推门进来,见他这般模样,笑着递过一杯茶,“临安虽是小县,却是你桑梓之地,正可一展抱负。”
张宣苦笑摇头:“李兄有所不知。下官家在越州萧山,老母年迈,妻儿体弱。原本是想谋个萧山县令,既能照料家小,又能为乡里做些实事。可如今……”他抖了抖手中的文书,“临安在钱塘以西,隔着一整座杭州城。”
李主簿沉吟片刻:“不如再向上官陈情?宝使君向来器重你,或许能转圜。”
张宣摇摇头。他不是没试过。三日前,他就向越州刺史宝衡递了陈情书,委婉表达了想去萧山的意愿。宝衡只回了一句:“朝廷调令,岂能儿戏?”
离正式赴任还有十天。按照惯例,三日后官署将举行“去唱”仪式,当众宣读调令,从此便是板上钉钉。
这夜,张宣辗转难眠。窗外春雨淅沥,敲打着屋瓦,也敲打在他心上。他是寒门出身,苦读二十年才中进士,又在户曹掾任上兢兢业业干了五年,好不容易等到外放知县的机会,却偏偏不能如愿。
朦胧间,他忽觉屋内有人。
睁开眼,烛火不知何时熄了,唯有一缕月光从窗棂透入,在地上铺开一片银白。月光中站着个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素衣长裙,容貌清丽,正盈盈向他施礼。
张宣心中一惊。他素来恪守礼法,家中连侍女都少有,这深更半夜,女子如何进得他卧房?
“你……你是何人?”他坐起身,下意识抓紧被褥。
女子又施一礼,声音轻柔却清晰:“妾身冒昧夜访,望明府恕罪。”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尺,双手奉上。
张宣借着月光看去,名刺上空无一字,只是一张素白纸笺。他心中疑惑更甚:“下官即将离任,姑娘若有冤情,当去寻新任户曹。”
女子却道:“妾身并非为越州之事而来。妾是明年邑中之客,既将在明府治下,怎能不来拜谒?”
这话说得蹊跷。张宣皱眉:“姑娘说的是何县?下官将赴临安……”
“县名么,”女子微微一笑,“天机不可尽泄。妾此来只为告知:妾家有十一口,居于贵境已有年岁。今闻明府将至,特来拜会。”
十一口?张宣心中飞快盘算。临安县内,哪家有十一口人,又与自己有旧?他正欲再问,女子却已后退一步,身形渐渐淡去,如雾气消散在月光中。
“姑娘留步!”张宣急唤。
猛然惊醒。
窗外天光微亮,雨已停了。张宣坐在床上,怔怔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是梦?可那女子的面容、声音、甚至名刺的触感,都清晰得不像梦境。
他披衣起身,点亮油灯,在书案前坐下,将梦中情景细细记下。写到“十一口”时,笔尖一顿——这数字实在古怪。
三日后,越州府衙正堂,去唱仪式如期举行。
宝衡刺史端坐堂上,司功参军手持名册,朗声宣读。一个个名字念出,有人喜形于色,有人暗自叹息。轮到张宣时,司功参军的声音格外洪亮:“户曹掾张宣,调授——”
堂中一片安静。
张宣屏住呼吸。
“——湖州安吉县令!”
什么?
张宣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临安吗?怎么成了安吉?
宝衡也皱起眉头,看向司功参军。参军连忙翻查文书,确认无误:“确是安吉县令,从六品上,敕书在此。”
仪式结束后,张宣被单独留下。宝衡将敕书递给他,叹道:“景文啊,此事本官也是今晨才知。原定的临安县令人选突发重病,吏部紧急调整,将你补了安吉的缺。”他拍拍张宣的肩膀,“安吉虽在湖州,但离你家乡萧山也不算远,总比临安近些。”
张宣捧着敕书,心中五味杂陈。安吉?他从未想过会去那里。那是个山区小县,民风淳朴却闭塞,算不得美差。
回到住处,他将这消息告知家人。妻子王氏忧心忡忡:“妾身听说安吉多山,瘴气重,怕对婆母身体不利。”
张宣的母亲已七十有三,这两年腿脚越发不便。老人家倒豁达:“我儿去哪,为娘就去哪。只是这突然变更,莫不是有什么说头?”
