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定数九(2/2)
席间酒过三巡,监察御史陈庶握着酒杯,忽然长叹一声:“算来我在幕中已六七年了。”坐在他对面的独孤乾礼也摇头苦笑:“我又何尝不是?光阴如流水啊。”
亭子里一时静了下来。风穿过竹帘,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樊阳源慢慢放下酒盏,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说到淹滞沉浮,我倒想起自己一桩旧事来——或许人生出处,真有命数安排。”
他本名原叫源阳。中进士那年,长安西府有位故人捎来消息,说要替他谋个职位。那时他正闲居洛阳,算着八月赴任,日子倒也从容。
谁知七月里,在密县当县令的表兄突然派人来接,说有急事相商。源阳推脱不得,只得匆匆收拾行装上路。
那日黄昏行至永通门,眼见天色已晚,便找了处客舍歇脚。夜里辗转难眠,三更时分才朦胧睡去。
这一睡,竟做了一个极清晰的梦。
梦中他站在一座高冢前。冢上立着个穿麻衣的人,衣袂飘飘,像是主持乡饮酒礼的贤达。那人左右各立两人,皆肃穆无声。荒草在风中起伏,月色苍白如纸。
麻衣人向他招手。
源阳心里莫名抗拒,站在原地不动。就在这时,左边一人从他面前登上冢去,右边一人紧随其后,接着左右四人都陆续上去了。冢上忽然空落落的,只剩下麻衣人还望着他。
就在这一瞬间,他改了主意——仿佛有个声音在心底说:该去。
他一步步走上高冢。待站定时,恰好凑足五人。这时才看清,麻衣人手中握着一卷文书,封皮上分明写着“河南府送举解”几个字。他瞥见第六个名字的位置,墨迹尚新。
正要细看,忽然一阵风吹来——
源阳惊醒过来,窗外鸡鸣正起。
“后来呢?”席间有人忍不住问。
樊阳源微微一笑:“后来我赶到密县,表兄其实并无要事,只是久别想见一面。我住到八月初返回洛阳,西府的职位却已另许他人。”
烛火噼啪一声。独孤乾礼追问:“那与梦何干?”
“莫急,”樊阳源啜了口酒,“次年春,我又得一荐举机会。送文书那日,河南府衙的堂吏当众唱名——唱到第六名时,忽然顿住了。”
满堂目光都聚在那吏员身上。只见他反复核对手中文书,迟疑道:“这名册上第六人……写的是樊阳源。”
满座哗然。源阳自己也怔住了——他本姓樊,可按习惯该称樊源阳才对。何来“阳源”之说?
那吏员擦擦汗,忙去后堂请示。半晌出来宣道:“名册既定,便是天意。从此便以阳源为名吧。”
故事讲到这里,漆方亭里静得能听见远处的渭水声。陈庶喃喃道:“所以你在梦中登冢为第五人,现实中便成了文书上的第六人?连名字都颠倒了……”
“正是。”樊阳源望向亭外苍茫暮色,“自那以后,我便以阳源为名。说来也怪,改名后仕途竟顺畅许多——今日得奉诏入京,或许冥冥中早有定数。”
独孤乾礼忽然举杯:“如此说来,那麻衣人岂非点化你的贵人?”
