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定数九(1/2)
1、李顾言
贞元末年的长安城,冬意正浓。监察御史李顾言骑在马上,呵出的白气在暮色中顷刻消散。作为应进士举的考生,他已有不小的声名,此番从京西游学归来,心中满是期待——放榜的日子近了。
这日傍晚,他特意前往尚书省拜访相熟的郎官。马蹄踏在青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待到省衙门前,天色已晚,守门吏卒告知:“诸位郎官都已散值归家了。”
李顾言轻轻扯动缰绳,心中掠过一丝遗憾。正欲调转马头,忽见省衙东南北街相交处,有一人提着个小布囊,头戴乌纱,正朝北缓步而行。那人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听他低声吟诵:
“放榜只应三月暮,登科又校一年迟。”
诗句随风飘来,李顾言心中一动。这诗蹊跷——按常例,春闱放榜多在二月,何来“三月暮”?且“又校一年迟”分明暗示科考将推迟一年。他正思忖间,那人又朗声吟了一遍,这次声音清晰了许多,仿佛专为让他听见。
李顾言策马向前,想追上问个明白。刚至省衙北面,忽一阵疾风卷起尘土,迷了人眼。待风尘稍定,那人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勒马四顾,街巷空空,只有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心中疑窦丛生,却也只能归家。那一夜,他反复琢磨那两句诗,隐隐感到某种预兆。
果然,入冬后,京师及周边地区雨雪异常频繁,连绵不绝。庄稼受损,灾情上报朝廷,朝野为之忧心。腊月里,消息传来:因天灾之故,明年春闱暂停。
李顾言闻讯,想起那夜奇遇,不禁脊背发凉。那人莫非能预知未来?
更惊人的事还在后头。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皇帝驾崩,举国哀悼。国丧期间,一切庆典暂停,科考自然也受影响。直到三月下旬,新帝即位后,才放了进士榜——正是“三月暮”。
而李顾言自己,直到元和元年才进士及第,恰比原计划迟了一年。
许多年后,李顾言已身居官场,仍常想起那个黄昏。他渐渐明白,人生如四时流转,各有其时。那神秘人吟诵的诗句,并非宿命的判决,而是对变数的洞见——天地万物相互牵连,一场大雪、一位君王的薨逝、乃至个人命运的起伏,都在这巨大的因果网中。
他曾与同僚谈及元和年间两位宰相的轶事:武元衡与李吉甫同年出生,同日拜相,后又同日外放镇守扬州、益州。李吉甫先被召回中枢,次年武元衡亦返朝。更巧的是,李吉甫在武元衡生辰前一年去世,而武元衡……
说到这里,李顾言总会停顿片刻。
他不再往下讲,只是望着庭中落叶,缓缓道:“世人只见巧合,却不见这背后的天地节律。急不得,也怨不得,唯有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深深扎根,静静生长。”
那夜街头的神秘诗谶,没有让他消沉,反而让他学会了等待的意义。雨水迟来,是为了土壤更深地积蓄养分;花期错后,往往绽放得更加绚烂。
命运如四季轮转,自有其不可催促的节奏。早开的春花易遭霜打,迟熟的果实往往更加甘甜。人生路上,那些看似错失的时机、不得不做的停留,或许正是天地在为我们积蓄更深厚的力量。不必焦虑追赶,不必彷徨四顾,属于你的时节终会到来——当你深深扎根,默默生长,蓦然抬头时,会发现那恰是最好的光阴。
2、元和二相(上篇)
长安城的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两个同年出生的婴儿在不同的宅院里啼哭落地。谁也不会想到,四十年后,他们会同时站在大唐帝国的权力巅峰,又以同样离奇的方式,在彼此出生的月份里告别这个世界。
武元衡是太原人,生在诗书世家。幼时沉默寡言,却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李吉甫则是赵郡李氏之后,自幼聪慧过人,对典章制度过目不忘。两人像两条平行的溪流,在各自的山涧里流淌,等待着汇入同一条江河的时刻。
元和初年,长安的政局如同春日天气,乍暖还寒。宪宗皇帝李纯刚刚即位,锐意重振朝纲,急需得力宰相。那日朝会,太极殿内香烟袅袅,百官屏息。当宣旨太监念出两个名字时,满朝文武都暗暗吃惊——武元衡与李吉甫,同年出生,同日拜相。
退朝时,两人在殿外长廊相遇。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李相公。”武元衡拱手,神色淡然。
“武相公。”李吉甫还礼,笑容温和。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两个同年人,此刻都四十有六,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武元衡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剑;李吉甫面庞圆润,目光深邃如潭。一个刚直,一个圆融,皇帝的选择似乎别有深意。
同朝为相的日子,比想象中更微妙。武元衡主张对藩镇用强,言语常如刀锋;李吉甫则更重权术周旋,行事滴水不漏。朝堂之上,两人时有争执,但奇怪的是,从未演变成私怨。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退朝后却在宫门外相视一笑。
“元衡兄今日又是锋芒毕露。”李吉甫摇头笑道。
“吉甫兄不也是绵里藏针?”武元衡难得地露出笑意。
他们都明白,皇帝需要不同的声音。大唐这艘巨轮在安史之乱后颠簸多年,需要有人掌舵,也需要有人了望;需要刚猛的帆,也需要柔韧的索。
那年秋天,江淮节度使李锜反叛的消息传到长安,朝野震动。平叛之后,如何处置这块重地,成了难题。御前会议上,宪宗皇帝的目光在两位宰相之间游移。
“扬州、益州,两大重镇,需得力之人镇守。”皇帝缓缓道,“二位爱卿,可愿为朕分忧?”
