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定数六(1/2)

1、李棱

放着太师幕僚不做,偏求八品小官,二十年后才懂他的高明

贞元二年的长安城,春闱放榜的红墙下,人声鼎沸。

李棱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目光死死钉在榜单中间那行字上——李棱,江宁府,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长长舒出一口气。寒窗十载,青灯为伴,总算熬出了头。

此刻长安城里的才子们,但凡登科的,哪个不是忙着奔走权贵门庭,盼着谋个好前程?可李棱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回江宁,接老娘来身边,好好尽孝。

只是进士及第,不过是拿到了入仕的敲门砖,具体授什么官,还得等吏部铨选。他正坐在简陋的客栈里盘算,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热议——名将浑瑊受封太师,即将出镇蒲津,这会儿正广招贤才,扩充幕府。

浑太师是谁?那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德宗皇帝倚重的股肱之臣。能进他的幕府,相当于踩上了青云梯,日后飞黄腾达不过是早晚的事。

李棱正听得入神,客栈小二忽然匆匆跑来:“李公子,李公子!浑太师府的请柬,给您送来了!”

捧着那烫金的请柬,李棱有些恍惚。他一个刚及第的寒门进士,竟能入了浑太师的眼?

赴宴那日,浑府里觥筹交错,满座皆是长安城里的青年才俊。酒过三巡,浑瑊目光落在李棱身上,朗声道:“久闻李君才学出众,老夫有意请你做管记从事,随我同往蒲津。他日建功立业,必不负你的满腹经纶!”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无数道羡慕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李棱,那眼神里,有嫉妒,有艳羡,还有几分迫不及待的讨好。

换做旁人,怕是早就跪地叩谢,恨不得立刻应下。可李棱却放下酒杯,站起身,对着浑瑊深深一揖。

“太师厚爱,李棱铭感五内。”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了满座的喧嚣,“只是我性子散漫,实在不惯幕府里的严谨规矩,怕是难当此任。我此生最大的心愿,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我钟爱蓝田的山水,若能得个畿县县尉的差事,虽是八品微末之职,却能把江宁的老母接来,领着一份俸禄,晨昏定省,守着娘亲过日子,这辈子就知足了。”

这话落地,满座瞬间鸦雀无声。

有人偷偷撇撇嘴,暗道这李棱怕不是读书读傻了?放着太师幕僚的大好前程不要,偏偏要去做个芝麻大的县尉?这不是典型的不识抬举吗?

就连浑瑊也愣了愣,随即捻着胡须沉吟:“畿尉虽是亲民的要职,但按朝廷规矩,得有一定资历才行。你是新科进士,怕是难遂心愿啊。”

“正因如此,才敢厚着脸皮,仰仗太师的威名。”李棱又深深一拜,“太师功高望重,若肯为我上表奏请,或许能破例一回。”

浑瑊盯着李棱看了许久。眼前的年轻人,眼神澄澈,没有半分故作清高的虚伪,只有一片实实在在的赤诚。他终于点了点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老夫便为你上这一道表,试试便是。”

数日后,浑瑊的奏表递到了德宗皇帝的御案前。

经历过安史之乱的德宗,向来勤政爱民,大小政务都要亲自过问。他看着奏表上“李棱”二字,沉吟片刻,朱笔一挥:着中书商议。

消息传到李棱耳中时,他正在书斋里临帖。笔尖一顿,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难看的墨团。

没过多久,一位在朝中做官的友人悄悄递来话:“李兄,你这事悬了!中书省里吵翻了天,有人说你资历太浅,破格提拔怕是要引来非议,到时候连浑太师的面子都不好驳啊!”

李棱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他在书斋里踱来踱去,忽然想起长安城西边,住着一位奇人——桑道茂。

这位桑先生,以占卜言事闻名,却性情孤僻,从不轻易见客。李棱抱着一丝希望,备了些薄礼,一路寻到城西那处僻静的小院。

柴门紧闭,他恭恭敬敬叩了三次门,那扇斑驳的柴扉才“吱呀”一声开了。

院里一棵古槐遮天蔽日,桑道茂正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副棋局,黑白棋子纵横交错,看不出输赢。他头也没抬,只淡淡问了句:“来者所求何事?”