樊阳源却摇头:“我这些年常想,那梦与其说是预言,不如说是心镜。当初我若坚持不上那高冢,或许便看不见文书上的名字;若见不到那个名字,后来堂上也不会坦然接受天意弄人。”
他顿了顿,声音温厚起来:“命运或许真有一卷先写好的文书,但登不登那座冢,看不看那卷文,终究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就像今夜与诸君别后,前路如何尚未可知——但正因未知,方值得一走。”
众人默然良久,忽然都举起了酒杯。
月色漫过漆方亭的飞檐。明日樊阳源便要西去长安,而席间诸人也将各赴前程。但此刻酒是温的,话是暖的,便觉人生漂泊也好,淹滞也罢,总有某个时刻,命运会给你一个登冢的机会。
至于登不登,上去后又看见什么——
那既要看文书上怎么写,也要看你心里怎么选。
人生常遇歧路,梦似幻而命似真。然纵有天数早定,登高望远的那一步,终究在自己脚下。每个转折处的选择,都在无声书写命运的后文——这或许便是“尽人事,听天命”最深的意味。
6、吴少诚
寒冬腊月,上蔡县外的苍山覆着薄雪。几个猎户踩着冻土钻进深山,呵出的白气瞬间凝在眉梢。他们在山中守了三天,终于在南坡的松林里围住了一头雄鹿。
那鹿角如枯枝般嶙峋,腹部却中了箭,挣扎着撞倒一片灌木。为首的猎户老张麻利地上前,按着祖辈传下的规矩,先取出鹿的腑脏摆在青石上——这是祭山神的礼数。
几人围着青石跪倒,念念有词。刚祭罢起身,正要分食鹿肉,空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待吴尚书。”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是从岩缝里渗出来的。猎人们齐刷刷打了个寒颤。老张抬头四望,松林静悄悄的,连只鸟雀都没有。
“听……听错了吧?”年轻的黑娃挤出一句。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没敢动那鹿肉。等了一炷香工夫,肚子里咕咕作响。老张咽了口唾沫:“许是风……”
话音未落,那声音又响起了,这回更近了些,仿佛就在耳边:
“尚书即到,何不且住。”
七八条汉子“扑通”全跪下了。黑娃牙齿打颤:“山神爷爷显灵了……”
日头渐渐西斜,林子里暗了下来。就在众人几乎要冻僵时,山道拐弯处晃出一个人影。
那是个军汉打扮的汉子,衣衫褴褛,脚上的草鞋破得露出趾头。他背上挎着个瘪瘪的小包袱,走一步喘三喘,脸颊凹陷得能看见颧骨的形状。见林子里有人,他迟疑片刻,还是蹒跚着走过来,抱拳行了礼。
老张慌忙还礼,请他坐在倒木上歇脚。
“这位兄弟打哪儿来?”老张递过水囊。
那汉子接过,猛灌几口才道:“逃难的。”顿了顿,“姓吴,叫少诚。”
“吴”字一出,所有猎户的眼睛都瞪大了。老张手里的鹿腿“啪”地掉在雪地上。
黑娃结结巴巴:“您、您刚才说……姓什么?”
“吴啊。”吴少诚茫然地看着他们,“怎么了?”
老张突然跳起来,对着青石连磕三个头,转身一把拉住吴少诚:“吴……吴大人!请用饭!”说着就把最肥的鹿腿塞到他手里。
吴少诚被这阵势弄糊涂了。他确实是饿极了——逃亡这些天,野菜都难挖到。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接过鹿肉狼吞虎咽起来。
七八个猎人围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待吴少诚吃饱,老张才把空中传音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搓着手道:“小老儿斗胆……公他日富贵了,能否记着俺们几个?”
吴少诚听罢,愣了半天,忽然仰天大笑。
笑声惊起林间寒鸦。
“我?”他指着自己破旧的军服,“一个逃兵,能苟活性命已是万幸。将来若能回去戴罪立功,当个寻常卒子便是造化,哪来的富贵?”
他笑着起身,拍拍身上的雪沫子,郑重地向猎人们行了一礼:“不过这顿饭的恩情,吴某记下了。”
说罢,转身又走进茫茫山道。破草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猎人们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没说话。
黑娃小声问:“张叔,真会是那个‘吴尚书’?”
老张盯着那串快要被雪覆盖的脚印:“山神既然开了口……等着瞧吧。”
这一等就是十年。
十年后的上蔡县衙前,忽然来了几个骑高头大马的军官。为首的下马就问:“可还记得当年山中赠鹿的猎户?”