武元衡与李吉甫对视一眼,同时躬身:“臣等遵旨。”
出征那日,长安城飘着细雨。两人在城门外话别,随从们都远远站着。
“我去扬州,你去益州。”武元衡看着远方烟雨朦胧的官道,“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李吉甫从怀中取出两枚玉佩,一枚刻着“扬”字,一枚刻着“益”字。他将刻着“扬”字的递给武元衡:“以此为念。他日重逢,再共饮一杯。”
武元衡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他沉默片刻,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剑:“此剑随我多年,吉甫兄带着防身。”
没有更多的言语,两人翻身上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马蹄踏碎积水,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谁也不知道,这一别,竟是命运转折的开始。
扬州繁华,自古便是烟柳画桥之地。武元衡到任后,却无心欣赏美景。他整肃吏治,清理积案,修整漕运,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僚属们私下都说,这位武相公办案时眼神太利,看得人心里发毛。
但他判案极公。有次豪强侵占民田,送来千金贿赂。武元衡当着全衙官吏的面,将金锭倒在院中,冷冷道:“这些金子,够买你几颗人头?”豪强吓得瘫软在地,第二日便归还了田地。
夜深人静时,武元衡会取出那枚“益”字玉佩,在灯下细细端详。不知道益州那边,李吉甫在做些什么?
益州天府之国,但蜀道艰难,政令难通。李吉甫到任后,第一件事不是立威,而是走访。他用了三个月时间,走遍益州各州县,与老农谈收成,与商贾谈货殖,与学子谈经义。
幕僚不解:“相公何必如此辛劳?”
李吉甫笑道:“不接地气,如何治地?”
他施政如春雨,润物无声。减赋税,兴学堂,修道路,一件件做得扎实。有次处置一桩贪腐案,涉事官员是他旧识,连夜求见。李吉甫在书房见了他,听完哭诉,只是默默煮茶。
茶沸三遍,李吉甫才开口:“你我相识多年,私谊是私谊,国法是国法。”第二日,那官员照样被依法查办,但家眷得到了妥善安置。
蜀中渐渐安定,李吉甫却常在深夜独自登上城楼,望着东方出神。扬州距此千里,不知道武元衡那个倔脾气,在那边可还顺利?
日子如水般流过。两地常有书信往来,说的都是公务,但字里行间,自有默契。武元衡的信简练如刀,三言两语说尽要事;李吉甫的回信绵密如织,总在末尾添几句闲话——扬州梅花开了么?益州新茶寄了一些,尝尝看。
两年后的春天,长安诏书先后抵达扬州和益州:召二人回朝。
回京路上,武元衡特意绕道益州。两人在成都府衙重逢时,都愣住了——武元衡鬓角已白,李吉甫眼角添了皱纹。相视良久,忽然同时大笑。
那夜,他们在府衙后园摆酒。月色很好,园中梨花正盛,风一吹便落英如雪。
“在扬州最难时,想起吉甫兄在益州,便觉得不是独行。”武元衡举杯,说了句难得柔软的话。
李吉甫与他碰杯:“我又何尝不是?想起元衡兄在扬州刚直不阿,自己便不敢懈怠。”
酒过三巡,说起朝中局势。藩镇虽平了几处,但暗流涌动;朝堂之上,党争渐起。两人都沉默下来。
“此番回京,恐怕不比外人轻松。”李吉甫缓缓道。
武元衡望着杯中月影:“该担的担子,总要担起来。”
他们不知道,命运已经悄悄织好了网。就在这个春天,长安城里开始流传一首奇怪的童谣。孩子们拍手唱着:“打麦,麦打,三三三……”唱到末尾时,旋转袖子,脆生生喊一句:“舞了也!”