李棱不敢怠慢,将浑瑊举荐、中书商议,还有自己一心想要求得蓝田畿尉的心思,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

桑道茂这才抬起头,目光像古井里的水,波澜不惊。他盯着李棱看了半晌,缓缓开口:“你所求的这个官,二十年后,才能到手。如今机缘未到,强求无用。”

李棱猛地一怔,脱口而出:“浑太师亲自举荐,圣上都已经让中书省商议了,怎么会求不得?”

桑道茂却不再答话,只是低下头,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李棱知道,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对着石凳上的身影深深一揖,默默退了出去。

走出院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柴扉早已紧闭。心里头,半信半疑。浑太师的面子,圣上真的会不给吗?

一个月的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缓流逝。

终于,中书省的消息来了。一位执政大臣召见了李棱,话语直白得不留情面:“足下是新科进士,资历太浅。吏部的章程摆在那里,断没有破格授你畿尉的道理。浑太师功高盖世不假,但国家的法度,不能因为一个人就乱了规矩。”

李棱攥紧了拳头,声音有些发颤:“那……圣上的意思呢?”

大臣叹了口气,将一份浑瑊奏表的副本递还给他,上面的朱批早已干透:“陛下日理万机,这事……已经搁置了。足下年轻,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呢?”

走出官署的那一刻,天空飘起了细雨。李棱没有撑伞,任由冰凉的雨丝打湿了衣襟。雨点落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原来桑道茂说的话,是真的。

浑瑊得知结果后,特意派人把李棱请到府中。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年轻人,浑瑊忍不住叹气:“是老夫考虑不周了。当初你若是肯随我去蒲津,如今早就是幕府里的要员了,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李棱却摇了摇头,眼神里虽有失落,却依旧坚定:“太师的美意,我心里明白。只是人各有志,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高官厚禄。今日求官不成,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浑瑊追问。

“回江宁。”李棱的语气平静下来,“陪着老娘,读书耕田,日子总能过下去。若是以后有机缘,再做打算也不迟。”

浑瑊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好。他日若是有难处,只管来蒲津寻我。”

离京那日,李棱独自一人去了灞桥。

桥边的杨柳青青依依,送别的人群熙熙攘攘。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长安城,春榜题名时的意气风发,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却又遥远得像一场梦。

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江南的烟雨,朦胧了两岸的青山。

船到江宁码头时,远远便看见老母亲拄着拐杖,站在渡口的柳树下张望。看见儿子从船上下来,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噙满了泪水,却笑着连连摆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不求你做大官,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那一刻,李棱忽然释然了。

他所求的一切,从来都不是长安城里的功名利禄,而是母亲鬓边的白发,是家门口的那一缕炊烟,是晨昏相伴的寻常岁月。

回到江宁的别业,李棱彻底安下心来。他每日里读书教子,侍奉母亲,闲暇时便种种花草,写几幅字。偶尔有友人来访,聊起当年长安城里的旧事,他也只是一笑而过,绝口不提求官的憾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是十年。

母亲寿终正寝的那天,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却满是欣慰:“我儿……虽没做上大官,但孝心至诚。娘这辈子,值了。”

李棱将母亲葬在钟山之阳,守孝三年后,便闭门着书。偶尔抬头望向窗外,他会想起桑道茂那句“二十年后方可得”,掐指一算,不过才过了十载。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贞元二十二年的春天,李棱已经年近五十。他早已两鬓染霜,成了江宁城里有名的隐士。

这天,江宁刺史忽然亲自登门,手里捧着一份吏部的文书,脸上满是笑意:“李公,恭喜啊!吏部下文了,授您蓝田县尉之职!”