县令忙不迭找来老张一行人。众人跪在堂下,心里七上八下。
那军官却和颜悦色地扶起他们:“奉吴节度使之命,特来寻访故人。”
原来吴少诚当年归队后,屡立战功,步步高升,如今已是统领一方的节度使,兼职工部尚书——正是当年山中传音所说的“吴尚书”。
军官抬进几口大箱子,揭开一看,白花花的银子,亮闪闪的绸缎。
老张颤抖着手不敢接:“这、这怎么当得起……”
“吴大人说,”军官微笑道,“当年若不是那顿鹿肉,他未必能走出那座山。这是谢恩,也是践诺。”
消息传开,全县哗然。有人说山神有眼,有人说吴少诚命该富贵。只有老张几个时常聚在山脚下那棵老松旁,望着当年摆祭石的青石发呆。
他们偶尔会想:如果那天没听见声音,如果听见了却没理会,如果理会了却因吴少诚衣衫褴褛而赶他走……
每一个“如果”都通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可命运偏偏让他们听见了,等来了,留下了。
后来黑娃问老张:“张叔,您说到底是吴大人命中该做尚书,还是因为咱帮了他,他才成了尚书?”
老张抽着旱烟,半晌才说:
“山神给的是机缘,鹿肉给的是力气,走出大山、拼出血路的——终究是他自己。”
烟雾袅袅升起,散进苍山的雾气里。
就像多年前那个寒冬,有人饿着肚子走进深山,有人守着规矩祭拜山神,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把两段本不相干的人生轻轻系在一起——这大概就是命运最奇妙的笔法:它总在绝境处埋下伏笔,待岁月缓缓铺展,才让人惊觉,原来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善念,都是未来某场盛大的序章。
7、陈彦博
太学西斋的银杏叶黄了第三回的时候,陈彦博和谢楚都感到了肩上的重量。秋试将至,两人常在烛火下对坐温书,砚台里的墨结了冰,就呵口气化开。
这夜陈彦博温书至三更,恍惚间竟伏案睡去。梦里有条白玉阶,引着他往高处走。尽头是座巍峨殿堂,门楣上书“都堂”二字。殿内锦绣铺地,帷幔重重,正中设一紫檀长案,案上平铺着一卷文书,字字金光流转。
他拉住一个执事模样的青衫人:“这是在办什么典礼?”
青衫人低声道:“明年进士名录,要呈送上天司过目。”
陈彦博心头一跳,恳求道:“能容我一观么?”
正说话间,案旁转出一位紫衣官人,手持玉笏,仪态庄严。陈彦博慌忙行礼欲退,那紫衣人却温言道:“你既来了,便看看吧。”
他颤着手凑近。但见文卷上整整齐齐三十二个名字——第三个正是“陈彦博”。再细看,前两位都姓李,而平日里文章总压自己一头的谢楚,竟不在其中。
梦醒时,窗纸刚透出蟹壳青。陈彦博坐起身,掌心都是汗。他没敢告诉谢楚——既是怕梦不准徒惹笑话,更因那名额像从挚友那里偷来的一般,心中隐隐发虚。
秋试前最后一个月,太学里暗流涌动。这日午后,谢楚从外面回来,面色有些微妙。
“听说中书省那边……有人见到初拟的名册了。”谢楚说着,眼神飘向窗外。
陈彦博研墨的手一顿:“哦?可有消息?”
“只听说……”谢楚顿了顿,“有我。”
沉默在书斋里蔓延开来。墨锭在砚台上磨了一圈又一圈,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那……我呢?”陈彦博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干。
谢楚没有回答。
当夜陈彦博粒米未进。烛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的。他想起老家寡母日夜纺纱的背影,想起离乡时族长说“陈氏一门的文脉,就系在你身上了”,想起这三年来谢楚总把自己多领的膏火费分他一半……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谢楚端着碗热汤饼,见他满面泪痕,愣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谢楚放下碗,“一次得失,何至于此?”
陈彦博抬起泪眼,终于把那个压在心底的梦和盘托出。说完不敢看对方,只盯着烛泪一滴滴堆在烛台上。
谢楚静静地听完,良久,忽然笑了。
“我当是什么。”他拍了拍陈彦博的肩膀,“若梦是真,我该为你高兴;若梦是幻,你之才学又何曾在我之下?今年不中还有来年,难道你我之交,竟只系在一纸榜单上不成?”