没人明白这童谣什么意思,只当是孩童戏语。但有夜观天象的太史令发现,荧惑星犯上相星,这是大凶之兆。他不敢声张,只在密奏中写道:“三相皆不利,始轻末重。”
一个月后,宰相李绛因足疾辞官。消息传到益州时,李吉甫正在收拾行装准备返京。他拿着信愣了片刻,想起太史令那份密奏——三相不利,这才只是开始。
武元衡比他早半月出发。离扬那日,百姓夹道相送。有老者颤巍巍捧来一碗清水:“相公清似水。”武元衡接过饮巾,什么也没说,转身上马。
官船沿大运河西行,两岸杨柳新绿。武元衡站在船头,手中摩挲着那枚“益”字玉佩。春风拂面,本该惬意,他却莫名觉得心头沉重。
船行至汴州时,遇上李吉甫的船队。两人在河中相遇,各自站在船头,隔水相望。流水潺潺,一时竟无言。
最后还是武元衡先开口,声音顺着水风飘来:“长安见。”
李吉甫拱手:“长安见。”
两支船队交错而过,一个向北,一个向西。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面对面相见。
命运是个高明的编剧,早就写好了所有伏笔。同年同月同日为相,同日外放,同日召回——这些惊人的巧合,原来都是为最后的结局做准备。就像两条河流,从不同的源头出发,曲折蜿蜒,终于汇入同一片大海。只是这汇入的方式,谁也没能料到。
元和二相(下篇)
回到长安的武元衡和李吉甫,发现朝局已变。
藩镇虽平了几处,但河北三镇依然桀骜;朝堂之上,党争日趋激烈。两人都感受到了暗处的压力——改革税制触动了旧贵利益,整顿吏治得罪了既得权势者。有时候退朝回家,马车后会有不明身份的人尾随。
那首“打麦,麦打,三三三”的童谣,开始在长安大街小巷传唱。孩子们游戏时拍手唱,小贩赶车时随口哼,甚至青楼歌姬也谱了曲调来唱。词句简单,调子古怪,没人深究其意。
只有少数有心人寝食难安。太史局里,老司天监夜观星象,看见荧惑星越来越近上相星,急得嘴角起泡。他再次密奏:“凶兆愈显,恐应在宰辅。”
密奏被留中不发。宪宗皇帝正值壮年,雄心勃勃,不信这些虚妄之言。他将武元衡和李吉甫召至偏殿,指着地图上的河北三镇:“二卿以为,当用何策?”
武元衡直言:“当以兵威慑之,以法制之。”
李吉甫补充:“辅以分化瓦解,剿抚并用。”
皇帝点头:“朕意已决,削藩之事,全赖二卿。”
走出大殿时,天色已黄昏。长安城的暮鼓正从四面八方响起,深沉悠远。两人在宫门外驻足,看着夕阳把云彩染成血色。
“元衡兄,”李吉甫忽然说,“还记得我们在益州那夜,园中梨花么?”
武元衡点头:“记得。你说梨花虽美,花期太短。”
“是啊,太短。”李吉甫轻叹,“有时想,为官一世,能做的其实有限。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武元衡看他一眼:“吉甫兄今日为何感慨?”
李吉甫摇摇头,没再说话。有些预感,说不清道不明,就像远处渐渐聚拢的乌云。
转眼到了十月,李吉甫的生辰月。那日他照常早起,准备上朝。夫人为他整理朝服时,忽然说:“昨夜梦见满园梨花,一夕尽落。”
李吉甫笑道:“梦而已。”
早朝一切如常。退朝后,他在政事堂处理公文,午后忽然觉得胸闷。侍从要去请太医,他摆手说无妨,只是累了。靠在榻上小憩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和武元衡初识那日,太极殿外的阳光很好,两人互相拱手,说着“武相公”“李相公”。画面一转,又到了益州分别时,武元衡说“长安见”,他说“长安见”。
醒来时,天色将晚。李吉甫觉得精神好了些,起身想继续批阅公文,忽然眼前一黑。
等太医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大唐宰相李吉甫,猝死于政事堂,年仅五十七岁。正是武元衡出生的月份。
消息传到武府时,武元衡正在书房练字。笔锋一顿,浓墨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他呆呆站了许久,直到墨迹干透,才轻声说:“备车,去李府。”
李府已经挂起白幡。灵堂前,武元衡看着棺椁,久久不语。两人同年出生,同日拜相,同日外放,同日召回——如今,李吉甫先走一步。他想起来时路上,听到孩童又在唱那首童谣:“打麦,麦打,三三三……舞了也!”