李棱愣住了,接过文书的手微微颤抖。文书上的朱印鲜红夺目,“蓝田县尉”四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旁边的使者笑着补充:“李公早年便是进士出身,这些年在地方上教化乡邻,功绩卓着。吏部特意擢升您。只是……这官职品阶不高,怕是委屈了李公的才学。”

李棱没有说话,只是抚摸着文书上的字迹,眼眶渐渐湿润。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年。

他最终没有赴任。

李棱提笔写了一封辞呈,上奏朝廷:“臣当年求此官职,只为能侍奉老母。如今母亲早已仙逝,这畿尉之职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意义。恳请陛下将此职授予后进,让他们能一展抱负。”

德宗皇帝看了奏表,感慨不已,准了他的请求,还赐了百匹锦帛。李棱将这些锦帛全部分给了乡里的贫寒子弟,资助他们读书求学。

晚年的时候,有弟子问他:“先生当年若是随浑太师去了蒲津,如今怕是早已位极人臣了。您为什么偏偏要执着于一个八品县尉呢?”

李棱坐在院中,望着那株老梅,缓缓开口:“人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拼命去争,就能得到。却不知道,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的时机。急于求成,往往会丢掉自己的本心。我当年求那县尉之职,是为了尽孝;若是为了高官厚禄,违心去了蒲津,那便是舍本逐末了。”

弟子又问:“那桑先生能预言二十年后您得此官,岂非神人?”

李棱笑了,笑容里满是通透:“或许,桑先生根本不是什么神人。他只是看透了一个道理——人要在合适的时间,求合适的东西。时机没到,再怎么强求,都是白费力气。”

那年冬天,梅花落了满院。李棱常常坐在母亲的坟前,读一卷旧书,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会想起贞元二年的长安城,想起那个在细雨中失意的自己,想起灞桥边的青青杨柳,想起江南的烟雨扁舟。

那些过往,恍如隔世。

临终前,李棱拉着子孙的手,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人生所求,不在于早与迟,而在于是否正当其时。该来的,总会来;不该得的,强求也无用。守住本心,顺应天时,就是最大的福气。”

后人为他立传,写到此处,无不扼腕感叹:

世人都忙着追名逐利,忙着抢跑,忙着求快,却忘了命运自有它的步调。李棱的一生,求官而不得,得官而不赴,看似曲折,实则圆满。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为何而求,又为何而舍。

这份清醒,这份坚守,比任何高官厚禄,都更接近人生的真谛。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与其追着不属于自己的繁华,不如守着本心,静待花开。该来的,总会在最合适的时机,如期而至。

2、豆卢署

贞元六年的长安,春寒料峭。放榜的告示墙前,豆卢辅真挤在人群里,从最后一名往前看,目光扫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心一点点沉下去。没有他。再看一遍,还是没有。周遭有人欢呼,有人啜泣,他默默退出来,青衫在风里微微摆动。

十年寒窗,换得榜上无名。

他在长安的小客栈里躺了三日。第四日清晨,收拾行囊,决定往东南去。听说信安郡守郑武瞻是个惜才之人,也许能谋个幕僚的席位,暂且安身。

一路车马劳顿,到信安时已是暮春。郡守府邸古朴庄严,他递上名帖和文章,在门房等了半个时辰。小厮引他进去时,郑武瞻正在院中看一株晚开的玉兰。

“豆卢辅真?”郑武瞻转身,五十上下年纪,目光清明,“文章我看过了,有风骨,只是略显急切。”

辅真躬身:“使君明鉴。晚生今科落第,心中确有惶惑。”

郑武瞻示意他坐下:“你既来投,便是信我。我府中正缺一文笔,可愿暂留?”

辅真起身长揖:“谢使君收留。”

这一留便是半月。郑武瞻待他宽厚,常与他论诗谈文。一日午后,两人在书房喝茶,郑武瞻忽然道:“豆卢是复姓,配上‘辅真’二字为名,共三字,念来稍显冗长。我唐人士,复姓多配单名,你可曾想过更名?”