这话像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陈彦博心里那把锈锁。他接过汤饼,热气氤氲了眼眶。
放榜那日,春雪初霁。皇城外的粉墙前挤得水泄不通。陈彦博站在人群外沿,忽然不敢上前。
“去吧。”谢楚在背后推了他一把,“该是你的,跑不掉。”
红纸黑字,密密麻麻。陈彦博从最后一名往前看,手心里攥出了汗。看到第二十七名时,他浑身一颤——那是谢楚的名字。
再往前,第二十四名、二十一名……终于,在第十三位,他看到了“陈彦博”三个字。而前两位,果然都姓李。
他猛地转身,想找谢楚,却见人潮外那袭青衫远远站着,正朝他微笑拱手。
后来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说起各自的异梦。有人梦笔生花,有人梦吞金鲤。问到陈彦博,他只说:“梦不过是个引子。”说罢望向席末——谢楚正举杯向他致意。
多年后陈彦博外放刺史,谢楚在京为官,书信从未断绝。有次陈彦博问及当年:“你早知自己榜上有名,却来宽慰我,那时真不介怀么?”
谢楚回信里写道:“梦示你三十二名,现实取三十五名;梦中无我,现实有我——可见命数尚留三分余地。这三分,或许就是为你我这般:信该信之人,做该做之事,余下的,交给天。”
信纸在烛火上渐渐卷曲。陈彦博忽然明白,当年那个梦真正的启示,从来不是名次先后,而是在他因得失而惶恐时,有人教会他比金榜题名更贵重的东西——那是在迷雾中依然选择相信的眼睛,是在得失间不曾动摇的扶持,是知道无论命运给出怎样的榜单,世间总有比榜单更值得紧握的温暖。
原来人生有些答案,早写在梦醒时分那碗热汤饼的白气里,写在放榜日人潮外那个微笑里,写在岁月长河中从未断绝的信笺里——它们比任何天官赐下的名录都更真实,更长久。
8、陆宾虞
宝历二年的春寒比往年都长。长安晋昌里的小院中,陆宾虞正将最后几卷书装入箱笼。窗外的榆钱才吐新绿,他却已无心欣赏——这是他在京城的第七个春天,也是第三次京兆试落第后的第一个春天。
“该回去了。”他对着满室寂寥轻声说。
就在此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僧衣的一角先探进来,接着是那张熟悉的脸——惟瑛法师站在门外,肩上还沾着柳絮。
“听说你要走?”惟瑛不请自入,目光扫过打包到一半的行李。
陆宾虞苦笑:“家中老母多病,我也……该认命了。”
惟瑛却不接话,只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在案几上轻轻一撒。铜钱转了几圈,倒扣在木纹里。老僧俯身细看良久,忽然抬眼:“再留一宿,明日再说。”
这一夜,陆宾虞辗转难眠。天蒙蒙亮时,惟瑛已经坐在院中石凳上,晨露打湿了僧鞋。
“你不必走。”老僧开门见山,“明年春闱,你必登科。”
陆宾虞怔住了,随即摇头:“法师莫要安慰我。我三赴京兆试,连个荐送名额都求不得,何况……”
“正因如此,”惟瑛打断他,“你的功名,非得京兆荐送不可。他人或可走别处门路,你却不能。”见陆宾虞仍是不信,老僧又说,“七月六日,若你吃到水族之物,便是吉兆——不但能得荐送,更可名列前茅。”
说罢,惟瑛起身合十,飘然而去。只留下陆宾虞站在晨光里,手中不知何时攥紧了一枚温热的铜钱。
他终究没有拆开全部行李。而是找出一张素笺,将“七月六日,食水族”七个字工工整整抄下,贴在窗前。从此每天清晨醒来,第一眼便是这行字。
日子在期盼与怀疑中缓缓流过。长安城入了夏,蝉鸣一天比一天聒噪。七月初,陆宾虞受托为一位郎官递送诗文,约定初六那日在靖恭北门相见。
那天一早便闷热难当。陆宾虞在城门下等了半个时辰,却见车马纷沓而来——原来今日有外藩使臣入朝,大小官员皆被召往宫城。他知道今日是见不到人了,只得折返回去。
路过从孙陆闻礼家时,已是汗透青衫。他想讨口水喝,便叩响了门环。
门开得很快。陆闻礼一脸惊喜:“叔公来得正好!晨起有客赠了两尾活鲤鱼,正要请您来尝鲜呢!”