心中忽然一凛。
丧礼过后,朝中局势越发微妙。反对削藩的势力开始暗中集结,长安城里流言四起。有人开始解读那首童谣:“打麦是刈麦时节,麦打是暗中突击,三三三是六月三日,舞了是……武相公完了。”
武元衡听到这些传言,只是冷笑。幕僚劝他加强护卫,他摇头:“我为国宰相,若因怕死而深居简出,成何体统?”
但他也不是毫无防备。每日上朝路线时常变换,车驾朴素不显眼。只是百密一疏——谁也没想到,对方选择在黎明前动手,那是人最疲惫、防备最松懈的时刻。
元和十年六月初三,天色未明。武元衡如常早起,准备上朝。夫人为他整理衣冠时,忽然落泪。
“怎么了?”他问。
夫人摇头:“不知为何,心中惶惶。”
武元衡拍拍她的手:“无事。”
马车出了府门,在晨雾中缓缓前行。长安城的街道静悄悄的,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远远传来。行至靖安坊东门时,雾突然浓了。
然后就是喊杀声。
刺客从雾中冲出,训练有素,直扑马车。护卫们拼死抵挡,但对方人太多。武元衡刚拔出剑,就感到颅骨一阵剧痛——有人从背后用铁锤猛击。他倒下时,看见雾中隐约的人影,听见远处隐约的童谣声:“打麦,麦打,三三三……舞了也!”
原来如此。
消息震动了整个大唐。宰相在京师街头遇害,这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巨变。宪宗皇帝震怒,下旨彻查,但刺客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验尸时,仵作发现武元衡颅骨碎裂,是遭重器猛击所致。死亡时间,正是李吉甫出生的月份。两人一个五十七,一个五十八,都在对方出生的月份里离世——这巧合诡异得让人脊背发凉。
长安城的童谣渐渐没人唱了。但茶馆酒肆里,开始流传各种猜测。有人说这是藩镇报复,有人说这是朝中政敌下手,也有人说——这是命,逃不过的命。
太史令在武元衡死后第三天辞官归隐。离京前,他对弟子说:“天象示警,人力难违。始轻末重,三相皆去,大唐气运……”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多年后,有旅人在蜀中一座道观避雨,观主是位百岁老道。说起元和旧事,老道沉吟许久,说出一段往事:
“当年武相公在益州时,曾来观中求签。签文是‘双星并耀,同起同落;生死相照,各归其辰’。他问何解,我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其实那签文说得很明白了——两颗星一起升起,一起落下;生死互相映照,各自回归属于自己的时辰。”
旅人问:“何为各自时辰?”
老道说:“出生的月份,不就是人最初的时辰么?”
雨停了,老道送旅人出门,望着远山说:“世人只见巧合,却不知这世间有许多看不见的线,把该连的人连起来,把该发生的事按时辰排好。武李二相,就像日与月,一个在白天发光,一个在夜里照明,从未同时出现在天空,却共同照亮了人间。他们的死,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形式的相伴——你在我来的月份离去,我在你来的月份追随,这不也是一种圆满么?”
女人似懂非懂。下山时回头望去,道观隐在云雾中,恍若仙境。
长安城里,武元衡和李吉甫的故事慢慢变成了传说。有人说在雾夜里,见过两个穿宰相朝服的人并肩走过靖安坊,一个清瘦,一个圆润,走过坊门就消失了。也有人说,每年六月初三和十月十五,政事堂里会有淡淡的梨花香——那是益州那个春天,他们最后一次对饮时园中的味道。
而历史继续前行。宪宗皇帝在震怒后继续削藩,大唐迎来了短暂的“元和中兴”。只是每次议政到深夜,皇帝都会不自觉看向那两个空着的座位。那里曾经坐着两个同年同月同日为相的人,他们争吵过,合作过,最终以最离奇的方式,完成了命运的对称。
也许真正的知己就是这样——不必朝夕相处,不必意见一致,甚至不必同时活着。只要在命运的长卷上,你们的位置是呼应的,你们的轨迹是交织的,你们在彼此生命的刻度上留下印记。当生命的起始成为对方终结的参照,这何尝不是一种深沉的羁绊?