辅真一愣:“这……未曾细想。”

郑武瞻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着、助、署。墨迹淋漓,各有风骨。

“我虑你族中或有同名的,这几个字都不错,你可自择。”郑武瞻将纸推过来,“改名之事,关乎一生,须得你自己定夺。”

当晚,辅真宿在郡守府客馆。窗外月色如洗,他辗转难眠,看着那张纸上的三个字,每个字都在烛光下微微跳动。不知何时入睡,却入得一梦。

梦中有一老人,白发苍颜,拄杖而立,声音却清朗如钟:“闻郑使君为你更名,你当四举成名。四者甚佳,二十年后,你当为此郡守。”老人说着,举杖指向远处一片空地,“此处可建亭台,你需记得。”

辅真惊醒,满身是汗。窗外天刚蒙蒙亮,纸上的字在晨光中清晰起来。他盯着那个“署”字,忽然心念一动——署字下部,分明是四个“者”字重叠而成!

四举成名,四者甚佳。

他披衣起身,研墨铺纸,郑重写下“豆卢署”三字。笔画落下时,心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笃定。

翌日,他将新名呈给郑武瞻。郑武瞻看了,点头笑道:“署字甚好,有秉笔执事之意,合你才学。”

从此,豆卢辅真成了豆卢署。

第二年春闱,他再赴长安。临行前,郑武瞻赠他盘缠,只说:“尽人事,听天命。”这一次,他自觉文章写得从容许多。然而放榜日,依然名落孙山。

回到信安,有人听说他因梦改名,而今再度落榜,不免私下议论:“梦终究是梦,岂可当真?”

豆卢署不语。夜里对烛独坐,看着自己写下的“署”字,心中不是没有动摇。一举成名?若真要考四次,便是又一个六年。人生有多少六年?

第三年,他犹豫着是否还要去考。郑武瞻却主动寻他:“今年不妨歇一歇,在我府中多读些书。学问如酿酒,愈陈愈香。”

这一年,他遍阅郡守府藏书,偶尔帮郑武瞻处理文书。信安山水秀美,他时常独自登山临水,胸中郁结渐渐化开。有时他想,即便一辈子做个幕僚,读书写字,似乎也不坏。

第四年春天,郑武瞻忽然对他说:“该去了。”

他怔了怔,随即明白。收拾行囊时,手竟有些颤抖。这一次,他没有想一定要中,只是觉得该给自己一个交代。

长安的桃花依旧。考场里,他提笔时心如止水。文章从笔端自然流出,没有急切,没有卖弄,只是将这些年所思所悟,从容写来。

放榜那日,他没有挤到最前面。远远听见有人喊:“豆卢署!是豆卢署!”同乡好友奔来抓住他肩膀,满脸狂喜:“中了!第二十七名!”

他站在原地,忽然想起那个梦。四举成名,从改名算起,这正好是第四次赴考。

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意气风发。豆卢署坐在席间,看着杯中酒映出的烛光,想的却是信安客馆里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老人说,二十年后,你当为此郡守。

可能吗?

此后二十年,豆卢署宦海浮沉。从校书郎到县令,再到州郡佐官,一步步走得踏实。他总记得郑武瞻当年的话:“学问如酿酒。”为官也是如此,需得沉得下心,吃得了苦。

大和九年春,诏书下:授秘书少监豆卢署为衢州刺史。

衢州,正是当年的信安郡。

赴任路上,豆卢署已年近五十。两鬓微霜,眉目间却比年少时更见从容。车马入城时,他掀开车帘,街道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拜印升堂,处理完积压公务,他独自在郡府内漫步。穿过回廊,经过花园,走到府邸西侧一片空地时,忽然停下脚步。

荒草丛生,古树盘虬,一角断墙隐在藤蔓之后。这景象,竟与二十年前梦中一模一样。

他唤来老吏询问:“此地为何荒废?”

老吏答道:“此处旧是花园一角,三十年前一场大火烧了亭台,便一直荒着,说是……风水不大好。”

豆卢署沉默良久,缓缓道:“在此建一亭子罢。不必奢华,简洁雅致即可。”

工匠开工那日,他亲自来看。奠基时,从土中挖出一块残碑,上面隐约可辨“观风”二字。老吏说,这可能是旧亭的名字。

亭子建成,他题匾“四者亭”。郡中人不解其意,他只笑而不语。有时处理完公务,他会来亭中独坐,看云卷云舒。

一日,有年轻士子来拜,问起为官之道。豆卢署指着亭子说:“你看这亭,四柱而立,方能稳固。做人做事也是如此,需有根基。”

“哪四柱呢?”

