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定数六(2/2)
而这或许比任何高官厚禄,都更需要智慧与勇气。
人生最难得的清醒,不是在名利场中搏得头筹,而是在喧嚣世界里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卢常师用一场从容的告别告诉我们: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度,而在于是否活成了自己真正的模样。当一个人看清生命本质,便能不惧离别,不畏未知,在命运召唤时坦然赴约——因为这短短一生,重要的并非占有什么,而是是否曾真正地活过,清醒地爱过,从容地走过。
5、韩滉
中书省的午后,蝉鸣震耳。宰相韩滉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案头待批的文书堆得小山似的,窗外暑气蒸腾,更添烦闷。
“来人。”他唤了一声。
门外静悄悄。又提声唤了一次,才有个年轻吏员慌慌张张跑进来,额头尽是汗:“相、相公恕罪……”
韩滉脸色沉下来:“本相传唤已过半刻,何处耽搁?”
吏员跪地:“下官……下官另有职责在身,一时走不开。”
“哦?”韩滉气极反笑,“宰相府的吏员,还能兼着什么天大的差事不成?”
那吏员伏地不语,肩头微微发颤。韩滉本是雷厉风行之人,最恨办事拖沓,正要下令责罚,却听地上传来细若蚊蚋的声音:“下官……兼属阴司。”
堂中一静。韩滉盯着那乌黑的头顶,半晌,缓缓道:“抬起头来。”
吏员抬头,面色苍白,眼神却清澈,并无疯癫之态。
“你且说说,”韩滉身子前倾,“在阴司任何职?”
“主……主管三品以上官员的食料簿录。”
话音落下,连侍立在侧的仆从都屏住了呼吸。韩滉凝视这年轻吏员许久,忽然笑了:“既如此,你倒说说,本相明日当食何物?”
吏员面露难色:“此乃天机,不可轻泄。”
“若说不出,便是欺瞒上官,罪加一等。”
堂中更静了,只听得见蝉声一阵紧过一阵。吏员咬咬牙:“请赐纸笔。”
纸铺开,墨研好。吏员提笔写下几字,折了三折,双手呈上:“请相公务必在明日进食后开启验看。若不符,甘受重罚。”
韩滉接过那方折叠严实的纸,掂了掂:“好,本相便等到明日。”示意左右,“带他下去,好生看守——若真是阴司之人,想必也关不住。”
吏员被带往偏院厢房。门未上锁,窗外却有侍卫把守。韩滉独坐堂中,看着手中纸片,摇头失笑。他历经三朝,什么怪事没见过?装神弄鬼求饶恕的,这也不是头一遭。
只是……那吏员的眼神太过镇定。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韩滉照常入宫议事。圣上与几位重臣商讨江淮漕运之事,一直议到午时。正待散朝,忽有内侍疾步而来:“陛下,太官署进新制的糕糜,请陛下与诸位相公品尝。”
这是常例,每逢新谷入仓,太官署会以新米制糜,取与民同食之意。宫人捧上食案,白玉碗中糕糜热气氤氲,米香扑鼻。韩滉执匙尝了一口,软糯甘香,确是新米。
忽然,他执匙的手停在半空。
糕糜。
他想起昨日那张纸条。匆匆谢恩出宫,回府后立即从袖中取出纸片展开。素白的纸上,只写了两字:
糕糜。
一笔一划,正是昨日那吏员笔迹。
韩滉在案前坐了许久。日光透过窗棂,在纸上投下菱格光影,那两个字墨色沉沉,像两只眼睛望着他。他唤来侍卫:“昨日那人,可还在?”
“在,一直在房中,未曾外出。”
“带他来。”
吏员进堂时,面色平静如昨。韩滉挥退左右,将纸条推至案边:“你如何得知?”
“下官说了,主管三品以上官员食料簿录。”吏员躬身,“昨日相公问时,簿上正好录到明日之食。”
韩滉沉默。他信鬼神,但更信事在人为。可眼前之事,若非亲历,断难相信。
“既如此,”他缓缓开口,“你可能看本相……寿数几何?”