陆宾虞脑中“嗡”的一声。他僵在门槛外,抬头望天——正是七月初六,午时刚过。
“鲤鱼……”他喃喃重复。
“是啊,难得这般肥美。”陆闻礼没察觉他的异样,兴冲冲引他进屋,“已让厨下做羹了,您最爱吃的莼菜鲤鱼羹!”
厨房里飘出蒸汽和鲜香。陆宾虞慢慢走到堂前,看见桌上那碗刚端上来的鱼羹,乳白的汤汁里浮着碧绿的莼菜,鱼肉如白玉般浸润其中。他忽然想起惟瑛撒铜钱时专注的侧脸,想起那七个字在窗纸上被朝阳映亮的样子。
“法师……”他低声念了一句,举起汤匙。
羹汤入口的瞬间,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满院槐叶哗哗作响。陆闻礼笑道:“这天总算凉快些了。”
陆宾虞却觉得有股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漫向四肢百骸。他一口一口吃完那碗羹,放下碗时,手竟有些发抖。
三个月后,京兆府放荐送榜。陆宾虞挤在人群里,从最后一名往前看。当看到“陆宾虞”三字高居第三位时,他忽然想起那碗鲤鱼羹的滋味——鲜的、暖的,带着某种笃定的力量。
次年春闱放榜,他果然进士及第。琼林宴上,同年们说起各自际遇,有人感叹门路难通,有人庆幸贵人提携。轮到陆宾虞时,他沉吟良久,只说了句:“我曾吃过一碗很及时的鱼羹。”
后来他官至州刺史,有次重游长安,特意去寻惟瑛。老僧已云游去了,只在旧居留下张字条:“鱼自水中来,名从命里定。然无七载寒窗苦,纵有锦鳞亦难烹。”
陆宾虞握着字条在夕阳里站了很久。他终于明白,那碗鲤鱼羹从来不是天降的幸运,而是命运在恰当的时候,给了一个不曾放弃的人应有的答复——就像江水总会奔向该去的方向,而真正的关键,是你是否在渡口准备了船,是否在风雨中仍向对岸张望。
世间所有的机缘巧合,其实都是努力与坚持投在水面的倒影。当你埋头走了足够远的路,抬头时才会发现,天上那轮明月,早已为你照亮了整条江河。
9、王噰
元和五年的春夜,新科进士王噰在长安客舍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已是河南尹,端坐洛阳府衙正堂。晨光透过格窗,在青砖地上切出齐整的光斑。堂下左右各设一席,忽有两位客人同时来访——东席者紫袍玉带,西席者绯衣银冠,如同早约好一般。
绯衣客先开口,问得没头没尾:“仑邦如何处置?”
紫袍客答得干脆:“已决二十,递出界讫。”
话音落时,王噰惊醒过来。窗外更鼓正敲三更,烛火将尽。他怔怔坐了片刻,忽然披衣下床,在随身携带的告身文牒背面,用蝇头小楷仔细记下梦中每一个字,甚至标清了东西座位。
同窗笑他痴:“不过一梦,何须当真?”
王噰却摇头:“梦得太真切,像真发生过似的。”
那页纸随着他辗转各地,渐渐泛了黄。
二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又是一个春天,诏书真的下来了——王噰授河南尹,赴洛阳上任。
到任那日,府衙后园海棠开得正盛。王噰设宴款待故交,席间两人格外亲切:一位是现任洛阳令,一位是分司郎官,皆是旧识。酒过三巡,郎官忽然转向县令,随口问道:
“仑邦如何处置?”