这时,张宣忽然想起那个梦。
他取出那夜记下的手札,反复看“十一口”三字。安吉、安吉……“安”字?他心中一动,取过纸笔,将“安吉”二字拆解开来。
“安”字,宝盖头下一个“女”。他想起梦中那女子。“吉”字,上“士”下“口”。等等,“士”可看作“十一”?
张宣的手有些发抖。他蘸了墨,在纸上写下:安 = 宀 + 女;吉 = 士 + 口 = 十一 + 口。
十一口。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妻子凑过来看,不解其意。张宣将梦境说了,王氏惊得掩口:“这……这是鬼神示警?”
“未必是鬼神。”张宣沉吟,“或许是冥冥中的定数。”他想起女子说的“邑中之客”——她自称是客,并非主,那便不是当地百姓。难道是山中精怪?或是前朝遗民?
数日后,张宣启程赴任。临行前,他去向宝衡辞行。老上司赠他一方砚台,语重心长:“景文,你为人刚正,这是长处,也是短处。安吉虽小,却可磨砺心性。记住,为官一任,不求有功,但求无愧。”
安吉县在浙西山间,一路行去,山道盘旋,翠竹接天。到县境那日,恰是谷雨。张宣站在县界石碑前,望着“安吉”两个斑驳大字,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很久以前来过这里。
县衙很是破旧,前几任县令似乎都无心修葺。张安置好家小,第二日便升堂视事。县丞、主簿、衙役们屏息肃立,悄悄打量着这位新县令。
张宣也不多言,只道:“本官初来乍到,诸事不明。未来一月,我要走遍安吉七乡三十八村。县衙政务,暂由李县丞代管。”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历任县令,哪个不是先熟悉衙门、结交乡绅?这位倒好,一来就要下乡。
可张宣说到做到。此后一月,他脚穿草鞋,手持竹杖,真的走遍了安吉的山山水水。他看梯田,访茶农,问桑蚕,记物产。夜里宿在农家,听老人讲古,听壮年诉苦,听孩童读书。
走得越多,他心里越亮堂。这安吉县看似贫瘠,实则藏富于山:竹海连绵,可造纸制器;茶叶清醇,可远销外埠;更有温泉数眼,若能修通道路,必成胜地。
只是有一事奇怪。无论他走到哪个山村,问起“十一口之家”,乡民都摇头。有老者说:“咱们这儿,三代同堂就算大户了。十一口?除非是前朝那些躲进深山的大家族。”
深秋的一日,张宣来到县境最西的龙王山。向导是个老猎户,姓陈,六十多了还身手矫健。行至半山,见一处山谷云雾缭绕,陈老汉忽然停下脚步。
“明府,前面去不得了。”
“为何?”
“那谷叫‘忘归谷’,老一辈传下话来,说有精怪居住,进去的人都会忘记回家的路。”陈老汉压低声音,“我年轻时不信邪,进去过一次,结果在里面转了三日才出来。怪的是,出来后发现才过了半日。”
张宣心中一动。他想起梦中女子说的“居于贵境已有年岁”。
“陈老伯,谷中可有人家?”