吏员立即跪倒:“此万万不敢!天机深重,若泄,下官魂飞魄散事小,恐累及相公福泽。”
“那……”韩滉换了个问法,“你兼此阴职,可有什么规矩?”
“有三不:不可改簿,不可预泄,不可徇私。”吏员抬头,“昨日已是破例,皆因相公威仪所迫。若再犯,阴司必有重惩。”
韩滉凝视他良久,忽然叹道:“你起来吧。”待人站起,又问,“这食料簿录,可有讲究?”
吏员迟疑片刻:“有。何日食何物,簿上早已注定。譬如这糕糜,三月前便已录在相公名下。”
“若是本相今日偏不用这糕糜呢?”
“那……”吏员声音轻下来,“太官署今日只会进糕糜。若相公不用,便会有陛下赏赐,同僚相邀,终会入口——簿上所录,必定应验。”
韩滉背脊升起一股凉意。他忽然想起这些年许多“巧合”:某日忽然想食某物,恰好便有供奉;某宴上菜肴,竟与数日前梦中相似。原以为只是偶然,莫非……
“你且去罢。”他最终摆摆手,“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吏员深深一揖,退至门边,又转身:“下官多嘴一句——相公乃国之柱石,阴司簿录亦显尊荣。但请相公记得,口腹之欲虽是小节,亦见天命。惜福养德,方是长久之道。”
人走了,堂中空寂。韩滉独坐至暮色四合。仆从掌灯时,见他仍对着那张纸条出神。
此后数日,韩滉暗中观察。那吏员办事如常,并无异样。有次他故意在非膳时传唤,吏员依旧匆匆赶来,并无托词。韩滉忍不住问:“阴司之事,不耽误么?”
吏员恭答:“阴阳两界,时辰流速不同。且下官在阴司不过是微末录事,不比阳间效力相公来得紧要。”
这话说得妥帖,韩滉却听出了深意——在提醒他,莫要深究。
他果然不再问。只是每逢进食,总会想起那“簿录”二字。一日家宴,厨下呈上他素日最爱的蒸羊。举箸时,他忽然问:“这羊是何处所供?”
管家答:“西市新到的陇右羊。”
韩滉放下筷子。他想起陇右旱了半年,这羊怕是百姓最后一搏的生计。沉默许久,他道:“撤下去,分给府中仆役。今后膳食减三成,省下的钱粮,在城外设个粥棚罢。”
满座愕然。夫人小声问:“相公可是身体不适?”
“适,很适。”韩滉望向窗外夜空,“只是突然觉得,这碗中食,盘中餐,来得太容易了些。”
粥棚设起来了。起初只是零星施粥,后来韩滉将俸禄捐出大半,竟成了长安城有名的善举。那吏员某日被派去粥棚协理,回来复命时,韩滉注意到他眼中有些不同。
“你看那些饥民,”韩滉缓缓道,“他们的食料,也录在簿上么?”
吏员深深一揖:“下官不知。但下官知道,相公碗中剩下的这一口,或许就能续人一天命。”顿了顿,声音更轻,“阴司簿录虽定,人心善恶却是变数。善念所至,有时……也能改几行字。”
韩滉猛然抬眼,吏员却已低头退下。
那年冬天特别冷,粥棚前排起长队。韩滉时常亲自去看,有老弱妇孺领了粥,朝他磕头。他扶起一个冻得发抖的孩子,将手中暖炉递过去。回头时,看见那吏员站在远处,静静望着这一幕。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吏员忽然来辞行:“下官阴司任期已满,特来拜别相公。”
韩滉并不意外,只问:“此后何处去?”
