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定数八(2/2)

“正因如此,”裴度抬起头,“臣若此时退缩,天下人便知朝廷怕了。李师道敢在长安行凶,是因为他觉得天子可欺。臣要让天下人看到:刺客的刀,斩不断忠臣的脊梁。”

三、帽子的余音

三个月后,裴度以宰相衔出任淮西宣慰处置使,督师讨伐吴元济。

出发那日秋风萧瑟,长安城外十里长亭挤满了送行的官员。裴度一身戎装,正要上马,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相爷留步!”

是个满头大汗的驿卒,捧着一个木匣:“扬州急递,说是务必亲交相爷。”

匣里是顶毡帽。与遇刺那日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深些,内衬处多了层薄铜片。附着的信笺上只有寥寥数字:“闻公帽挡利刃,特制此顶,内衬精铜。愿再护公首级,待公凯旋。——广陵故人”

裴度抚过冰凉的铜衬,忽然笑了。他转身看向送行的人群,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诸公都看见了吧?这顶帽子,第一次为我挡了刺客的刀。今日,它又要随我去挡叛军的箭。但真正护着我的,不是铜片,不是毡料——”

他举起帽子,阳光下,那道修补过的裂痕清晰可见。

“是天下人心向背。”

大军开拔。此后三年,裴度坐镇郾城,与将士同甘共苦。有谋士劝他深居简出以防刺客,他摇头:“武相国遇害,正是因为有人想让忠臣不敢出声。我若躲起来,才是真中了他们的计。”

他常戴着那顶铜衬毡帽巡视军营。士兵们私下都说:“看,那就是替裴相挡过刀的帽子。”不知从何时起,前线将士们也开始戴起各式毡帽,成了军中一景。

元和十二年冬,淮西平定。裴度回朝那日,长安万人空巷。他没坐车,骑着马慢慢走过长街,那顶修补过三次的毡帽端端正正戴在头上。

路过靖安坊东门时,他勒住马。三年前的血迹早已冲洗干净,青石板缝隙里长出细细的青苔。王义骑马跟在侧后——断臂接上了,虽不能再握刀,却坚持要继续做他的护卫。

“相爷看什么?”王义问。

“看这个地方,”裴度缓缓道,“三年前在这里,有人想用刀告诉天下:忠君报国,是要掉脑袋的。”他摸了摸帽檐,“今日我们回来,是想告诉天下:有些东西,刀砍不断。”

后来裴度四度入相,辅佐宪宗实现“元和中兴”。那顶帽子一直收在他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有人问起,他便笑说:“这是我的镜子——照见过刀光,也照见过人心。”

晚年致仕回乡,整理旧物时,他又拿出帽子。孙女好奇地问:“爷爷,这破帽子为何舍不得扔?”

裴度小心地抚过那道裂缝:“这不是破,是见证。”他把帽子戴在小孙女头上,帽檐遮住了孩子的眉眼,“人这一生,总会遇上几把想砍你的刀。重要的不是刀多锋利,而是你戴不戴得起这顶帽子。”

窗外桃花正开,春风温柔。帽檐下,孩子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睛,而老人望向远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雾锁长安的清晨,看见了血泊中咬牙撑起的脊梁。

真正的护身符,从来不是铜铁之坚,而是心中那份碾不碎、砍不断的信念。人生路上,谁都会遭遇猝不及防的“刀锋”——可能是挫折,可能是背叛,可能是命运无情的考验。但只要我们头顶着“责任”与“勇气”织就的冠冕,便能在最黑暗的时刻,为自己、也为身后的人,挡住致命的一击,然后继续向前走,直到走出漫漫长夜,走进光里。

8、张辕

一、长安旧梦

元和二年的春天来得有些迟疑。长安城柳絮飘飞时,张辕正对着铜镜系紧官袍的束带。镜中人年近四十,眉间已有了细纹。奉天县尉这个位置,他坐了整整七年。七年里,看着同科进士们或外放州府,或调入京畿,只有他像颗生了根的钉子,牢牢钉在这不上不下的位置上。