“哪来的人家!”老汉摇头,“不过……我那次迷路时,恍惚看见过几间屋舍,还有人影。但走近一看,又什么都没有。都说那是山魅幻化。”
张宣望向前方山谷。云雾缭绕间,确有几分仙气,也确有几分诡异。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那女子或许真非人类,但她既来拜谒,又点出“十一口”之数,必有其深意。
“回吧。”他转身下山。
当晚在山上村寨借宿,张宣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他又见到那女子,这次她站在一片竹林里,身边影影绰绰还有其他人,数去正好十个。女子向他行礼,却不说话,只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醒来后,张宣披衣出屋。月色正好,照得远山近岭一片银白。他忽然想起《淮南子》里的一句话:“山有神,水有灵,各司其域。”
或许,那女子就是这龙王山的山灵。她说的“十一口”,不是指人家,而是指山中灵脉?又或者,是暗示他该为这方土地做些什么?
回到县衙,张宣开始着手他的治理方略。他召集匠人,改进竹纸制法;请来茶师,提升茶叶品质;最要紧的,他上书州府,请求拨款修路。
文书递上去,却石沉大海。湖州刺史回批:安吉僻远,修路耗巨,当缓图之。
张宣不气馁。他拿出自己的俸禄,又动员乡绅捐资,先修了一条从县城到主要茶山的小路。路通那日,他亲自带队,将第一批新茶运出山去。
三年任期将满时,安吉已变了模样。竹纸成了名牌,茶叶卖到了苏杭,虽然路只修了一小段,但百姓看到了希望。
离任前,张宣最后一次登上龙王山。站在当年止步的地方,他向着忘归谷方向深深一揖。
山风拂过,竹涛如诉。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素衣女子,在云雾深处向他回礼。
世间有些缘份,始于不可言说的梦境,成于脚踏实地的行走。那看似玄妙的预示,或许只是天地万物对赤诚之心的一次回应。当你真心为一方水土付出时,山会记得,水会记得,连那些看不见的存在,也会在梦中向你道一声珍重。
张宣·下篇:河南梦续
安吉三年,转瞬即逝。
张宣离任那日,全县百姓沿街相送。老茶农送来一包新炒的龙井,竹纸匠人捧来一刀雪白的宣纸,连当年那个带他上龙王山的陈老汉,也拄着拐杖从山里赶来,塞给他一包草药:“明府,山里人没什么好东西,这些草药治风寒最灵。”
马车驶出安吉县城时,张宣回头望去。青山叠翠,云雾缭绕,与他来时并无二致,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这方水土,这些人,还有他自己。
回到杭州吏部报到,等待新的任命。这时已是太和初年,朝局微妙,江淮一带又连年水患,选官之事一拖再拖。
张宣在杭州租了间小院暂住。一日,昔日越州同僚李主簿来访,二人对坐饮茶。说起近况,李主簿叹道:“景文兄在安吉政声颇着,按说该有升迁。只是如今这光景……”他压低声音,“牛李党争愈烈,无关站队者,多在闲职打转。”
张宣默然。他何尝不知?只是他素来不愿攀附,宁可在地方做实事,也不愿卷入朝堂争斗。
等了半年,终于等到消息——调任河南府参军,从六品下,不升反降。
王氏得知,泪如雨下:“夫君在安吉辛苦三年,不求升迁也罢,怎还降了半阶?这河南千里迢迢,我们举家搬迁,老母如何经受得起?”