“轮回有常,或入人道,或归鬼籍,但凭功德。”吏员跪下,郑重三叩,“谢相公这些时日信任。最后赠相公一言:簿录在天,人心在己。相公如今所为,早已超脱簿录之外——此为真自在。”
人走了,再未出现。府中查其户籍,竟无此人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韩滉却记住了那句话。他继续减膳施粥,整顿吏治,后来出镇地方,力革弊政。史载他“性节俭,厅堂无重茵,食不兼味”,却“活饥民数十万”。
晚年病重时,家人问他可有遗憾。韩滉摇头,只说:“这一生,吃过该吃的饭,做过该做的事,够了。”
弥留之际,他恍惚看见那年轻吏员立在光影里,朝他微笑拱手。醒来后,他唤儿孙近前:“我走后,丧事从简,祭品用蔬食即可。省下的钱,多支三年粥棚。”
当夜,韩滉安然辞世。长安百姓闻讯,自发罢市哀悼。粥棚前插满了白色野菊。
而那“糕糜”纸条,他一直收在贴身锦囊中。后来儿孙整理遗物发现,纸已泛黄,墨迹却依旧清晰如昨。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并非韩滉笔迹:
“一念善,万般改。”
命运或许确有簿录,但人心始终自由。韩滉从追问天机到力行善举的转变告诉我们:真正的福泽不在预知未来,而在把握当下;不在索取享用,而在给予奉献。当我们选择以善念对待每一餐饭、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时,其实已在书写超越定数的、属于自己的命运篇章——而那,才是对生命最深刻的敬畏与成全。
6、李頧
贞元三年的长安,春风里还带着料峭寒意。李頧站在客舍窗前,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却飘向远处皇城的飞檐。这是他第三次赴京赶考。前两次名落孙山,但这次不同——他的诗文集已在士林间传抄,连几位前辈都私下赞许:“今科必有斩获。”
就在放榜前夜,他做了一个极清晰的梦。
梦里紫气东来,一位身着紫袍的官员站在云端,声音如钟磬:“你当在礼部侍郎顾少连门下及第。”醒来时,晨光熹微,李頧坐起身,心跳如鼓。顾少连?他仔细回想朝中官员名录,并无姓顾的侍郎。
“只是个梦。”他摇摇头,却忍不住将“顾少连”三字写在纸上,墨迹深深。
三日后的午后,客舍童子匆匆来报:“有位顾少连顾进士递帖求见。”
李頧手中茶盏一晃,茶水溅湿衣袖。他盯着那张名帖,半晌才道:“快请。”
进来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七八,青衫磊落,眉宇间却有股沉稳气度。行礼后笑道:“在下顾少连,游学至京,久闻李兄诗名,特来拜会。”
李頧强压心中惊涛,还礼后竟脱口而出:“顾兄他日必为礼部侍郎,在下当为门生。”
顾少连一怔,随即失笑:“李兄说笑了。在下今岁才入场应试,哪有这般能耐?况且侍郎之位……”他摇摇头,“不敢妄念。”
话虽如此,两人却相谈甚欢。顾少连学识渊博,见解独到,临别时李頧送至门外,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那个梦愈发清晰。
放榜那日,李頧挤在人群最前面。从榜首看到榜尾,又从榜尾看到榜首——没有他的名字。而顾少连三字,赫然列在二甲第七。
落榜的苦楚还未消化,更大的困惑涌上心头:梦中分明说要在顾少连门下及第,可顾少连自己才刚中进士,如何能做考官?
那年秋天,李頧没有回乡。他在长安赁了处小院,闭门读书。友人劝他:“以你才学,来年必中,何苦执着于一个梦?”
李頧只是笑笑。他心里有根刺——那梦太真,真到他愿意赌一把。
第二年春闱,他再度入场。文章写得行云流水,出考场时甚至有几分得意。放榜前夜,他又梦见那紫衣人,依旧那句话:“当礼部侍郎顾少连下及第。”
可这一次,他连榜尾都未挂上。
客舍的烛火跳了一夜。李頧枯坐至天明,忽然起身收拾行囊。当友人闻讯赶来时,他已雇好马车。
“你这是……”
“回乡。”李頧将最后几卷书塞进箱笼,“不再考了。”
“就因为一个梦?”