就像两棵同年生的树,一棵在春天开花,一棵在秋天结果。当结果的树在春天落叶,开花的树在秋天凋零,园丁会叹息,但天地知道——它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完成了同一个轮回。
命运最精妙的设计,往往藏在看似巧合的轨迹里。武元衡与李吉甫的故事告诉我们:那些同时启程的人,未必同时抵达,却总在生命的某个刻度上遥相呼应。真正的相伴,未必是朝朝暮暮,而是即使分隔生死,依然在彼此的生命节律里找到共振。当一个人在你出生的月份离去,你在对方出生的月份追随,这不是悲剧,而是命运最深情的对称。人生如四季轮转,各有其时,各归其辰,只要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全力盛放,便是对生命、对知己最好的交代。那些照亮过时代的光,从未真正熄灭,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历史的星河里永恒地遥相辉映。
3、李源(上篇)
洛阳城的春天,总带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清寂。城北惠林寺的桃李开了又谢,花瓣洒满青石板,李源就住在这里。
他的父亲李憕,当年死于安禄山之手。自那以后,李源便觉得这人世间的热闹都与自己无关了。他不娶妻,不蓄仆,只在寺中守着几卷经书、一炉檀香,日子过得像檐下滴水,缓慢而恒定。
那年暮春,庭中老树枝叶已丰,李源坐在树荫下闭目养神。忽然听见脚步声——轻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弹性。睁眼时,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弹弓,正仰头看树上的鸟雀。
少年察觉到目光,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李源心中微微一动。这少年生得眉目清朗,眼神清澈得像雨后的天空,偏偏又有种说不出的沉稳气度。衣衫朴素,却自有一种风骨。
“打扰先生清静了。”少年笑着拱手,声音清亮。
李源难得有了交谈的兴致,招招手:“无妨。过来坐坐?”
少年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从树上的鸟聊到寺里的花,从春日的暖阳说到昨夜的细雨。李源发现,这少年见识不俗,言谈间既不张扬,也不拘谨,分寸拿捏得极好。
“还未请教姓名?”李源问。
少年拨弄着手里的弹弓:“家里排行十三,姓武,叫我武十三就好。”
“家住何处?”
“四处为家。”武十三笑答得含糊,“今日在东,明日在西,南来北往,随缘而已。”
这话说得玄妙,李源却也不深究。乱世之后,谁没有些不愿提及的往事呢?他自己不就是如此。
自此,武十三便常来惠林寺。有时带着新摘的野果,有时揣着市集买来的糕点。两人或在树下对弈,或在廊下闲谈。李源发现自己许久不曾这样轻松过了——不必回忆伤痛,不必面对怜悯的目光,只是单纯地与一个投缘的人相处。
奇怪的是,寺中僧侣似乎从未注意过这常来的少年。有几次李源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些默契,说破了反而无趣。
转眼到了夏天,李源的叔父被任命为福建观察使。按照礼数,李源需前往拜谒送行。收拾行装时,武十三来了。
“巧了,我正好要往东边去。”少年笑道,“若先生不嫌弃,可否同行一程?”
李源自然乐意。旅途漫长,有个谈得来的伴是幸事。
两人雇了艘小船,沿汴水东下。夏日的河水宽阔平稳,两岸杨柳依依。白天他们倚在船头看风景,夜晚并排躺在甲板上数星星。武十三懂得很多——他知道哪段河道有暗礁,哪里的鱼最肥美,哪个朝代曾在岸边发生过战事。说起这些时,他的神情会忽然变得悠远,不像个少年,倒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李源偶尔会想,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但每当这个念头浮起,他便摇摇头。人生难得糊涂,有些事何必深究。
船行数日,到了宋州境内的谷熟桥。武十三忽然说:“就在这儿靠岸吧。”
船夫将船泊稳,两人携手登岸。桥头有棵老槐树,枝叶如盖。武十三在树下站定,转身面对李源,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先生,就此别过了。”
李源一愣:“你这是……”
武十三深吸一口气,目光清澈而坦然:“有些话,今日必须告诉先生。我……并非世间凡人。”
风忽然停了,蝉鸣也沉寂下来。
“我乃国家掌阴兵者,至今已一百三十七年。”少年的声音平静如水,“因职责所在,凝结此身形行走人间。今日缘尽,我将托生于附近张家,为男子身。”
李源怔怔听着,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孩子十五岁中明经科,后官至县令。”武十三继续说,语气温和却笃定,“至于先生——您的官禄不厚,但寿数绵长。八十岁那年,朝廷会以谏议大夫之职征召。再过两年,便是寿终之时。”
他顿了顿,眼中浮起笑意:“而我,七年之后,会与先生重逢。”
说罢,武十三指向桥西头一处村落:“张家就在那里。此刻,那家的新妇应当正在生产。”
李源顺着望去,只见村落寻常,炊烟袅袅。
少年拱手深揖:“多年相伴,承蒙不弃。今日一别,各自珍重。”言毕,转身朝村落走去,步伐稳健,再无回头。
李源站在原地,看着那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村口的拐角处。一阵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就在这时,村里忽然传来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接着是阵阵欢喜的人声。李源心中一震,缓步朝村子走去。
张家院外围着好些邻人,个个面带喜色。见李源过来,有热心人主动说道:“张郎君家添丁啦!生了个大胖小子,哭声可响亮了!”