张宣看着手中调令,心中也是凄然。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宦海浮沉本是常事。河南虽远,终究是东都所在,或许另有机缘。”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是母亲的病。
老太太从安吉回来后便一直咳嗽,杭州湿气重,病情日益沉重。郎中私下对张宣说:“老夫人的病根在肺,宜干燥之地将养。中原气候干爽,或许有益。”
于是太和二年春,张宣变卖家中薄产,雇了两辆马车,带着全家老小踏上了北上的路。
这一走,就是五年。
河南府参军是个闲职,无非整理文书、陪同巡查。张宣做得尽心,却难有作为。好在母亲的身体确实好转,中原的干爽气候让她的咳嗽渐渐止息,脸上也有了红润。
只是家计日渐艰难。中原米贵,俸禄微薄,张宣不得不让长子辍学,去商铺当学徒;妻子王氏日夜纺织,贴补家用。夜深人静时,他常对灯独坐,想起安吉的青山绿水,想起百姓送行时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
太和七年,江淮大旱,赤地千里。消息传到洛阳,张宣忧心如焚——他在浙东还有不少故旧,不知能否熬过这场灾荒。
这年秋天,他终于等到新的任命:宋州司户参军。还是参军,只是从河南换到了宋州(今商丘)。同僚们都说,这是平调,不算好也不算坏。
但张宣有自己的打算。宋州在汴水之畔,漕运便利,商贾云集。更重要的是,他打听到宋州刺史重视农桑,正在招募懂水利的官员。他在安吉治过水,修过路,或许能一展所长。
就在他准备赴任前,又做了个梦。
还是那个女子,素衣长裙,容貌如昔,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她站在一片麦田边,麦浪金黄,远处有城池轮廓。
“明府别来无恙?”女子微笑行礼。
张宣梦中也不惊讶,仿佛老友重逢:“姑娘一别十年,风采依旧。”
“妾身此来,是为道贺。”女子道,“明府所求宋亳之官,不久将得。只是……”
“只是如何?”
女子指向远方城池:“那城中有一井,井水甘冽,可解万民之渴。明府若至,当先寻此井。”
张宣还想再问,梦境已淡。醒来时,天尚未亮,他披衣坐起,心中翻涌。
宋亳之官?他求的是宋州官职,与亳州何干?至于井……难道宋州城中有名井?
他将梦境告诉妻子。王氏这些年也习惯了丈夫这些奇异的梦,沉吟道:“妾身听说,宋州确有古井,唤作‘应天井’,相传是商汤祷雨之处。至于亳州……那不是宋州邻郡吗?”
几日后,吏部文书正式下达。张宣展开一看,愣住了——不是宋州司户参军,而是亳州临涣县令!
临涣在亳州最南端,与宋州接壤,是个小县。按说这不算好缺,可张宣想起梦中“宋亳之官”四字,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宋亳”不是指宋州或亳州,而是指宋州亳州交界之处的官职!
他不再犹豫,立即收拾行装,赴任临涣。
临涣果然是个小县,城墙低矮,街市萧条。张宣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城中古井。
县丞是个本地人,想了想道:“古井倒有一口,在城西龙王庙前,唤作‘甘泉井’。只是早年堵塞,已经多年不出水了。”
张宣立即前往。龙王庙已破败不堪,庙前那口井被乱石填埋,只剩井栏上的石刻依稀可辨“甘泉”二字。他召来工匠,下令清淤。
挖掘了三日,井底终于见水。那水初时浑浊,渐渐清澈,尝一口,竟真的甘冽异常。更奇的是,井水涌出后,久旱的临涣竟下了一场小雨。
消息传开,百姓都说新县令带来了甘霖。张宣趁势动员全县,疏浚沟渠,整修陂塘。他将在安吉治水的经验用上,又因地制宜,引汴水支流灌溉农田。
第二年春天,临涣的麦田长得格外好。夏日收获时,全县竟无一家断粮。
也就在这年,张宣终于明白了“十一口”的全部含义。
那日他巡视乡间,来到县境最南的张家集。里正是个白须老者,听说县令来了,颤巍巍出来迎接。闲谈间,张宣问起当地可有大家族。
老者道:“要说大家族,咱们这张家集,十户有八户姓张。不过最老的张家,据说祖上是西汉留侯张良的后人,只是家谱失传,无从考证了。”
张宣心中一动:“这家现有多少人口?”