“该动动了。”他对着镜子自语。

调集的文书已经批下,吏部的候缺名单长得让人眼花。张辕在长安没有根基,唯一的机会在南方——浙西观察使李锜是他旧识。虽然朝中早有传言,说这位李大人手伸得长,在地方上经营盐铁之利,可眼下张辕顾不了这许多。囊中羞涩,前程渺茫,人到了这份上,有些选择就由不得清高了。

临行前夜,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是在一处官署,青砖灰瓦,看着有些破败。有个穿着绿色官服的人手持一卷文书走来,面无表情地宣道:“张辕可知袁州新喻县令?”

新喻?张辕在梦里皱眉。那地方他听说过,在江西,山多田少,是个小县。他如今虽只是奉天尉,可奉天毕竟是京兆府属县,天子脚下。从京畿调往偏远下县,这算什么升迁?

“不妥。”他在梦里拒绝,“张某曾任赤尉,不宜为此。”

那绿袍官吏却笑了,笑得有些诡异:“两季俸禄的文书都已签发,不受又能如何?”说着将官诰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张辕低头看那文书,朱红的官印赫然盖着,可印文模糊不清。他想追上去问个明白,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急,就醒了。

窗外天还黑着,更鼓正敲三下。张辕坐在榻上,浑身冷汗。梦太真切,连那官吏袍角磨损的纹路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点亮油灯,铺纸研墨,想把梦记下。可笔尖悬在纸上,终究没落——不吉利,记它作甚。

二、润州风雪

到润州时已是初冬。李锜的府邸气派得惊人,飞檐斗拱,门前石狮比长安三品大员家的还威猛。张辕在门房等了半个时辰,茶换了三盏,才被引进去。

故人相见,倒是热络。李锜发福了不少,锦袍玉带,说话时手指总无意识地摩挲腰间玉佩——那是上好的和田籽料,润得能滴出水来。

“听说你要调集?”李锜屏退左右,亲自给他斟茶。

张辕苦笑:“正是。在奉天七年,再不动,这辈子就钉在那儿了。”

“缺打点?”

话问得直接,张辕脸上有些烧,还是点了点头。

李锜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打量他:“吏部的缺,如今一个比一个金贵。依我看,你不如先在我这儿谋个差事。浙西十三州,盐铁茶榷,哪处不能安置个人?”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些,“都是实惠位置,比你苦哈哈等个县令强。”

张辕心跳快了。他听说过,在李锜手下做事,油水足,升迁快。可他也听说过,这位李大人手底下不干净,朝中弹劾他的奏章能堆满一张书案。

“怎么,信不过我?”李锜笑了,笑容里有种看透人心的锐利,“你是清流出身,爱惜羽毛,我懂。可清流也要吃饭,也要养家。你儿子快冠礼了吧?女儿也该置办嫁妆了。奉天尉那点俸禄,够做什么?”

句句敲在软肋上。张辕想起离家时,妻子偷偷典当了陪嫁的一对银镯,才凑足他这趟南下的盘缠。女儿十三了,连身像样的襦裙都没有。

“愿听大人安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裂开的陶器。

三、一枚旧印

差事落下来了——毗陵郡盐铁场官。品级不高,从八品下,比县尉还低半阶。可李锜说得对,这是“实惠位置”。盐铁之利,自古就是肥差,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寻常人家半年嚼用。

张辕去赴任那天,毗陵下着细雨。盐铁场在城西,高墙深院,门口守着持刀的兵丁。主事的是个姓钱的胥吏,五十来岁,眼珠子转得活泛,一看就是场面上滚久了的人。

“张大人年轻有为啊。”钱主事引他往账房走,话说得漂亮,“这位置多少人盯着,到底还是大人有福气。”