李頧动作顿了顿,望向窗外熙攘的街市:“不是不信梦,是不信自己了。”他笑得有些苍凉,“或许我根本没有及第的命。”
这一走,就是五年。
贞元九年的长安,李頧又回来了。不是来应试,是听说了一个消息:顾少连以户部侍郎身份,权知贡举——临时担任本届科举的主考官。
当年那个青衫进士,如今已是朝中重臣。
李頧站在吏部衙门外的大街上,看着官轿进进出出,忽然觉得命运开了个残忍的玩笑。如果他多等几年,如果他不那么早放弃……
“不晚。”他对自己说。连夜写了行卷,托人递进顾府。三日后得到回音:顾少连愿意见他。
书房里,烛光温暖。顾少连已蓄了须,气度雍容,见到李頧却立即起身:“李兄!一别多年,竟在此相见。”
李頧长揖到地:“当年唐突之言,不想竟成今日之局。”
顾少连扶他起来,叹道:“我也没想到。只是……”他压低声音,“今科取士,已有嘱托。李兄文章我看过,甚好,但恐怕……”
话没说完,李頧已明白。朝中势力,人情关照,历来如此。他再次行礼:“能见顾公一面,足矣。”
那一科,他果然又落榜了。放榜那日,他躲在客栈房中,听窗外传来新科进士的欢呼。三十四岁了,他对着铜镜看鬓角初生的白发,忽然流下泪来。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个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梦——难道终究只是一场空?
哭完了,他洗了把脸,翻开书。还没完,他想,梦里说的是“礼部侍郎顾少连”,不是“权知贡举顾少连”。
还要等。
来年秋天,诏书下:顾少连拜礼部侍郎,知贡举。
消息传到李頧耳中时,他正在院中扫落叶。扫帚停在半空,许久,才继续一下、一下地扫。落叶聚拢又散开,像这些年起起落落的希望。
冬去春来,又到考期。这一次进场,李頧心情平静。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梦见紫衣人时,自己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十载光阴流过,考场还是那个考场,他却已不是当年的他。
文章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搁下笔,看着窗外的槐树新芽。如果这次再不中,就真的该回家了。
放榜那日,他没有去挤。坐在客栈大堂喝茶,听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今科有个叫李頧的,考了快十年了……”
“中了!二甲十九名!”
茶盏停在唇边,李頧慢慢放下,起身,上楼,关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他用手捂住脸,肩膀轻轻颤抖。
第二天,他去礼部拜谢座师。顾少连在堂上受礼,待众人散去,特意留下他。
“李兄。”顾少连看着他,眼中有些复杂神色,“其实今科你本不在拟定名单中。”
李頧一怔。
“但你那篇《时运论》,陛下巡阅时看到了,朱笔亲点。”顾少连从案头取出一卷文章,正是李頧的考卷,“陛下说,此人懂‘时’字。”
李頧接过考卷,看到“时运在天,坚守在己”那句话旁,果然有一抹朱红。
走出礼部时,春阳正好。李頧站在白玉阶上,望着远方天空。十年一梦,今日方醒。他忽然明白,那紫衣人说的从来不是“顾少连会帮你”,而是“你要等到顾少连成为礼部侍郎的时候”。
时机未至时,所有努力都像石沉大海;时机到来时,连皇帝都会为你提笔。