李源透过院门缝隙望去,只见屋内人影晃动,接生婆抱着个襁褓出来,众人围上去看。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有些相遇看似偶然,实则早已注定;有些离别看似永久,却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相伴。
他没有进院,悄然转身离开。
回船的路上,李源想起武十三说的那些预言。八十岁被征召?七年后再见?这些听起来遥不可及,却又真实得让人无法怀疑。
船夫问他:“那位小郎君不回来了?”
李源望着潺潺流水,轻声道:“他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从一个存在,回到另一个存在;从一场相伴,走向另一场约定。而自己这看似停滞的人生,原来也在按照某种看不见的轨迹缓缓前行。
船桨划开水面,波纹一圈圈荡开,就像命运展开的纹路。李源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让他避世独处的伤痛,此刻变得很轻很轻。因为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与他许下一个七年之约;因为这人生,还有八十岁时的召唤在远方等待。
暮色四合,河面泛起金色的波光。李源坐在船头,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期待——不是对功名的期待,而是对生命本身的期待。他想看看,武十三预言的那些日子,会以怎样的方式到来;他想知道,七年后重逢时,彼此会是什么模样。
命运这张网,原来从未漏掉任何人。
李源(下篇)
谷熟桥一别后,李源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什么都不同了。
他依然住在惠林寺,晨钟暮鼓,粗茶淡饭。只是心境变了——从前是避世,如今是等世。等什么呢?等那个七年之约,等八十岁的征召,等命运缓缓展开它预告过的画卷。
寺里的老僧发现,李源眉宇间那份郁结的哀愁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期待。有人问起,他只笑而不答。
七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这期间,李源偶尔会听说一些消息:谷熟桥西头张家的那个孩子,取名张圆,聪慧异常,五岁能诵诗,七岁通文墨。消息传来时,李源正在庭中扫落叶,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将落叶拢成堆。
他知道,时候未到。
第七年春天,李源决定去宋州一趟。没有明确目的,只是觉得该去了。就像候鸟感知季候,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该赴约了。
再临谷熟桥,槐树更苍翠了些。村落还是那个村落,只是多了几间新屋。李源在桥头茶棚坐下,要了碗粗茶。茶棚主人是个健谈的老汉,听说李源从洛阳来,便打开了话匣子。
“客官可知道,我们这儿出了个神童!”老汉得意地说,“张家的小郎君,今年才十四,已经准备考明经科了!先生们都说,必中无疑!”
李源捧着茶碗,热气氤氲了视线:“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张圆,圆融的圆。”老汉压低声音,“说来也奇,这孩子出生那日,有个游方道士路过,说他是带着前世记忆来的。本来没人信,可这孩子三岁时,竟能说出百年前战事的细节,您说怪不怪?”
正说着,村道上走来一个少年。青衣素衫,眉目清朗,手里拿着本书,边走边读。走到茶棚附近时,似乎察觉到目光,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风停在树梢,云凝在天边,连茶棚里其他客人的谈笑声都模糊成了背景。李源看着那少年,少年也看着李源。没有惊讶,没有陌生,只有一种深远的、穿越时空的熟悉。
少年合上书,走到茶棚前,躬身行礼:“先生远来辛苦。”
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微哑,但那语调、那神态……李源手指微微颤抖,茶碗在手中发出轻响。
“你……认得我?”