“一曰志,二曰学,三曰恒,四曰时。”豆卢署缓缓道,“有志而不学则空,有学而无恒则废,有恒而不得时则枉。四者俱备,方得圆满。”

士子追问:“若只得其三呢?”

“那便等。”豆卢署望向远处青山,“等时来运转,等水到渠成。人生许多事,急不得。”

暮色渐起,豆卢署让士子自便,独自坐在亭中。二十年前那个梦,此刻清晰如昨。他忽然明白,老人说的“四者甚佳”,或许不只是指那个“署”字,更是在说这四柱并立的人生。

后来,他在亭边立了一块小碑,刻着:“梦非虚妄,志在恒长。四举得第,廿载守疆。亭以纪之,示儿孙勿忘。”

郡中人渐渐知道刺史的故事,有羡慕者说:“真是命好,梦都能成真。”

豆卢署听说后,只对身边人说:“他们只见我梦中预言成真,却不见我二十年间的每一次挑灯夜读,每一件实事躬亲。梦或许是路标,但路,终究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完。”

四者亭后来成了衢州一景。常有书生来此读书,说沾沾文气。豆卢署退休离任那日,最后来到亭中,抚摸着那方石碑,良久,深深一揖。

不是拜亭,是拜这阴差阳错又环环相扣的人生。

命运有时会以梦境、预言等神秘方式给我们提示,但那只是地图,不是旅程本身。真正决定我们能走多远的,是醒来后的每一步坚持。豆卢署的“四举成名”,看似有梦指引,实则是志、学、恒、时四者共同作用的结果——有志而求学,有学而持恒,有恒而待时。人生最快的捷径,往往不是投机取巧,而是认准方向后,那些沉默而扎实的积累。当你的准备与时代的契机终于相遇,人们会称之为“幸运”,而你知道,那是岁月对耐心与坚守最公正的回响。

3、孟君

贞元年间的长安,春雨绵绵下了整整七日。孟君蜷缩在殷府西厢房的角落,裹紧单薄的被子,仍止不住打颤。疟疾又发作了,冷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窗外传来殷家小厮的嘀咕:“还没走?真当这儿是善堂了……”

他闭上眼。十年了,从弱冠考到而立,进士榜上从未有过他的姓名。如今盘缠耗尽,一病不起,只得寄居在岳父殷郎中府上。说是岳父,其实妻子三年前已病故,这姻亲关系早就淡了。

“孟相公,”老仆推门进来,放下粥碗时动作很重,“老爷让传话,西厢要收拾出来给表少爷备考用。”

话说得客气,意思却明白。孟君撑起身,眼前发黑:“请问……我可还有几日能收拾?”

老仆避开他的目光:“表少爷后日就到。”

后日。孟君点点头,待老仆离去,他看着那碗稀得见影的粥,忽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咳得撕心裂肺。是该走了,只是天地茫茫,往何处去?

次日清晨,他强撑着梳洗整齐,去正厅拜见殷郎中。殷郎中正在赏玩新得的砚台,头也不抬。

“岳父大人,”孟君深深一揖,“小婿叨扰多时,如今病体沉疴,恐污了府上清静。想另寻去处,听天由命罢。”

殷郎中这才抬眼,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青衫上停了停:“你既有此意,我也不好强留。”示意管家取来一小串铜钱,“三百文,路上用。”

三百文,在长安只够住五六日最下等的客栈。孟君接过,铜钱冰凉。他再揖,转身时听见殷郎中对管家说:“把他用过的被褥都烧了,晦气。”

雨又下起来。孟君抱着小小的包袱,站在殷府门檐下。车马来往,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鞋袜。十年寒窗,换得三百文和一句“晦气”。他忽然想起少年时第一次进京赶考,父亲送他到村口,说:“不求你高中,只求问心无愧。”

如今,可有愧?

