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定数八(1/2)

1、李公

唐贞元年间的长安城,万年县捕贼官李公,是个爽快人。这年开春,他在街西官亭设宴,请几位好友尝鲜——特地让厨子备了时令的鱼鲙,薄如蝉翼的鱼片雪白透亮,配着嫩绿的香蓼,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众人刚入座,忽有个生客踱步而来,也不通名,径自坐了末席,神色淡淡,眉宇间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傲。有人问:“阁下是?”那人只道:“路过,见诸位雅集,特来叨扰。”再问有何能耐,他才抬眼:“略通卜算,尤擅推知饮食缘分——席间谁人吃得,谁人吃不得,大抵看得出一二。”

李公听了失笑,指着满桌鲙片道:“今日我做东,这鱼鲙便是专为宴客而备。先生既如此说,倒要请教:座中可有人吃不到此鲙?”那术士目光掠过李公,微微一笑:“别人不敢说,唯有足下今日与此鲙无缘。”

李公顿时沉了脸。他是主人,这宴席是他张罗,怎会吃不到自己的鱼鲙?当下扬声道:“若先生言中,我奉上五千钱;若是妄语,少不得要请先生领教些规矩。诸位都在此作证!”说罢便招呼众人动筷,自己先夹起一片,正要入口——

亭外忽然马蹄声急,一名差役奔入高呼:“李公!京兆尹急召,立时前往!”

公事要紧。李公掷箸起身,匆忙间对众人道:“诸位先用,不必等我。”又快步至厨边叮嘱庖人:“务必给我留两碟,温着。”他心底不服,偏要破这术士的预言。

待他策马赶至京兆尹府,原来是一桩盗案需他协同查验。公务繁杂,待处理完毕,日头已西斜。李公心中惦记那两碟鱼鲙,快马加鞭赶回官亭。

亭中宴席已散,友人皆去,唯那术士仍独坐斟茶,气定神闲。案上果然摆着两碟鱼鲙,丝毫未动。李公见状,心中石头落地,一面脱去外衫落座,一面执箸笑道:“先生预言,看来不灵了。”

术士抬眼看他,神色依然平静:“某所见应当不差,不知为何有变……”

话音未落,忽听亭角“哐当”一声——众人望去,却是一只野猫从窗台跳下,碰翻了搁在矮凳上的食盒。原来庖人怕鱼鲙落尘,特将留给李公的两碟置于盒中保温。那猫儿趁人离去,偷偷掀开盒盖大快朵颐,此刻正舔着爪子,一脸餍足。

李公怔在当场,再看碟中,果然空空如也。满座皆惊,术士却只淡淡拂了拂衣袍,起身一揖,飘然而去。

后来李公回想此事,常对身边人叹道:“人总以为自己算尽机关,却不知世间万事,早有缕缕暗线牵连。当日我若不强留那两碟鱼鲙,或许反倒能与诸位同尝一口;正因执着要破预言,反让猫儿得了机缘。”自此之后,他遇事少了几分执拗,多了几分随和,人说李公的脾气竟比从前宽厚了许多。

世间的得失因果,有时恰似水中映月,看得真切,却捞不着痕迹。人若太执着于胜负对错,反而容易错过眼前的风景;怀一份坦然,留几分余地,不是认命,而是懂得了与生活温柔相处。真正的主人,不在于能否掌控所有,而在于能否在无法掌控时,依然从容。

2、李宗回

李宗回是洛阳有名的才子,这一年正要进京赶考。冬日里,他结识了一位奇人——那人自称能预知饮食,分毫不差。两人结伴从洛阳往长安去,路上天寒地冻,倒多了个话头解闷。

腊月廿九这日,他们到了华阴县附近。县令是李宗回的旧识,早已收到书信,定要招待他们过正旦。李宗回在客栈里对客人笑道:“年节时分,家家备着好菜,何况是县令招待故人?明日我们去了,不知有什么口福。”

客人轻轻抚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依我看,李兄与县令各饮一盏椒葱酒,吃五样馅料的馄饨——至于米饭,却是无缘的。”

李宗回将信将疑。次日到了县衙,县令果然热情迎出,连声道:“两位贤弟冒着寒风而来,快暖一暖!”转头便吩咐仆役:“上两大盏热酒,多放椒葱驱寒!”