账房三间打通,满墙都是木架,架上一摞摞账册用黄绫带捆着,按年份排列。空气里有股陈年纸张和墨汁混合的味道,还隐隐透出铜钱的锈气。

交割手续办得利索。钱主事捧出个黑漆木匣:“这是场官印信,请大人验看。”

张辕打开匣子。印是铜铸,方形,鼻钮,约莫寸半见方。他拿起细看,印文是标准的九叠篆:“毗陵郡盐铁场印”。可翻过来看印册,他愣住了。

侧面刻着一行小字,年深日久有些模糊,但还认得清:“原袁州新喻县印,元和元年改铸”。

新喻县印?

梦里那个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张辕可知袁州新喻县令……”

他手一抖,铜印差点掉在地上。

“这印……原是县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飘。

钱主事赔着笑:“大人好眼力。说来也是巧,这批改制废印里,就这枚成色最好,刺史府就让改铸了。其实用起来都一样,都是铜,都是官家威严。”

张辕摩挲着印侧那行小字。铜是凉的,可那行字像是烧红的针,扎进他指尖。原来梦是真的。原来他拒了又拒,兜兜转转,还是握住了这枚“新喻县印”——虽然它现在换了名字,可骨子里没变。

“张大人?”钱主事小心唤他。

张辕把印放回匣子,扣上盖子。“无事。今日起,我便在此办公。”

四、两季之期

盐铁场的日子比想象中忙碌。每日天不亮就有盐商在门外排队,车马喧嚣,算盘声噼啪响到日落。张辕坐在那张宽大的榉木公案后,批文书,核账目,盖印钤。每盖一次印,指尖都能感觉到印侧那行小字的凹凸。

他试过不去想那个梦,可有些事越躲越缠人。有次核对四月至六月的出盐账,他随手翻到最后一页,忽然顿住了——那页右下角,分明签着自己的名字,日期是“九月初七”。

现在是四月,他怎么会签九月的账?

他唤来钱主事。老胥吏看了看,笑了:“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惯例。盐铁场官一任通常是两季,四月到九月。前任大人离任前,把后面几个月的账页都预先签了,免得交接时出纰漏。”

“两季……”张辕喃喃重复。

梦里那个绿袍官吏的话又浮上来:“两季之俸,支牒已行。”

他慢慢坐回椅子里。四月到九月,正是两季。九月离任,那两季俸禄……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梦里那人说“支牒已行”——俸禄文书早就按两季的任期签发好了,不管他接不接受这个任命,这两季的俸禄都已经定下了。

“大人脸色不好,可是累了?”钱主事关切地问。

张辕摆摆手:“无妨。你且去忙。”

窗外春深,庭院里海棠开得正艳。他却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原来命运这东西,不是你不认,它就不存在。它早就在那里等着你,像设好的棋局,每一步都算好了。

五、九月辞印

接下来的日子,张辕像变了个人。他办差格外认真,账目核得一丝不苟,有人想按旧例“孝敬”,他一律退回。钱主事私下嘀咕:“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位大人的火,烧得也太旺了些。”

只有张辕自己知道,这不是什么火。这是认命之后的清明——既然躲不开,那就好好走完这段路。至少,要对得起这两季的俸禄,对得起这枚铜印承载的官家体面。

夏天最热的时候,盐场出了桩贪墨案。有个管仓的小吏勾结盐商,以次充好,三年里昧下上千贯。张辕亲自查办,账册堆了半间屋子,他连着五夜没合眼,一厘一毫对清楚,最后人赃并获。

案子上报刺史府那天,李锜派人送来信,话里话外暗示“得饶人处且饶人”。张辕把信烧了,案卷该怎么报还怎么报。

钱主事看得心惊胆战:“大人,那可是李大人……”

“李大人那里,我自会解释。”张辕平静地说,“但盐铁关乎国计民生,今日放过一厘,明日就能漏出一斗。这个口子,不能开。”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刚中进士时,老师在宴席上说的话:“为官者,手握印信,盖下的不只是字,更是良心。”那时他年轻,觉得这话太虚。如今捧着这枚改铸的铜印,他才咂摸出滋味来。

九月到了,秋风起时,调令果然来了——平调往宣州另一个盐铁场。钱主事帮他整理行装,看着那枚铜印被收进木匣,忽然叹道:“大人这两季,是咱们场这些年最清静的两季。”

张辕笑了:“清静不好么?”