县令笑着举杯:“已决二十,递出界了。”
“哐当”一声。
王噰手中的酒盏落在青石地上,碎成几瓣。他脸色霎时白了,霍然起身,连句解释都没有,径直向后堂走去。
席间霎时静了下来。郎官与县令面面相觑,县令不安地压低声音:“可是咱们说错了话?”
“不过是闲聊个案子……”郎官也困惑,“王大人这是?”
后堂书房里,王噰颤抖着手从箱底翻出那份旧文牒。泛黄的纸页上,二十年前的字迹依然清晰:
“东紫西绯……绯者问:仑邦如何处置?紫者答:已决二十,递出界讫。”
每一个字都对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握着文牒回到园中。两位客人连忙起身告罪,王噰却将那张纸缓缓推至桌前。
二人俯身细看,越看越是惊异。郎官失声道:“这、这是我今早才问的话……”
“也是我今晨刚断的案。”县令接口,满脸难以置信,“可这墨迹,少说也有十几年了!”
王噰这才问起“仑邦”究竟是何事。原来所谓“仑邦”,并非人名,而是郎官家一个奴仆的诨号。此人盗取主家财物潜逃,今晨刚在城郊被抓,送来县衙。县令依律判了杖责二十,遣送出洛阳地界。
一切细节,与二十年前的梦严丝合缝。
宴席散后,王噰独坐书房。暮色透过窗纱,给那些旧书卷镀上金边。他再次展开那张纸,忽然想起当年记录时的心情——不是为求证预言,更像是敬畏冥冥中的某种提示。
门被轻轻叩响。老仆端茶进来,见他对着纸出神,忍不住道:“老爷真是心细如发。换作旁人,做梦便做梦,哪会记这么仔细?更不会一记二十年。”
王噰闻言怔住。
他忽然明白了:梦或许真是预兆,但让预兆成真的,是那个认真记录的自己,是那份二十年不忘的留心,更是这二十年间每一步踏实走过的路。若他当年中进士后便耽于享乐,或是在宦海沉浮中失了本心,即便到了河南尹的位置上,怕也早忘了这桩旧梦,更无缘见证这奇妙的应验。
窗外传来归鸟啼鸣。王噰轻轻收起文牒,将它放回箱中——这一次,不是为保存预言,而是为记住一个道理:命运给出的谜题,答案往往不在玄妙的预示里,而在人日复一日的认真与坚持中。
就像种子早在多年前埋下,但破土而出、开花结果的力量,始终来自泥土深处不曾停歇的生长。
人生常有似曾相识的瞬间,仿佛冥冥中早有安排。但真正让“安排”成为现实的,从来不是玄妙的预言,而是那些在平凡日子里依然认真记录、踏实前行的时刻。命运或许会投下一粒种子,但让种子发芽的,始终是我们自己深耕不辍的心田。
10、崔玄亮
元和十一年的御史台,廊下古柏投下的影子都是笔直的。监察御史崔玄亮走过青石道,袍角带起的风都带着肃杀。他是察院之长,科第出身,清流中的清流。
那日新晋的两位监察御史来报到——段文昌与崔植,俱非进士及第,走的恩荫门路。崔玄亮在堂上受礼时,只略抬了抬眼,连句勉励的话都省了。茶是冷的,座是偏的,话里话外透着疏离。
段文昌躬身时,瞥见自己靴尖上一点尘土;崔植奉文书时,察觉对方指尖根本不曾触碰。两人退出察院,在廊下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日秋风特别凉,吹得官袍紧贴在身上。
四年光阴如水。元和十五年正月,穆宗即位。二月杏花开时,两道任命震动了朝野:段文昌自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拜相,崔植自御史中丞拜相。紫袍玉带,同日入主中书省。
消息传到密州时,刺史崔玄亮正在批春耕的牒文。笔尖顿了顿,一滴墨在“农桑为本”的“本”字上洇开了。
三月他卸任返京,依例谒见宰相。中书省后堂,段文昌与崔植并坐。见他进来,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崔使君来了。”段文昌慢慢翻着手里的名册,指尖在某处轻轻一叩。
崔植接得自然:“听闻使君刚卸任,便在京中多方请托?”