热酒下肚,身子刚暖,便见一小婢悄悄上前,与县令耳语。县令听了笑道:“都煮上便是。”转身对客人解释:“说来有趣,我家那小女儿,今年才八岁,总埋怨我不让她管家。昨日我故意恼她,说:‘那你便去张罗年节的饭食。’方才她来问,包了五种馅的馄饨,该煮哪一样?我说,都煮来吧。”

李宗回与客人相视一眼——五般馄饨,已然说中了一半。

不多时,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样样精巧。三人举箸闲谈,从诗文说到仕途。县令叹道:“宗回此次赴考,必能高中。只是仕途漫漫,得失有时也难预料。”李宗回正要接话,却见仆人又端上一盘精致点心,偏偏不见主食。

县令瞥了一眼,随口问:“饭可备好了?”仆人躬身回道:“小姐说,吃馄饨便饱了,不必再用饭。”满座皆静了一瞬。李宗回望向那位客人,客人只是从容举盏,饮尽了杯中残酒。

宴罢,客人独坐廊下观雪。李宗回走近,终于问道:“先生究竟何人?”客人微微一笑:“不过是个看客罢了——看人间饮食,也看命数机缘。”他起身掸去衣上落雪,“李兄可知,今日这宴,最妙的不是馄饨有几样,而是为何没有饭?”

李宗回沉吟。客人轻声续道:“因为那八岁女童赌气管家,这便是变数;县令宠她由她,这便是人情。命理能算定大概,却算不尽这些活生生的曲折。”说罢一揖,飘然离去,雪地上竟无足迹。

后来李宗回果然高中,官场沉浮多年。每逢岁末,他总会想起那顿没有米饭的宴席,想起客人离去前的话。他渐渐明白:人生确有轨道,但真正让生命丰盈的,恰是那些算不准的温情、意料外的缘分,以及烟火人间里鲜活的人情冷暖。

命运或许铺好了大致路径,但行走其间的温度与风景,终究由人心决定。预知不是目的,坦然前行才是真谛;定数不是束缚,懂得珍惜变数中的温情与机缘,才能在既定的轨道上,走出独一无二、有血有肉的人生旅途。

3、崔朴

晚唐的一个雪夜,渭北节度判官崔朴与几位友人围炉夜话。炭火噼啪作响,不知谁起了个头,说起宦海沉浮的莫测。

崔朴拨了拨炉灰,缓缓道:“说起仕途通塞,当真难料。比如崔琯及第后,五任官职未脱初入仕时的品阶;令狐相曾在河东做了七年评事,又当了六年太常博士,多年徘徊不前。”他顿了顿,“更有张宿,受宪宗赏识,官至谏议大夫,奉命宣慰山东时,圣上亲口许他回朝即拜相——谁知行至东都驿站,竟暴病而亡。”

座中一片唏嘘。崔朴想起父亲崔清生前常说的一段往事,便继续说了下去。

那还是建中初年的事。崔清当时任蓝田县尉,恰逢德宗即位,朝局动荡,法度森严。短短三日间,七位大臣接连被贬,其中三人在赴任途中便被赐死。名臣刘晏、黎干皆在其列。

那一日,崔清在城门外值岗,见一队人马疾驰而出。为首的是刚被贬为道州司户参军的户部侍郎杨炎。朝廷严令,贬官即刻离京,不得返家。崔清早闻杨炎妻子病重,见他频频回望长安方向,面容凄苦,心中不忍。

夜深时,崔清换了便服,悄悄寻到杨府。只见门庭冷落,只有老仆守着病榻。他自报身份,留下些银钱药物,轻声道:“杨公已平安出城,嘱我来看望夫人。”其实杨炎何曾嘱托?但病榻上的妇人眼中却有了光亮。

杨炎这一路走得艰难。行至商州洛源驿时,坐骑累倒,驿仆王新默默牵来自己的骡子。又遇道州司仓参军李全方运粮入京,李全方倾尽囊中银钱,助他添置行李。雪中送炭的情谊,杨炎一一记在心里。

世事难料。两年后的秋天,杨炎竟从江华县令直接被擢为中书侍郎,回京拜相。车驾行至京兆地界,他忽然叫停,问驿使:“蓝田尉崔清可还在任?”