“好,当然好。”老胥吏也笑,“就是……不太习惯。”

交割那日,张辕最后盖了一次印。铜印落在离任文书上,“咚”一声轻响,像给这段日子画了个句号。他摩挲着印侧那行小字,忽然觉得,也许这一切,并不是偶然。

六、归程晓悟

北归的船行得慢。过长江时,正是清晨,江面雾蒙蒙的,远处山峦如黛。张辕站在船头,手里握着个小布包——里面是这两季的俸银,沉甸甸的。

他想起离任前最后一件事:去库里核对俸银发放。账房先生把算盘拨得脆响:“四月至九月,整两季。春夏俸外加秋俸预支,一共是这个数。”推过来的数目,竟与他在长安时估算的、打点吏部所需的花费,分毫不差。

原来梦里那句“两季之俸”,是这个意思。不是说他只能做两季官,而是这两季的俸禄,正好够他下一程的路费。命运给了他一个起点,也给了盘缠,至于能走到哪儿,还得看他自己。

船夫在船尾哼着小调,歌词模模糊糊飘过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张辕听着,忽然笑了。他以前最烦这种话,觉得是懦夫的说辞。可现在他明白了,认命不是躺平,而是认清边界之后,更踏实地走自己能走的路。就像他这两季,握着枚“新喻县废印”,照样把盐铁场管得井井有条。印是旧的,可盖下去的责任是新的;命是定的,可怎么活是自己选的。

雾渐渐散了,江面开阔起来。北方,长安在等他。这次回去,他腰包里有了大点的钱,心里也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解开布包,取出一点碎银,走到船夫身边:“老哥,唱首吉利的。”

船夫咧嘴笑了,清清嗓子,这次唱的是:“浪里行船看舵手,云开雾散见日头……”

是啊,张辕想。雾总会散,路还要走。重要的是握稳自己的舵,哪怕这船不大,哪怕这江水急。毕竟这一程山水,有人给你备了船资,可怎么撑篙、怎么迎浪,终究是自己的本事。

命运有时像一封早已写好的信,我们只是按着地址走到收件的那一刻。重要的不是预知内容,而是在途中学会辨认方向、沉淀心性。当注定与努力相遇,最可贵的不是改变结局,而是在每一个当下,活出无愧于心的分量——这份坦荡从容,才是穿越迷雾时,最明亮的灯火。

9、赵昌时

元和十二年的秋天,淮西战事到了紧要关头。李愬雪夜袭蔡州的奇谋已经得手,吴元济的大势如风中残烛,可零星抵抗还在继续。九月二十七日这天,青陵城外一片肃杀。

赵昌时是吴元济麾下的偏将,跟着张伯良守这最后几个据点。天还没亮透,城外就传来了唐军集结的号角。他知道,这怕是最后一战了。

厮杀是从辰时开始的。唐军像潮水般涌来,箭矢遮天蔽日。赵昌时带着手下两百多人守在城墙缺口处,刀卷刃了捡把新的,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到了午后,城墙终于守不住了,他们退到城里巷战。

就在一条窄巷拐角,赵昌时听见脑后风声——他下意识偏头,可还是慢了半拍。冰冷的铁器从他后颈擦过,割开了皮甲,深深嵌进骨肉里。他眼前一黑,从马上栽了下去。

坠地的撞击让他短暂清醒了一瞬。他看见天空是灰黄色的,几片云走得很慢。血从脖颈后面汩汩往外涌,温热的,带着铁锈味。他想起老家院子里那棵柿子树,这个时节,柿子该红了吧……

然后黑暗就吞没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千年——赵昌时听见了声音。

起初很模糊,像是隔着水。渐渐清晰起来,是个沉稳的男声,一字一顿,在念名字:

“王顺。”

“唯!”有人应道。

“李贵。”

“唯!”