街西第三家店铺,布幌上写着“神课”二字。这是长安城有名的卜肆,主人每日只算十卦,过午即收。孟君走到门前时,雨正大,布幌在风里翻卷。他摸摸怀里那三百文,推门进去。

屋里很暗,只一桌一椅,屏风后传来声音:“今日卦已尽。”

“在下不求卜卦,”孟君声音沙哑,“只求一宿。愿以全部身家为酬。”

屏风后静了静,转出一位清瘦老者,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全部身家?”

孟君取出那串铜钱,又摘下腰间玉佩——这是妻子留下的唯一物件,再褪下指上一枚银环。三样东西摆在桌上,寒酸得可怜。

老者却坐下:“说吧,为何至此?”

故事不长,十年落第,寄人篱下,疾病缠身,被逐出门。孟君说得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说完,补了一句:“若先生不收留,我大概会死在哪个桥洞下。无妨,时也命也。”

老者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说:“伸手。”

瘦削的手腕伸出,掌心向上。老者手指轻触他掌纹,又观他气色,闭目沉吟。屋外雨声渐密,檐水滴答。良久,老者睁眼,目光炯炯:“十日后,你当得重用,年俸七十千钱。何言穷途?”

孟君苦笑:“先生安慰我罢了。”

“我从不虚言。”老者收起桌上的玉佩银环,独留那三百文推还给他,“这些我收下,作为卦资。你且住下,十日为期。若不应验,我赔你十倍。”

于是孟君住下了。卜肆后有一小间厢房,虽简陋却干净。老者每日送来汤药,饮食不缺。到第三日,疟疾竟真退了;第五日,脸上有了血色;第七日,能帮着整理书简了。

只是心中忐忑。重职?七十千钱?似梦似幻。

第九日黄昏,孟君站在檐下看晚霞。明日就是第十日了。他想,若预言落空,该去哪里?总不能赖在此处。忽然心念一动,殷府还有些旧书未取,不如去拿,顺便……再看一眼那个寄居三年的地方。

殷府门房见到他,愣了一愣,不情不愿地通报。殷郎中在花厅见客,只让管家传话:“书已扔了,马厩旁那间杂屋可歇一夜,明早速去。”

马厩旁的小屋堆着草料,霉味扑鼻。孟君铺开些干草,和衣躺下。透过破窗可见殷府正厅灯火通明,隐约有丝竹声。他想起三年前的中秋,也是在这府中,妻子还在,岳父还客气地称他“贤婿”。不过三年,天地翻覆。

夜半,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他。有人用力拍打殷府大门,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圣旨到——”

孟君坐起身。大门洞开,火把通明,一队禁军簇拥着宣旨官直入正厅。他悄悄走到门边,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着左骁卫将军郑光,为河西观察使……即日赴任……可自择幕僚……”

郑光?孟君知道这个人。三年前在一位友人宴席上见过,曾与他论过边塞诗,当时郑光还是校尉。没想到如今已官至将军,更得了观察使的要职。

正思忖间,忽听殷郎中提高的声音:“将军放心,幕僚人选包在殷某身上!定举荐饱学之士……”

然后是郑光低沉的声音:“不必劳烦。我心中已有人选。”

“不知是哪位贤才?”

郑光说了个名字。隔着庭院,孟君没听清。却见管家匆匆跑来,满脸不可置信:“老爷让您……让孟相公去正厅一趟。”

孟君整了整破旧的衣衫,走进灯火辉煌的正厅时,所有人都望向他。殷郎中表情复杂,郑光却大步上前,一把扶住要行礼的他:“孟兄,让我好找!”