得知崔清仍在,杨炎亲往县衙。崔清匆忙出迎,正要行礼,却被杨炎一把扶住:“崔郎,不该如此待我。当年若无你照拂内子,我岂有今日?”二人并马而行,说起湘楚风物,杨炎忽然正色道:“以足下之才,何处不可施展?老夫如今或可相助。御史台、谏院诸职,但凭选择。”

崔清连称不敢。杨炎笑道:“不必推辞,直言便是。”崔清沉吟片刻:“若蒙不弃,谏官清贵,可效绵薄之力。”杨炎颔首:“我记下了,静候佳音。”

临别时,杨炎又道:“约莫一月,当有消息。”

杨炎拜相后第十日,便做了三件事:一将洛源驿仆王新擢为中书主事;二奏请提拔李全方;三则举荐崔清为左补阙。

崔朴记得父亲晚年常说:“你看,我当年一点恻隐之心,换来一世安稳;王新一头骡子,李全方一囊钱财,都得了回报。可杨相自己呢?为相不到半年,又被贬崖州,途中赐死。”

炉火渐弱,崔朴为众人添茶,缓缓道:“家父说,这便是官场——今日云端,明日泥沼。但无论沉浮,人心里那点善念与公道,终究不会埋没。”

窗外雪落无声,一室寂静。座中有人轻声叹道:“所以杨炎得势时,最先报答的,不是权贵,而是那些在他落难时给过温暖的小人物。”

“正是。”崔朴微笑,“仕途如山路,起伏本平常。难得的是,上坡时不傲,下坡时不馁,途中遇见同行人跌倒了,能伸手扶一把——这份心肠,比什么官位都珍贵。”

世路多艰,起落无常。真正的安稳不在高位,而在人心的温度;真正的财富不是权柄,而是危难时不灭的善念。今日你予人一缕春风,未必能立刻化开冰雪,但天地自有刻度,岁月终会回响。宦海浮沉终有岸,唯有心存仁厚、手持明烛者,能在任何境遇里,活得坦荡从容。

4、李藩

唐时东都洛阳,有个叫李藩的读书人,年近三十,功名未就,只在岳父崔构家寄居。岳家待他淡淡,他自身又患着恼人的头疮,终日隐隐作痛,心中不免郁结。这年秋深,他动了携家迁往扬州的念头,可千里迢迢,前程未卜,更添愁闷。

一日,崔家兄弟邀他同去拜访中桥一位异人,名唤胡芦生。此人善卜,据说闻人声便知贵贱,性嗜酒,访客皆须携壶酒为礼,故得此名。李藩与崔氏兄弟各带了三百钱,往那简陋卦摊而去。

胡芦生正倚着旧蒲团独酌,已半醉。崔氏兄弟先至,他只略抬手请坐,眼皮也未抬。李藩因头疮行动稍迟,落后几步。未料李藩身影刚入巷口,胡芦生忽地睁眼,对侍童道:“有贵人到,快洒扫迎候。”

李藩刚下驴,胡芦生已笑着迎上,执其手道:“郎君乃贵人相。”李藩苦笑:“某身患疾,家计窘迫,更欲远徙,何贵之有?”胡芦生摇头,低声道:“既是‘纱笼中’人,何惧眼前困厄?”

李藩茫然,“纱笼”是何意?胡芦生却不再多言,只斟满一杯酒递给他:“且饮此杯,日后自明。”

后来李藩头疮渐愈,暂缓南迁,专心应考。几年间,他果然进士及第,补任校书郎。赴任前,他忽想起当年预言,便又寻至洛阳中桥。故地仍在,胡芦生却已搬离。邻居道:“先生自那年秋后常说,‘我既已点破纱笼中人,此地不可久留’,飘然去了。”

李藩心中震动,始信其言非虚。此后他仕途虽也有起伏,却总在关键处逢凶化吉,渐至高位。任给事中时,朝中批答诏令,同僚或有疏漏,唯他执笔处周密严谨,宪宗皇帝曾执其奏章赞道:“李藩笔下,无错可寻。”