“张贵狗。”

“唯!”

赵昌时想睁眼,眼皮却重如千斤。他发现自己躺在什么地方,身下硬邦邦的,周围很冷。那念名字的声音还在继续,每念一个,就有人高声应答。应答声有的年轻,有的苍老,有的带着江淮口音,有的分明是河北腔调。

这是……在点兵?

他努力去听。念的名字他大多熟悉:有的是他手下的队正,有的是今早还一起啃干饼的同袍,还有些是对面唐军里交过手的,他记得那些面孔。点名的人念得不快,每个名字都念得清清楚楚,仿佛在确认什么重要的东西。

赵昌时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老人们说过,阴间点兵,是要把阵亡的魂魄收走。那现在念的,莫非都是……

他竖起耳朵,在等自己的名字。他知道自己中刀了,血流了那么多,八成是活不成了。可点名声持续着,一个,又一个,念了总有千把人,始终没念到“赵昌时”。

为什么?

他躺在那片黑暗里,时间失去了意义。点名终于结束了,四下重归寂静。然后他听见远处传来鸡鸣——先是遥遥的一声,接着此起彼伏。

天要亮了。

仿佛被这鸡鸣声唤醒,赵昌时觉得脖颈处传来剧痛。他哼了一声,竟然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看见的是泛白的天光。他躺在一片尸堆里,周围横七竖八都是人,有些面孔朝上,眼睛还睁着,蒙着一层灰膜。他挣扎着想动,脖颈的伤口撕扯般疼,可手摸过去——血已经凝住了,伤口很深,但没伤到要害。

他慢慢坐起来,环顾四周。

然后他愣住了。

那些躺在他身边的人,那些已经冰冷僵硬的同胞,那些他认得或不认得的阵亡者……他们的脸,竟然都和他夜里听到的名字一一对得上。那个额头有疤的是王顺,缺了颗门牙的是李贵,左手只有四根手指的是张贵狗……

赵昌时坐在死人堆里,浑身发抖。原来昨夜不是做梦,是真有阴司来点名收魂。那些应了“唯”的,都被带走了。而他的名字没被念到,所以他还在阳世,伤口虽重,却还有口气。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城外走。一路上尽是断壁残垣,乌鸦在头顶盘旋。走了一个多时辰,遇见几个溃散的兵卒,他们看见赵昌时脖子上的伤,都惊得后退:“赵将军,你……你还活着?”

一个月后,伤口结了厚厚的痂。赵昌时活了下来,只是脖子上永远留下了一道深褐色的疤,像条蜈蚣趴在那里。后来朝廷赦免了淮西旧部,他回了老家,种地,娶妻,生子。夜里有时还会梦见青陵城,梦见那个点名的人声。

他常摸着脖子上的疤想:生死一线,原来真有本册子写着。该走的,名字会被念出来;该留的,就算躺在尸堆里,也能听见鸡鸣天鸣。

可他又想:那夜点名的人,为什么偏偏漏了他呢?是笔误?是心软?还是他的命数里,本就该多活这几十年?

没有答案。只有脖子上那道疤,在阴雨天还会隐隐发痒,像在提醒他:你这条命,是捡来的。好好活。

生死簿上或许真有名册,但人间路上没有注定浪费的光阴。那些“侥幸”存活的瞬间,不是让我们耽于后怕,而是教会我们加倍珍惜手中的日子——因为每一个醒来的清晨,都是命运给予的、不容辜负的馈赠。在无常中活出有常,在有限里创造无限,这才是对生命最郑重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