崔玄亮心头一紧:“下官只是依例……”
“急着谋新缺?”段文昌截断他,抬眼笑了笑,“也是,正值盛年。”
话像软刀子,割得人生疼。崔玄亮退出时,脊背挺得笔直,手心却攥出了汗。
那日门下侍郎萧俛恰在隔壁,听得只言片语,过来询问。段文昌将当年察院旧事略提了提,末了道:“此人既热衷仕途,不妨让他闲上三五年,静静心。”
萧俛沉吟:“若如此,外放个闲职便是。”
谁都以为这事便定了。
谁知几日后,宣州急报:歙州刺史出缺。那日相印正轮在段文昌府中,吏房主事阳述捧着文书来请批。段文昌正会客,瞥见“歙州”二字——那是江南西道的偏远州郡,山重水复。他忽然想起崔玄亮那张永远端着的脸,笔尖一顿,竟朱批了“崔玄亮”三字。
批完继续谈笑,转眼便忘了。
次日朝罢,中书省吏房将任命牒文呈上。段文昌展开一看,勃然变色:“崔玄亮?!谁的主意!”
阳述战战兢兢:“是、是相公昨日亲批……”
“胡说!”段文昌拍案而起,“必是这厮行贿!或是你等收了钱!”
满堂鸦雀无声。崔植闻声过来,看了眼牒文,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确是你昨日批的……歙州急报,你当时正与张尚书说话。”
段文昌怔住了。他夺过牒文细看,那朱批字迹千真万确是自己手笔。一刹那,四年前察院里那杯冷茶、那道疏离的目光,还有昨日批文时心头那点说不清的快意,全都涌了上来。
原来不是忘了,是不愿记得自己也会做这等事。
牒文终是发了出去。崔玄亮接到任命时,正在京郊赁居的小院里收拾书箱。暮春的柳絮飞进窗来,落在委任状上。他拈起柳絮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离京那日,灞桥烟雨迷蒙。几个故交来送,欲言又止。崔玄亮反倒坦然:“歙州有新茶,异日请诸君尝。”
船入江南,山势渐峻。到了歙州地界,但见群峰如黛,练水如带。府衙简陋,后园却有一株老梅,斜出墙外。崔玄亮安置罢,第一件事便是让人移来几块青石,摆在梅树下。
自此他日出理政,黄昏便在石上烹茶。州务清简,多是劝农桑、修水利的琐事。有时深夜批完公文,推窗见月出东山,忽然想起长安那些明争暗斗,竟觉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次年春,段文昌偶翻旧牒,又见那纸任命。他沉默良久,问幕僚:“崔玄亮在歙州如何?”
“颇有政声,百姓为其立了生祠。”
段文昌“哦”了一声,摆摆手。幕僚退下后,他独自在灯下坐了很久。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进御史台那天,廊外的古柏也是这么苍翠。如果那时那杯茶是热的,如果那句勉励的话说了,今日的一切会不会不同?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歙州的梅树第三次开花时,崔玄亮收到了段文昌病逝的消息。他放下邸报,走到院中。春雪初霁,梅花瓣上的积雪正一点点融化,露出底下嫣红的颜色。
他忽然明白,当年那纸调令看似贬谪,实则给了他最需要的山水与清明。而那位执笔的故人,却永远困在了长安的繁华与恩怨里。
原来世间得失,从来不是眼前所见那般简单。有时你以为失去了九重宫阙,却得到了万里江山;有时你以为报复了昔日轻慢,却囚禁了自己的余生。
就像这梅花,愈是经霜雪,愈是透骨香——命运给的每种境遇,都暗藏着意想不到的成全,只看你能否在尘埃落定后,品出那份深意。
11、韦贯之
长安的春总是来得迟迟,柳絮飘飞时,仍带着去岁的寒。韦贯之走出县尉府衙,青袍已被岁月洗得泛白。他抬头望了望宫城方向——那里,有他同年及第的武元衡,如今已是门下侍郎,天子近臣。
风吹过街角,卷起尘土。韦贯之掸了掸衣襟,想起贞元年间放榜那日。他与武元衡并肩站在皇榜前,名字上下相邻,两人相视一笑,拱手互道“同年”。那时春风得意,以为前程似锦,如同这长安城的朱雀大街,笔直通向辉煌处。