数年后,李藩官拜宰相。 一日与老友张建封闲谈,说起当年旧事,张建封亦记起一桩奇闻:昔日有僧人能视人禄命,张建封曾请其遍观幕府僚属,问谁有宰相之分。僧人看罢皆曰无。张建封又问:“可有未入院的郎官?”方知李藩(时任巡官)未至。急召来后,僧人降阶相迎,对张建封道:“此位方是纱笼中人,日后宰相比肩,君尚不及。”

张建封惊问“纱笼”何意。僧人解释:冥司于未来宰相,皆暗以纱笼护其魂魄,免为邪祟所扰,他官则无此殊遇。

李藩至此方豁然开朗,原来胡芦生当年所见、僧人所言,皆指此异象。后来他历事德、顺、宪三朝,以清正着称,晚年虽遭贬谪,生平大节始终无愧于“纱笼护持”之誉。而那位点破天机的胡芦生,自洛阳一别,再无踪迹,只留下“纱笼”二字,如一道微光,照见命运深不可测的肌理。

世间确有命运暗藏的轨迹,但“纱笼”所护,非关权位,实乃德行与心性之光。人生困顿时,无需怨怼;顺遂时,更当谦卑。真正的贵气,源于内心的持守与为人的端正——这份光明自内而外,方能穿透迷雾,照见前路,亦让每一步行走,都踏实而从容。

5、韦执谊

唐德宗时,韦执谊官至宰相,显赫一时。然而宦海风涛无常,他先被贬为太子宾客,不久又一纸诏书,将他远远打发到了天涯海角的崖州,任司马闲职。

说起这崖州,于韦执谊而言,竟似一段早被勾勒好的宿命。许多年前,当他还是兵部职方司一个小小的员外郎时,职责之一便是管理各州呈送的地图。那些绘制在绢帛上的山川城郭,本只是冰冷的文书,唯独一类,他见之便觉心悸——凡是岭南诸州,尤其是崖州的地图,他总是立刻挥手,让人快快拿走,从来不敢,也不愿细看。仿佛多瞧一眼,那片瘴疠之地便会生出钩索,将他拖拽而去。

后来他官运亨通,直至拜相,搬进了中书省那间宽敞的值房。北墙上悬着一幅大唐疆域图,气象恢宏。最初几日,他沉浸于纷繁政务,未曾留意。直到某日午后,批阅奏章倦了,他起身踱步,目光无意间落在那幅地图上。

这一看,他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住了。

那图上被朱笔特意圈出、详细标注的,不是别处,正是崖州。山峦的走势、河流的脉络、驿道的曲折,竟与他当年避之唯恐不及的图册分毫不差。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窗外明媚的天光,仿佛也在这一刻黯淡下去。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浓得化不开。

果然,不过数年,党争倾轧,恩宠不再。贬谪的诏命降临,目的地清清楚楚两个字:崖州。

南去的路漫长而艰辛,过了岭,便是一派截然不同的、闷热陌生的天地。崖州三年,海风湿咸,孤寂入骨。曾经的宰相威仪,早已被岁月与境遇磨蚀殆尽。他最终病逝于这片他曾经连看图都感到畏惧的南海之滨。那幅悬于北墙的崖州图,竟成了他命运一句残酷的谶语。

有时,我们越是对某些事物心怀莫名的恐惧,极力回避,却可能在辗转曲折后,恰恰与之迎面相遇。命运的安排或许难以捉摸,但心结所在,往往需要直面而非逃避。真正的强大,不在于预知吉凶,而在于无论走向何种境地,都能持守内心的一份坦然与平静。

6、袁滋

袁滋年轻时游历四方,那时他还没中进士,更没想到日后会成为一代名相。这年他途经复州,听说清溪山景色奇绝,便起了登临的兴致。

山势果然不凡,初时青翠可人,愈往上走,林木愈见幽深,小径渐渐隐没在藤萝之间。正迟疑时,忽见山坳处有三间茅屋,一个儒生打扮的人正在檐下翻晒药材。

袁滋上前攀谈。儒生姓陈,以采药为生,言谈间颇有山林逸气。二人相谈甚欢,天色渐晚,陈生便留袁滋住下。

夜里山月清朗,袁滋望着窗外层峦叠嶂,不禁感叹:“这般灵秀之地,该有隐逸高人。”

陈生拨了拨灯芯,低声道:“确有人。约莫五六位,三两日便来一趟,或在溪边论道,或在松下对弈。只是——”他顿了顿,“他们极厌生人,住处更是不肯透露。我虽与他们相熟,也不敢多问。”

袁滋眼睛一亮:“可能拜见?”