“说来也巧,”老者掰指算道,“老太爷张翁今年九十有三,膝下四子,每子又各有二子,加上女眷……正好十一口。”
张宣立即请老者带路。那张翁虽年过九旬,精神却好,听说县令来访,拄杖出迎。叙谈间,张翁道:“老朽祖上确是留侯一脉,唐初迁来临涣,已三百余年了。只是家道中落,如今只剩这十一口人,守着几亩薄田。”
张宣看着眼前这个真正的“十一口之家”,忽然全明白了。梦中女子说的“十一口”,不是字谜,不是山灵,而是实实在在的十一口人!她说“居于贵境已有年岁”——张家在临涣住了三百年;她说“邑中之客”——张家祖籍颍川,确是客居于此。
一切豁然开朗。
离开张家时,张翁送他到村口,忽然道:“明府,老朽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先祖留侯。他说,张家当有贵人相助,重振门楣。老朽思来想去,这贵人莫非就是明府?”
张宣深深一揖:“老人家言重了。下官只是尽本分而已。”
回县衙后,他做了两件事:一是为张家申请了“义门”匾额,表彰其九世同堂;二是拨出官田十亩,助张家子弟读书。
三年任满,张宣该调任了。离任前夜,他第三次梦见那女子。
这次她站在甘泉井边,井水盈盈,映着月光。她对张宣行了大礼:“明府十年之约,今日圆满。妾身代这方水土,谢过明府。”
“姑娘究竟是谁?”张宣终于问出心中多年的疑惑。
女子微笑:“妾身是这口井的井灵,也是临涣万民的感念所化。明府未来时,妾身已知将有贤令至,故托梦相告。明府既至,治水兴农,惠泽百姓,妾身使命已了,当回归天地。”
说罢,她身影渐渐淡去,化作一缕轻烟,融入井中。
张宣惊醒,推窗望去,月正中天。他来到甘泉井边,井水平静如镜,映着一轮明月。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女子含笑的面容。
太和十年,张宣调任楚州长史,官升一级。离任临涣那日,百姓送行三十里。张家十一口全来了,最小的重孙才三岁,被抱在怀里,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县尊爷爷。”
马车北上,张宣闭目养神。他想起这十多年的宦海浮沉,从越州到安吉,从河南到临涣,看似波折,实则每一步都有深意。那些奇异的梦境,那些看似偶然的指引,如今想来,或许从来不是什么鬼神玄妙,而是他内心深处“为民请命”的念头,与一方水土的期盼产生了共鸣。
妻子见他微笑,问道:“夫君在想什么?”
张宣睁开眼,望向车外无垠的田野:“我在想,为官者若能真心为民,连山水都会相助。那些梦,那些巧合,不过是天地对赤诚之心的回应罢了。”
人生路上,总有些看似神秘的指引。但那从来不是命运在操控你,而是你的初心在召唤属于它的机缘。当你诚心为善、踏实做事时,整个宇宙都会悄然为你铺路——或以梦境,或以巧合,或以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逢。真正的天意,从来都是人心与天心的共鸣。
9、韩皋
太和五年的长安城,春选刚过,吏部南曹外人头攒动。新获铨选的官员们或喜或忧,互相道贺或安慰,唯有韩皋独自站在一株老槐树下,面色平静如常。
他从正六品上的大理丞,调任从六品下的汴州司马——名义上是平调,实则是明升暗降。更让同僚们窃笑的是,他这“平判入第”的成绩,不高不低,恰在中等,全然不像那些奔走钻营者得来的显赫名次。
“韩兄此次……”同年进士王璠凑过来,话说到一半又停住,显然不知该如何措辞。
韩皋微微一笑:“能外放地方,正合我意。在京这些年,案牍劳形,倒想看看民间实情。”
王璠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只是有些人说闲话,道韩兄既不攀附权贵,又不经营名声,此番挑选,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韩皋接过话头,“怕是我韩家从此式微?家祖晋公(韩滉)在日,常教导子孙:宦海浮沉如四时交替,春华秋实,各有其时。急什么?”