张圆直起身,眼中含笑:“先生不记得了?七年前,汴水舟中,我们曾共赏星河。”
茶棚老汉听不懂这话,挠挠头走开了。李源却觉得眼眶发热。七年了,那个携弹弓的少年,那个预言未来的阴兵掌领,如今以这样的方式站在面前——一个即将赴考的学子,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
“来,坐。”李源声音有些沙哑。
张圆在他对面坐下,自然而然地为他添了茶,就像当年在惠林寺树荫下那样。两人聊起这七年的光景,张圆说起读书的趣事,说起父母的期望,说起对科考的忐忑。他不再提前世,不再提阴兵,仿佛那些从未存在过。
但李源知道,那些记忆还在。因为当张圆说到“有时午夜梦回,会觉得这辈子像一场大梦”时,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明年你十五岁,”李源轻声说,“会中明经科。”
张圆笑了:“借先生吉言。”他没有问李源怎么知道,就像李源没有问他是否还记得全部。
临别时,张圆说:“先生保重。我们还会再见的。”
李源点头:“我知道。”
是啊,他知道。知道这少年将走上仕途,官至县令;知道自己将活到八十岁,受朝廷征召;知道两年后自己会离世。所有这些,七年前那个春日的谷熟桥边,都已经预告过了。
回洛阳的路上,李源心中无比平静。预知命运是什么感觉?不是忐忑,不是抗拒,而是一种深深的安然。就像看一场早就知道结局的戏,反而能静下心来欣赏每一处细节。
岁月如流。
张圆果然十五岁中明经科,外放为官,政声颇佳。李源在惠林寺偶尔能听到他的消息——某年治水有功,某年断案如神,某年升了县令。每听到一次,李源都会在庭中那棵老树下静坐片刻,仿佛在与远方的故人遥遥对酌。
他自己的人生,也沿着语言缓缓展开。朝廷几次征召,他都以年迈推辞。直到八十岁那年,诏书又至:授谏议大夫。这一次,李源没有推辞。
离寺那日,惠林寺的桃花正开。住持率众僧相送,李源回望寺门,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暮春,树下那个持弹弓的少年。一切从这里开始,又在这里告别。
长安的官邸清静,谏议大夫是个闲职。李源每日读书写字,偶尔与同僚谈诗论道。没有人知道,这位温和的老人心里装着一个跨越百年的秘密,一场人与非人的相遇,一个如期兑现的七年之约。
八十二岁那年初秋,李源病了。不重,只是日渐虚弱。他婉拒了太医的方子,只让仆人在院中摆张躺椅,每日看庭前落叶。
那日黄昏,夕阳如金。李源忽然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人——不是张圆,是那个记忆中的少年武十三,还是初见时的模样,眉眼含笑。
“我来接先生了。”少年说。
李源笑了。他知道这不是幻觉,是约定,是重逢,是完整的圆。
他闭上眼睛,听见落叶的声音,轻而软,像故人的脚步声。
生命的相遇从非偶然,那些穿越身份与时间的约定,早在缘分初缔时便写下伏笔。李源与武十三的故事告诉我们:真正的陪伴从不拘于形迹——它可以在树下一局棋、舟中一席话,也可以在七年等待、一生守候里。当你看淡表象的别离,便会发现,灵魂相认的人终会重逢,或在此生,或在彼岸。而人生最深的安然,莫过于看清命运轨迹后,依然能从容走好自己的每一步,信守每一个约。
4、 郑权
沧州的春天总是来得迟些。刺史府后院的海棠才冒出点点花苞,程执恭已对着案头堆积的公文坐了整整一个时辰。笔尖的墨干了又润,润了又干,最终在奏折上落下“程执恭”三个字时,他忽然觉得这名字陌生得很。
“使君。”门客李淳轻轻叩门而入,神色有些异样。
程执恭抬眼:“何事?”
李淳欲言又止,从袖中取出一卷素帛:“昨日……昨日下官做了个怪梦。”
烛火在春夜的风里摇曳。李淳说,他梦见自己站在沧州府衙门前,那方本该悬挂“沧州刺史府”匾额的地方,竟贴满了榜文。一张叠着一张,层层叠叠,诡异的是——每张榜文上都只有一个大字:
权。
“全是‘权’字?”程执恭搁下笔。
“千真万确。”李淳的声音有些发颤,“墨迹淋漓,像是刚刚写就。更奇的是,那些字……像是在动,像活物般在榜纸上游走。”
程执恭沉默良久。他是务实之人,素来不信这些玄虚之说。可李淳跟了他七年,从不是信口开河之辈。
“一个梦而已。”他最终说。
可这个梦,竟在刺史府里悄悄传开了。
三日后,程执恭巡视河堤。春汛将至,民工们正加固堤岸。他指着一段新筑的堤坝问工头:“此段可能承当汛期?”