陈生沉吟良久:“他们好酒。若备上一坛好酒,或可一见。”

次日袁滋下山,专程寻来当地最好的松醪。三日后,他携酒再访茅屋。

这一等就是两天。第三天黄昏,山雾初起时,忽闻林间传来朗笑。五位形貌各异的人沿溪而来:有的戴鹿皮巾,有的着纱帽,皆杖藜跷足,衣袂飘飘。

他们与陈生熟稔地招呼,径直到涧边濯足,水花溅起,惊走几尾游鱼。陈生摆开竹席,取出袁滋带来的酒。泥封一开,酒香漫开,五人眼睛都亮了。

“好酒!哪来的?”为首的白须老者连饮三盏。

陈生这才引袁滋出来见礼。

空气骤然静了。

五人面面相觑,方才的洒脱落了干净。白须老者沉下脸,将酒盏重重一放:“陈生,你怎可带外人来?”其余几人也都起身,目光如电,哪里还有半点散仙模样。

袁滋深施一礼:“晚辈袁滋,冒昧求见,实因慕道心切。此酒虽薄,聊表敬意,绝无窥探诸位清修之意。”

“你可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一个始终沉默的青袍人忽然开口,声音清冷,“你眼中所见功名、所求学问,在此山中,不过尘烟。”

袁滋恭敬道:“晚辈愚钝。但闻道不分山野朝堂,真心向学,纵只得片语,亦胜读十年死书。”

雾越来越浓,涧水声潺潺。五人低声商议片刻,白须老者长叹一声:“罢了。酒既饮了,便是缘分。”他看向袁滋,“你且说说,为何寻我们?”

那一夜,竹席移至崖边松下。五人不再避讳,从星象说到地脉,从上古传承谈到当下时局。袁滋这才知道,他们中有前朝遗贤,有避世名士,皆因看透世情,才隐入这清溪深处。

破晓前,青袍人最后对他说:“你眉宇间有济世之气,非我辈山林中人。他日若居庙堂,望记着今夜所见——天下不仅有长安洛阳,更有无数这样的深山大泽,其间藏着智慧,也住着百姓。”

袁滋郑重拜谢。下山时回头望去,云雾缭绕,茅屋与隐士都已不见踪影,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大梦。

多年后,袁滋历任要职,官至宰相。他主持平定西南,安抚边民,施政常怀宽仁。每逢决策艰难,他总会想起清溪山那个雾夜,想起那些视功名如尘烟、却依然心系苍生的隐者。

晚年致仕归乡,有门生问:“恩师一生,最重要的一课在何处习得?”

袁滋望向远山,微笑道:“在一条不知名的山涧边,五位不肯留名的长者,用一夜时光告诉我:真正的智慧,永远向真诚敞开;而最高的学问,是如何用手中的力量,让世间多一分理解,少一分隔阂。”

山林与朝堂,看似相隔万里,实则都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真正的智慧不分出处,它只向真诚求问的心敞开。人生路上,我们总会遇见不同的“隐士”——可能是某个人、某段经历、某次顿悟。重要的是永远保持敬畏与真诚,因为每一次相遇都可能改变我们看世界的角度,让我们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活得更通透,也更温暖。

7、裴度

一、挡刀的毡帽

元和十年六月初三,天还没亮透,长安靖安坊裴宅的灯火已经通明了。

侍女捧着铜盆巾帕在外间候着,隐隐听见内室传来窸窣的穿衣声。五十三岁的御史中丞裴度站在镜前,仔细抚平紫色官袍的每一道褶皱。烛光映着他清癯的面容,眼角细纹里藏着二十年宦海沉浮的风霜。

他从进士及第,到博学宏词科,再到制策高等,一路凭真才实学走来。去年刚升任御史中丞,圣眷正隆,可肩上的担子也沉——各地藩镇虎视眈眈,尤其是东平节度使李师道,表面恭顺,暗地里招兵买马,朝中人人都嗅得到那股火药味。