后来李頧官至刺史,治下清明。有年轻士子来问科举之道,他总说:“尽人事,也要听天命——但你要分清楚,什么是尽了人事后的等待,什么是偷懒借口的不作为。”
晚年致仕还乡,他整理旧物时翻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顾少连”三字。墨迹已淡,梦却成真。他将纸小心收起,对孙儿说:“人这一生,很多时候都在等。等不是傻等,是在等的过程中,让自己配得上你要等的东西。”
就像种子等春天,不是枯等,是在黑暗里默默扎根。
李頧的十年等待告诉我们:命运有时不是直线,而是螺旋。看似遥远的路,可能是必经的锤炼;看似错失的机会,可能是为真正的时刻蓄力。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这“正确的时间”,需要智慧去辨认,更需要耐心去等待。真正的幸运,往往降临在那些没有因屡次落空而放弃播种的人身上。
7、崔造
洪州的秋天来得早,才过重阳,赣江的风就带了凉意。崔造站在驿馆二楼的窗前,望着江面往来的商船,手中茶已凉透。他从长安被贬至此已有三月,头上还戴着“白衣夔”的虚名——那是年轻时在江南游学,士人送他的雅号,说他有宰相之才。可如今,宰相梦远,只剩江风萧瑟。
“崔先生。”驿丞轻轻叩门,“曹王府上来人,请先生过府一叙。”
崔造整了整青衫。曹王李皋是洪州观察使,皇亲贵胄,战功赫赫,对他这个贬官却颇为礼遇。这三个月来,已是第三次相邀。
王府花厅里,曹王屏退左右,直言道:“朝廷用人之际,崔先生大才,岂可久居闲散?本王欲奏请圣上,任先生为洪州观察副使,佐理军政。”
崔造心头一震。观察副使是从四品,若在平日,以他资历难望此职。但曹王身份特殊——当年德宗皇帝避乱兴元,曹王护驾有功,如今奏请,十有九准。
“王爷厚爱,崔某感激。”他躬身道,“只是崔某戴罪之身,恐负所托。”
“欸,”曹王摆手,“你的案子本王清楚,无非朝堂争斗牵连。如今圣上在兴元重整朝纲,正当用人之时。”
回驿馆的路上,崔造脚步轻快了些。若真能得此职,不仅可洗前耻,更是重返朝堂的契机。经过城西茶肆时,听见几个士子闲聊:
“……那赵山人当真神了,前日说刘家娘子三日内必有喜讯,昨儿果然……”
“听说连曹王府上都请过他。”
崔造心中一动。他本不信这些,但此刻关乎前程,听听也无妨。问了茶博士地址,往城东一条小巷寻去。
赵山人的住处简陋得惊人——竹篱茅舍,院中只一石桌、两石凳。主人约莫五十余岁,布衣草鞋,正在晾晒草药,见了崔造也不惊讶,只道:“崔员外请坐。”
崔造一怔:“先生识得崔某?”
“洪州城不大。”赵山人沏了杯野茶,“员外是为曹王奏请副使一事而来。”
崔造真正惊讶了。他坐下,斟酌词句:“不知此事……能否得成?”
赵山人端起茶碗,并不喝,只看碗中茶叶沉浮。良久,吐出两字:“不成。”
“为何?”崔造忍不住追问,“曹王奏请,圣上素来恩准;且时局用人,崔某自问才学堪用——天时、人事皆合,怎会不成?”
赵山人放下茶碗:“正因事事皆合,反而不成。”他望向院外天空,“员外将得一刺史之职,敕书已在路上。地方比洪州更远,且……”他顿了顿,“敕书到达之日,恰是员外忌辰。”
崔造霍然起身:“先生莫要玩笑!”
“山人从不开玩笑。”赵山人神色平静,“刺史州名我已知晓,但不可先说。本月廿三,敕书必到。到时,员外须先受吊唁,再领贺喜——这话听着荒唐,届时便知。”
廿三?崔造心中一寒。那正是他生辰,也是母亲忌日。自母亲去后,他从未在这日庆贺,只焚香静坐,权作忌辰。
“若先生所言不实?”崔造盯着他。
“山人愿受责罚。”
崔造沉吟片刻:“这样——若先生言中,崔某奉钱百千为谢;若不中……”他顿了顿,“请受竹板五下,如何?”