可仕途终究不是皇城大道。
“韦兄。”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韦贯之转身,见武元衡一身紫袍立于车驾旁,神情复杂。数月前,武元衡举荐他任万年县丞——虽是升迁,却与武元衡的显赫相去甚远。
“过堂日定在明日。”武元衡走近,压低了声音,“有些话……明日不便说。”
韦贯之只是拱手,没有说话。
次日,尚书省过堂,新任官员依次拜谒。轮到韦贯之时,满堂朱紫,武元衡端坐上位。按制,韦贯之躬身行礼,武元衡受礼。
可就在这时,武元衡忽然起身离座,走到韦贯之面前,深深一揖。
满堂愕然。
“我与先辈同年及第,”武元衡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今元衡侥幸得遇圣恩,居于此位。而先辈仍困于尘土——这是元衡之过。”
韦贯之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紫袍玉带的童年,又看看自己洗旧的青袍,喉头忽然哽住。那些年寒窗共读的夜晚,那些放榜时的狂喜,那些初入仕途的壮志……一幕幕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
武元衡的眼圈也红了,却仍保持着礼节:“望先辈勿怪。”
韦贯之深深还礼,转身退出大堂时,肩膀微微颤抖。阳光刺眼,他抬手遮面,泪水却从指缝间渗出。那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悲欣交集——为这宦海沉浮,也为这份在权势场上难得未凉的情义。
此后数月,韦贯之在万年县丞任上勤勉如初。他审理积案,巡查农桑,将一个小小的县丞之职做得有声有色。偶尔有同僚为他鸣不平,他只是笑笑:“官职不论大小,只在尽责。”
夏去秋来,一纸调令送至县衙:韦贯之除补阙,入谏院。
那日,武元衡已奉旨出镇西川。离京前,他特意绕道万年县衙,两人在简陋的后堂对坐饮茶。
“此去蜀道艰难,”韦贯之斟茶,“元衡兄保重。”
武元衡接过茶盏,忽然道:“那年过堂之日,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
“不,你不全知道。”武元衡望向窗外,“我常想,若当年是你居高位,我处下僚,你可会如我一般愧疚?”
韦贯之沉吟片刻:“或许不会当众表露,但心中必不安宁。”
两人相视而笑。茶烟袅袅,时光仿佛回到贞元年间,两个年轻进士在长安酒肆中畅谈抱负,不知前路几何。
三年后,蜀中治理大见成效,武元衡奉召回朝,拜相之日,恰是韦贯之升任中书舍人之时。宣制官在朝堂上依次唱名,两个名字时隔多年再次并列于圣旨之上。
散朝后,两人并肩走出大明宫。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紫一绯,却并行无间。
“还记得当年皇榜下的誓言吗?”武元衡忽然问。
韦贯之点头:“‘不负同年之谊’。”
“我做到了吗?”
韦贯之停下脚步,郑重拱手:“元衡兄不仅做到了,更让贯之明白——真正的同年之谊,不在同享荣华,而在风雨途中互不相忘。”
长安城的暮鼓响起,声声回荡在街巷间。两个身影渐渐远去,融入这座见证无数起落的皇城。
世间际遇如潮汐,起落无常。有人早达,有人晚成,本是寻常事。难得的是身居高位者不忘故旧,困遁尘土者不失其志。真正的仕途知己,从不以官阶论情义深浅,而是在长久的岁月里,始终记得最初并肩时的模样——那时春风得意,眼中尽是江山与理想,尚未被紫袍青衫分出高低。
宦海浮沉终会过去,唯有那份在过堂之日当众落泪的真诚,和此后各自尽责、彼此不忘的坚守,才会在史册的尘埃中,闪烁出人性最温润的光泽。这或许就是古人所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