工头抹了把汗:“使君放心,用了新法,权且能抵……”
“权且?”程执恭皱眉。
那工头自知失言,慌忙改口:“定能抵挡!定能!”
回府路上,“权”字却如鬼魅般在程执恭心头盘桓。经过城隍庙时,他瞥见庙墙上的告示——某乡“权”绅捐资修路;茶肆里传来说书声,正讲到前朝“权”臣往事;就连街角孩童嬉戏的歌谣里,都隐约有“权衡轻重”的调子。
世间竟有这么多“权”。
当夜,程执恭难得地梦见了父亲。老人还是去世前的模样,在书房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写的正是“执恭”二字。“为官者,执事以恭。”父亲的声音在梦里格外清晰。
醒来时晨光微露。程执恭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七日后,送往长安的奏折里,多了一份不起眼的请求:“臣程执恭,请改名曰‘权’,以应天时,以正心意。”
消息传回时,府中哗然。
“使君何至于此?”李淳急得脸色发白,“不过一梦……”
“不全是因梦。”程执恭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那棵老槐树。新叶初生,嫩绿中带着鹅黄。“这些年,我执事以恭,却常感力不从心。或许……是该换个念头了。”
他想起去年水患时,自己谨小慎微,事事请示,延误了救灾时机;想起前年盐务案,因顾忌各方关系,未能秉公处置。一个“恭”字,成了枷锁。
“权者,衡也。”他轻声说,“不是专权弄权,而是权衡利弊,当断则断。”
改名的手续还未走完,长安的旨意却先到了。
那是个春雨绵绵的午后。传旨宦官的声音在府衙大堂回荡:“……调程执恭为陕州观察使,沧州刺史一职,由郑权接任。”
郑权。
满堂寂静中,程执恭忽然很想笑。他想起李淳梦中那些游走的“权”字,想起自己奏请改名的急切——原来命运早已写下答案,只是所有人都会错了意。
郑权到任那日,程执恭还在办理交接。新刺史是个精干的中年人,眉宇间有风霜痕迹。两人在府库清点文书时,郑权忽然问:“听闻程使君曾欲改名?”
“是。”程执恭坦然道,“想改作‘权’字。”
郑权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忽然笑了:“巧了。家父当年取名时曾说,‘权’字太重,怕我担不起。如今看来……”他没有说下去。
程执恭也笑了。阳光从库房的高窗洒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那些关于梦境、关于姓名、关于宿命的纠缠,在这一刻忽然变得轻盈。
离任前夜,程执恭独自在府衙行走。每一处都有他七年的痕迹:那道门槛是他命人加高的,那面墙是他题的诗,那棵桃树是他亲手所植。而明天,这一切都将属于郑权。
李淳来送行时,仍耿耿于怀:“若使君不改名,是否……”
“是否就不会有郑权来接任?”程执恭摇头,“你梦中的‘权’字早已注定,只是我们皆以为是动词——掌权、弄权、争权。却忘了,它也可以是个姓氏,是个名字。”
他最后看了一眼刺史府的匾额。月光下,“沧州刺史府”五个字泛着清冷的光泽。而那个曾在梦中铺天盖地的“权”字,此刻正静静躺在长安吏部的名册上,落在新任刺史的印信上,成为另一个人一生的重量。
车马启程时,程执恭忽然明白:那个梦从来不是预言,而是一面镜子——照见的是每个人心中的执念。李淳看见的是神秘天意,他看见的是为官之道,而命运给出的答案,简单得近乎讽刺。
原来人生诸多计较,到头来不如一个巧合。
世间事,往往越是执着寻觅,越是南辕北辙。程执恭求一个“权”字,求的是为官的决断;命运却还他一个郑权,像是天地间一场淡淡的玩笑。其实人生诸多预兆,并非指引迷途的路标,而是映照内心的明镜——你心中有什么,便看见什么。那满墙的“权”字,有人见权势,有人见责任,有人见宿命,而最终尘埃落定时,不过是一个寻常姓氏,一段寻常交接。
或许真正的启示不在于梦应验了,而在于当梦境与现实交错时,我们终于懂得:不必过度解读命运的表象,只需踏实地走好当下的每一步。因为无论名字改或不改,沧州的春汛依旧会来,堤坝该筑还得筑。这才是比任何梦境都真实的重量。
5、樊阳源
元和年间的一个秋日,御史樊阳源奉诏入京。岐下的一班同僚在郊外漆方亭设宴为他饯行。亭外野菊初黄,渭水声里已带了三分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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