赵山人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些深意:“员外,山人命中不该得你百千钱,只该得你……起一间竹屋。”
这话说得更奇。崔造还要再问,赵山人已起身送客:“廿三那日,员外自见分晓。”
接下来几日,崔造坐卧不宁。曹王那边已正式上表,朝中有友人递来消息:“奏章已至兴元,圣上御笔已批——恭喜崔兄!”看来副使之职十拿九稳。可赵山人的话像根刺,扎在心里。
他试着说服自己:一个江湖术士,岂能看透朝廷机要?可“忌辰敕到”四字,总在夜深时浮现。
十月廿三,清晨就阴着天。崔造换上素色衣衫,在房中设了母亲牌位,焚香静坐。将近午时,驿馆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很急。接着是哀乐声——不是一支,是好几支,由远及近,竟停在驿馆门前。
崔造推窗望去,大惊失色。
门外白幡招展,竟是一支出殡队伍!孝子披麻戴孝,哭声震天。驿丞慌忙迎出,只听那为首的道人喊:“江州刘司马卒于任上,灵柩还乡,途经贵驿,求借一隅停灵片刻!”
按礼制,官员灵柩过驿,当地官员需祭奠。崔造虽无实职,却有官身,只得整衣出迎。对着那具黑漆棺材三揖时,他心中一片冰凉——这莫非就是赵山人说的“先受吊唁”?
祭奠刚毕,哀乐尚未停歇,街口又传来鸣锣声。这次是鲜衣怒马的官差,高举敕书,直入驿馆:“崔造接旨——”
满街百姓围观,白幡与红袍相映,哀乐与喜锣交织,场面诡异至极。崔造跪在院中,听见宣旨官朗声念道:“……授江州刺史,即日赴任……”
江州!比洪州更远的江南之地。而刺史虽为一方主官,却比观察副使低了半阶——明升实降。
崔造接旨谢恩时,手微微发颤。不是为官职,是为那句“忌辰敕到”竟一字不差。他抬头,看见驿馆对面巷口,赵山人一袭布衣静静站着,朝他微微点头。
三日后,崔造即将赴任。临行前,他特地去见曹王。
曹王叹道:“此事怪本王。圣上原已准奏,却有人密报,说你我往来过密,恐成朋党。圣上为示公允,改授刺史——倒是委屈先生了。”
崔造摇头:“王爷心意,崔某铭记。只是……”他犹豫片刻,将赵山人之事说了。
曹王听完,沉默良久:“此人非凡。你既许他竹屋,不可食言。”
于是赴任前,崔造雇了工匠,在赵山人的茅舍旁,建起三间竹屋。竹是洪州特产的湘妃竹,屋前引泉成溪,屋后种竹成林。落成那日,赵山人抚着青翠竹壁,笑道:“二十年后,员外当居相位。那时若还记得今日,请再为我添瓦一片。”
崔造只当是安慰,深深一揖:“先生之言,崔某不敢或忘。”
此后二十年,崔造历宦沉浮。从江州到湖州,再回朝任兵部郎中,总在关键时刻得人相助——有时是曹王旧部,有时是意外机缘。他渐渐明白,人生际遇如江上行船,有顺流有逆流,但真正决定方向的,不是风水,是舵手的心性。
贞元二年,崔造拜相。紫袍加身那日,他忽然想起洪州旧事,想起那间竹屋,想起赵山人说的“添瓦一片”。当即派人往洪州寻访,回报却说:竹屋犹在,赵山人已于三年前云游不知所终。
崔造默然。次日下朝,他命人在相府后园也建了一间竹屋,不大,只容一人。每当政务繁冗、人心难测时,他便去竹屋静坐。青竹清气里,总能想起那个秋日,想起自己从笃定到惶恐、再到释然的心路。
有门生问:“恩师已是宰相,为何独爱竹屋?”
崔造答:“这不是竹屋,是镜子——照见自己也曾惶惑,也曾轻狂,也曾把命运吉凶看得太重。”他推开竹窗,清风入室,“赵山人当年赠我两句话:一是‘事事皆合反而不成’,二是‘只合得一竹屋’。如今想来,第一句教我看淡得失,第二句教我守住本心。”
后来崔造为相不过两年便罢,但他处之泰然。晚年归隐,曾在江南起了几间竹屋,着书教子。有故旧来访,见屋舍简朴,笑问:“白衣夔终成布衣翁,可叹否?”