“老爷,今日戴这顶么?”老管家捧着一个锦盒进来。

盒里是顶崭新的毡帽。昨日扬州节度使派人专程送来的,说是江南最新样式。裴度取出来端详:帽檐浑圆,毡料厚实,深青色衬着暗银纹路,倒也别致。他本不喜这些时新玩意儿,但想着是地方官一片心意,便顺手扣在头上。

“走吧。”他整了整帽檐。

马车碾过坊间青石板,轱辘声在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贴身护卫王义骑马跟在车侧,这汉子跟了裴度七年,话不多,眼睛却总鹰似的扫视着四周。今日不知怎的,他握着缰绳的手格外紧。

车出靖安坊东门,转入禁街。这条直通皇城的大道平日此时已有官员车马,今日却异常安静。雾浓得化不开,三步外就只见模糊影子。

王义突然勒马:“相爷,不太对——”

话音未落,两侧坊墙阴影里猛地蹿出七八条黑影!马蹄惊嘶,车夫还来不及反应,为首的黑衣人已扑到车边,手中横刀在雾里划出一道寒光。

“取裴度头来!”嘶哑的吼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那刀直劈车帘后的裴度!电光石火间,裴度本能地一偏头——

“锵!”

金石交击的刺耳声响震得耳膜发麻。刀刃竟劈在了那顶扬州毡帽上!厚实的毡料卸去大半力道,但巨大的冲击仍让裴度眼前一黑,整个人从车上滚落在地。

“得手了!”刺客见帽子飞落,以为头颅已断,急忙在青石地上摸索。

王义这时才回过神来。他暴喝一声,从马背上直扑而下,竟用身体挡在裴度与刺客之间。“相爷快走!”

第二个刺客的刀已经到了。这一刀狠狠砍在王义抬起格挡的右臂上,骨头断裂的声音让人牙酸。王义闷哼一声,左手仍死死抓住对方衣襟。

裴度挣扎着撑起身子。帽子滚在三步外,中间裂开一道狰狞的缺口,露出里头的衬布。他摸了摸脖颈——完好无损,只是后脑阵阵发麻。刚才那一刀若再低半寸,或是他没戴这顶厚毡帽……

“走!”王义满身是血,却用断臂推了他一把。

坊门处终于传来巡街金吾卫的呼喝声。刺客见势不妙,啐了一口,抓起地上那顶破帽子,消失在浓雾深处。

裴度跪在血泊里扶住王义。这汉子的脸白得像纸,却还努力挤出个笑:“帽……帽子好……”

二、未尽的使命

裴度遇刺的消息震动了整个长安。

大明宫里,宪宗皇帝摔碎了茶盏。“就在朕的禁街上!就在朕的眼皮底下!”他盯着跪在殿中的裴度,目光落在那道包扎好的后颈伤口上,“爱卿可知是何人所为?”

裴度抬起头:“李师道。”

殿内一片死寂。几个老臣交换着眼色,有人欲言又止。谁都明白,没有铁证,指认一方节度使就是谋刺朝臣的主谋,意味着什么。

“臣昨夜收到密报,”裴度从袖中取出卷帛书,“东平派往京城的死士共十二人,分三队潜伏。今日袭击臣的,是第一队。”他顿了顿,声音沉静得像深潭,“他们的真正目标,是武相国。”

武元衡,当朝宰相,主战派的中流砥柱。

宪宗猛地站起身:“元衡今日……”

“陛下!”殿外连滚爬进一个内侍,声音带着哭腔,“武相国……在通化坊外遇害了!”

裴度闭上眼睛。还是晚了。

那场朝会开了整整四个时辰。武元衡被枭首示众的消息像野火燎原,长安城人人自危。主和的大臣们开始说“不宜激怒藩镇”,连几个平素强硬的武将也沉默下来。

“裴卿,”散朝时,宪宗单独留下他,年轻的皇帝眼里布满血丝,“你说,接下来该如何?”

殿外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裴度看着自己投在青砖上的剪影,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刚中进士时,老师拍着他的肩膀说:“为官者,有时不是选对的路,而是选该走的路。”

他缓缓跪倒:“臣请赴淮西前线督军。”

“你刚遇刺,伤还未愈——”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