原来,当年宴席论诗后,郑光一直记得孟君对边塞民生的见解。这些年在军中,常觉需要一位真正懂民情、有文才的幕僚。如今新得任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今夜来殷府,本是听说孟君寄居于此,不料殷家人言语闪烁,最后才支吾说人已搬走。郑光正要离去,却有个小厮悄悄说:“好像在马厩那边……”

“孟兄可愿随我去河西?”郑光目光诚挚,“任观察判官,年俸七十万。边塞艰苦,但正是男儿用命之地。”

七十万。孟君想起十日前卜者的话。原来应在此时,应在此处。

殷郎中在一旁干笑:“贤婿……孟君有此机遇,实在可喜。只是事前怎么不说与老夫知晓……”

孟君向郑光深深一揖:“蒙将军不弃,敢不从命。”起身后,才对殷郎中淡淡道:“小婿明日即行,岳父保重。”

“明日?”殷郎中急道,“何不多住几日,让老夫为你饯行……”

“不必了。”孟君目光扫过这富丽厅堂,想起那碗稀粥,那三百文钱,那句“晦气”。但他只是微微一笑,“这些时日,已叨扰太多。”

当夜,他还是宿在卜肆。老者见他归来,毫不意外:“明日该启程了?”

“先生神算。”孟君深深行礼。

老者扶起他:“非我神算,是你命中该有此途。只是……”他顿了顿,“那预言本可更早应验,但你心中郁结,疾病缠身,反延迟了机缘。直到你放下执念,坦然接受最坏的可能,转机才至。”

孟君怔住。是了,若不是被逼到绝处,他不会去卜肆;若不是放下幻想,他不会坦然说“死在桥洞也无妨”。人在紧抓悬崖不放时,往往没有手去接递来的绳索。

次日清晨,郑光亲率车马来接。孟君登上马车前,将怀中剩余的一百多文钱,轻轻放在卜肆门槛内。

马车出城时,朝阳正升起。孟君掀开车帘,回望长安城楼。十年困守,十日出路。他忽然明白,人生有时像夜雨行路,最黑暗时,往往离天亮最近。只是很多人倒在黎明前一刻,因为他们不相信,雨会停,天会亮。

河西风沙很大,但天空辽阔。孟君在任上兢兢业业,将民生疾苦一一上达。郑光常对左右说:“得孟君,如得明镜。”三年后,他调任时上书力荐,孟君终得朝廷正式任命,那是后话了。

很多年后,有落魄书生来河西求见已为高官的孟君,问:“如何度过人生至暗?”

孟君只说了两件事:“第一,接受最坏的可能,然后继续往前走。第二,记得在黑暗中,你仍可以选择如何对待自己,对待他人——这选择,往往就是光漏进来的缝隙。”

就像那个雨夜,他可以选择怨恨殷家,却选择平静离开;可以选择不信卜者,却选择留下养病。在看似没有选择时,人至少还可以选择如何面对。

而命运,往往就在这些微小的选择里,悄悄转弯。

人生至暗时刻,往往不是绝境,而是转折的前奏。孟君的故事告诉我们:当你坦然接受最坏的可能,反而能卸下恐惧的重担;当你坚守为人的尊严与善意,哪怕身处低谷,也在为未来的转机铺路。命运不会辜负那些在黑暗中依然选择正直前行的人——因为真正的曙光,常常照进那些不曾放弃仰望的眼睛。绝处逢生的奇迹,其实就藏在你应对困境的态度里。

4、卢常师

秘书省的槐花又开了,纷纷扬扬落在青石阶上。卢常师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转身进屋,开始收拾案头的书卷。同僚诧异:“卢少监这是?”

“辞官。”他答得简单,将一枚青田石镇纸收入匣中——这是他任上唯一添置的物件。

满堂寂然。秘书少监虽非显赫要职,却是清贵之选,多少人熬白了头也难企及。况且卢常师方过四十,正是仕途向上的年纪。可他神色平静如古井,仿佛说的只是明日休沐。

消息传到府中,妻子怔了半晌:“总要有个缘由?”

卢常师正在整理旧日诗稿,闻言抬头:“记得我曾说,此生最大愿望,是‘春看浙潮,秋访禹穴’?”