这话说得淡然,王璠却听出了其中的分量。韩皋出身昌黎韩氏,是德宗朝名相韩滉的旁支孙辈,家学渊源,博通经史。只是他性情恬淡,不喜逢迎,在朝十余年,始终在中级官职上徘徊。
正说着,远处一阵喧哗。原来是新授岳州刺史的冯芫正在与众人辞行。冯芫比韩皋年长几岁,此时已五十有余,满面红光,显然对这外放颇为满意。
看见韩皋,冯芫眼睛一亮,分开人群走过来:“景明(韩皋字)!正要寻你!”
二人走到僻静处,冯芫从袖中取出一封已经泛黄的信笺:“此去岳州,不知何日再会。有件旧事,想了多年,今日该说与你了。”
韩皋接过信笺展开,纸上的字迹娟秀中带着稚嫩,分明是多年前的笔迹。读着读着,他的神色渐渐变了。
那还是德宗贞元末年的事。
当时韩皋刚进士及第不久,授太常寺奉礼郎,从九品上的小官。同衙中有两人与他交好:一是冯芫,比他早三年入仕,同为奉礼郎;二是时元佐,新科进士中的翘楚,任协律郎,正八品上。三人年纪相仿,又都爱诗文、厌虚礼,很快成了莫逆。
那年仲春,朝廷照例于上丁日祭祀武成王庙(祭祀姜尚)。三人同被派去执事。仪式前日,冯芫提议:“明日卯时便要起身,不如今晚同饮一杯,免得误事。”
韩皋住在亲仁坊,冯芫住常乐坊,时元佐住安邑坊,三人折中约在太平坊的兴道酒肆。那酒肆在西南角,店面不大,酒却醇厚。
时值二月,长安春寒未退。三人围炉而坐,烫着新酿的稠酒,说起各自抱负。冯芫性子最急:“我入仕五年,仍在奉礼郎位上。听说今年秋闱后,吏部要选‘平判入第’者外放,若能入选,好歹是一县之尊。”
时元佐笑道:“冯兄何必着急?我昨日占得一卦,说咱们三人中,当有两人能‘判入等’。”
“判入等”是唐代吏部铨选的一种高等评价,获此评价者往往能得美缺。韩皋摇头:“我志不在此。若能留在太常寺,整理典籍,修撰礼乐,便足慰平生。”
冯芫不以为然:“景明兄家学渊源,又中进士,何苦埋没在故纸堆中?”
正说话间,酒肆外传来马蹄声。时元佐忽然放下酒杯,神色古怪。他沉默片刻,缓缓道:“适才马上小寐,竟做了个梦,梦见二位兄台皆‘判入等’。”他看向冯芫,“冯兄在先,”又看向韩皋,“韩兄在后,中间隔了……许多年。”
炉火噼啪,映得三人脸上光影跳动。冯芫先笑起来:“时兄又来说笑!我这资质,能平调已属万幸,何敢望‘判入等’?”
时元佐却正色道:“此梦真切,非是戏言。”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记簿和笔,“冯兄若不信,我写下来,你收好。他日若应验,便知今日非虚。”
冯芫虽觉荒唐,还是接过了那张纸。纸上寥寥数语:“贞元某年二月某夜,时元佐梦冯芫、韩皋皆判入等。冯在先,韩在后,相隔多年。”
韩皋当时也只当是醉话,未放在心上。
此后岁月匆匆。时元佐在宪宗元和初年外放,不久病逝于任上,年仅三十五岁。冯芫和韩皋留在长安,一个仍在太常寺,一个调任大理寺,官职虽有升迁,却都未到“判入等”的层次。
直到宪宗元和六年。
那年秋天,吏部铨选结果公布,冯芫果真“判入等”,授京兆府兴平县尉。虽是县尉,却是畿县要职,前程可观。狂喜之余,冯芫翻箱倒柜找出那张泛黄的纸笺,对着时元佐的字迹发了半天呆。
他当即去找韩皋。韩皋已升任大理寺主簿,仍在亲仁坊的老宅居住。听冯芫说完,韩皋接过纸笺细看,良久才道:“时兄慧眼,竟能预见七年后事。只是我……”他摇头笑笑,“我对铨选并无执念,随缘吧。”
冯芫却认真道:“时兄梦中既说二人皆中,韩兄必有这一日。只是不知要等多久。”
这一等,就是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间,冯芫从兴平县尉做到岳州刺史,虽未至显赫,也算一方大员。韩皋则始终在中级官职上流转,大理丞、刑部郎中、再到汴州司马,如他自己所言,整理案牍,秉公执法,不求闻达。
期间不是没有机会。穆宗长庆年间,韩皋的同年多已身居高位,有人暗示他可代为经营,他只作不知。敬宗宝历初,有宦官想拉拢他,许以美缺,他称病不出。
妻子偶尔抱怨:“夫君难道真要老于郎署?”