那是新婚夜他说过的话。二十年来,妻子只当是文人情怀,不料他竟是当真。

“可总得为孩儿想想……”

“孩儿已成年,各有前程。”他停下动作,目光投向窗外远山,“我这半生,为功名读书,为职责案牍劳形,如今想为自己活几年。”

他辞官的速度快得惊人。三日后,印信已交还吏部。出皇城那日,暮春的风还有些凉,他穿着寻常的青色布衫,只背一个书箧。守门的侍卫认得他,欲言又止,最终深深一揖。

长安城的亲友闻讯赶来相劝。卢常师在宅中设了最后一次宴,酒过三巡,他举杯道:“诸君美意,常师心领。只是我去意已决,并非一时意气。”顿了顿,又添一句,“浙西的鱼尚书是我故交,旬日间当去拜望。”

座中有人笑道:“浙西千里之遥,卢兄何时启程?可需备船?”

卢常师微笑:“不必舟车。”

这话说得蹊跷,众人只当醉语。更奇的是,数日后他又对亲随说:“我前生应是会稽山中一僧,禅坐之处,松涛石泉犹在梦中。此番也要去寻访遗迹。”

家人面面相觑。会稽在江南,与浙西并非同路,且他既说要远行,却不安排车马,不备盘缠,连换洗衣物都只收拾了几件。夫人暗自忧心,请了郎中来看,脉象平稳,并无病症。

卢常师却日渐安静。常一个人在书房静坐,焚一炷檀香,对窗外的云一看便是半日。有时提笔写字,写的多是禅诗。有旧友来访,谈起朝中人事,他只听,不接话,眼神疏淡得像隔了一层雾。

一日清晨,他忽然将儿孙唤到跟前,每人赠了一本书。给长子的是《汉书》,给次子的是《茶经》,给幼孙的是一本手抄的《心经》。孩子们叩头,他一一扶起,手掌温暖有力。

“阿爷真要远行么?”幼孙扯着他衣袖。

“是啊。”他抚着孩子的头,“去一个……早就该去的地方。”

当夜,卢常师睡得很早。月光透过窗棂,在他枕畔铺了一地清霜。他忽然睁眼,唤来守夜的老仆:“研墨。”

老仆揉着眼研好墨,他披衣坐起,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墨迹未干,又吹熄了灯:“睡吧。”

那是他最后的字迹。第二日清晨,夫人见他迟迟未起,推门进去时,发现他已安然离世。容颜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浅笑,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悠长的梦境。

没有疾病,没有痛苦,就像他辞官一样干脆。

丧事办得简朴。整理遗物时,夫人在他枕下发现那张字纸,上面写着:“此生如客旅,去住本无心。欲访前生处,云深不可寻。”

直到这时,众人才恍然明白他那些“蹊跷话”的真意。他说“旬日间去看鱼尚书”——从说那话到离世,正好十日。他说“前生是僧,要访遗迹”——或许真是去寻前世的禅坐了。他说远行却不备舟车——原来这远行,是生死之途。

长安城里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早有预知,是修行到了境界;有人说他只是勘破生死,从容而去。曾劝他留任的同僚前来吊唁,在灵前站了许久,最后叹道:“我们笑他痴,他笑我们看不穿。”

卢常师葬在城南山麓。没有立碑,只种了三株松树。夫人记得,他生前最喜那句“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多年后,他的幼孙长大,某日游历至会稽。在一座古寺歇脚时,与老僧闲谈,说起祖父旧事。老僧沉默良久,引他至寺后山崖:“此处原有一茅篷,百年前有位禅师在此闭关,后来坐化于此。传说他圆寂前曾说,此生未了之事,当在来世完结。”

山风过处,松涛阵阵,恍若梵唱。

幼孙忽然泪流满面。他想起祖父最后那些日子淡泊的神情,想起那张写着“云深不可寻”的字纸。原来有些人早已听见命运的召唤,所以能走得那样从容,像归乡的旅人,像赴约的故友。

卢常师的故事在长安渐渐传成佳话。人们不再惋惜他早逝,反而羡慕他那一份清醒——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与这尘世温柔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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