韩皋在灯下整理祖父韩滉的文集,头也不抬:“家祖为相时,常说‘官职如衣冠,合身便好’。我性不喜逢迎,若强求高位,反而害己害人。”
“可时先生当年的梦……”
“梦是梦,现实是现实。”韩皋放下书卷,“若真有那一日,也是水到渠成,强求不得。”
太和五年这场挑选,韩皋本无期待。他已五十八岁,两鬓斑白,只求安稳致仕。谁料吏部考评下来,竟是“平判入第”。主考的吏部侍郎私下对他说:“韩公历年考课皆是上等,理案清明,断事公允。此番评等,非关人事,实乃公论。”
这话传开,才有人想起:从宪宗六年冯芫判入等算起,到今年正好二十八年。时元佐当年的预言,竟一分不差地应验了。
吏部门前的老槐树下,冯芫说完了这段往事。春风吹过,落英缤纷。
“景明,”冯芫感慨道,“如今我才明白,时兄当年说的‘相隔多年’,不单指年月,更指心境。我这二十八年,无日不盼升迁,虽得了些官职,却也失了从容。而你,”他看着韩皋,“你始终如初,该读书读书,该理案理案,不为外物所动。这番‘判入等’于你,不过是锦上添花;于我,却是雪中送炭。”
韩皋将那张泛黄的信笺折好,递还冯芫:“冯兄此去岳州,洞庭浩渺,正好涵养性情。至于时兄的梦……”他望向远方,“或许他看见的并非官位高低,而是你我二人终究会以自己的方式,走到各自该去的地方。”
冯芫赴任那日,韩皋送到灞桥。折柳赠别时,冯芫忽然问:“景明,若重来一次,你可会像我这般汲汲营营?”
韩皋想了想,答:“不会。不是清高,是自知。有人擅奔跑,有人擅行走。我走得慢,但每一步都踩实了,回头看时,不觉遗憾。”
三年后,韩皋自汴州司马任上致仕,朝廷加授散骑常侍荣衔。归乡途中,他特意绕道岳州。冯芫已在洞庭湖畔建了座小小书院,收徒讲学。二人夜泊君山,对月饮酒,说起少年旧事,皆感慨万千。
“时兄若在,该是花甲之年了。”冯芫叹道。
韩皋举杯向湖:“时兄慧眼,早看出你我本性。你性如急流,终要奔腾入海;我性如深潭,但求清澈见底。他那个梦,不过是提前看见了水流的走向罢了。”
月光洒在洞庭湖上,波光粼粼,仿佛万千星辰落入水中。韩皋忽然想起祖父韩滉临终前的教诲:“人生如行舟,有人顺风疾驰,有人逆水缓行。要紧的不是快慢,而是始终知道为何出发,要去何方。”
他做到了。
命运最深的慈悲,不是让你早早登顶,而是允许你以自己的节奏,走完属于自己的路程。那些看似延迟的抵达,往往在漫长的跋涉中,淬炼出更从容的心境、更坚实的步履。快有快的风光,慢有慢的景致——重要的从来不是比别人早到,而是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坦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