崔造正在溪边钓鱼,闻言笑道:“白衣夔是外人说的,布衣翁是自己选的——你说哪个更真?”
客人哑然。清风过竹,飒飒如私语,仿佛许多年前,那个布衣相士的预言还在竹叶间流转:不是预言官职,是预言一个人如何在与命运的对话中,终于听懂了自己的心声。
崔造从笃信人事到敬畏天命,最终在竹屋清风里找到平衡。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生许多时刻,我们以为在追问命运吉凶,其实是在寻找内心的答案。真正的成长不是实现所有预言,而是在经历起落后,学会与命运平和对话——既不过分执拗于人谋,也不消极听任天定,而是在每一个当下,活出无愧于心的从容。那间竹屋从来不是预言中的赏赐,而是历经沧桑后,心灵终于可以安住的故乡。
8、薛邕
兵部郎中薛邕府上的牡丹开得正盛。午后小宴,几位同僚坐在花厅里,茶香氤氲。除了主人薛邕,在座的还有兵部郎中崔造、前科进士姜公辅,以及一位布衣客人——以相术闻名的张山人。
薛邕亲自斟茶,状似随意地问:“山人看相如神,不知今日在座诸位,将来可有拜相之命?”
话问得轻松,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他今年四十二岁,官至郎中,朝野皆知他有“宰相望”——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张山人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这是个精瘦的老者,眼睛却亮得出奇,像能看透人心。他沉默片刻,道:“有。”
薛邕心中一喜,面上仍淡然:“哦?几人?”
“两人。”
薛邕的笑意深了些。在座共四人,他自己算一个,那另一个……他瞥向崔造。崔造与他同品级,但资历略浅;至于姜公辅,不过是个尚未授官的新科进士,布衣之身。怎么想,都该是他与崔造。
“不知是哪两位?”薛邕问得从容,背却悄悄挺直了。
张山人的声音平静无波:“崔、姜二公,必为宰相,且同时拜相。”
花厅里霎时寂静。薛邕脸上的笑容僵住,他缓缓放下茶杯,瓷器碰撞发出清脆一响。崔造也愣住了,姜公辅更是错愕抬头——他连官职都还没有。
“山人……莫不是说笑?”薛邕声音发紧。
“相由命定,不敢妄言。”张山人拱手。
薛邕不再说话。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满园牡丹,忽然觉得那些姹紫嫣红都有些刺眼。崔造见状,轻声打破沉默:“山人说我与姜兄同时拜相,可我已是正郎,姜兄尚未授职,这……如何同时?”
他问得委婉,意思却明白:两人地位悬殊,拜相怎可能同时?
张山人看向他:“命数如此,事须同时。且郎中拜相,在姜公之后。”
这话如石投水。崔造皱了眉,姜公辅更是起身长揖:“晚生不敢当此妄语。”
宴席不欢而散。送走客人后,薛邕独坐花厅,直到暮色四合。仆人掌灯时,见他仍盯着那盆最盛的魏紫牡丹,眼神阴沉。
“宰相望……”他低声重复这三个字,忽然冷笑,“望而已。”
此后朝中,薛邕待崔造明显疏远了些。偶尔议事相遇,点头便过,再无往日的热络。至于姜公辅,他更是不放在眼里——一个还在候缺的进士,能翻起什么浪?
姜公辅自己也忐忑。他去拜访张山人,诚恳求教:“小子年轻识浅,岂敢望相位?山人莫不是为激励小子?”
张山人只答:“老朽只述所见,非为激励。姜公记住:命中有此,但要应命,尚需一事——当言时敢言,当为时敢为。”
这话说得玄,姜公辅似懂非懂。不久后,他授了京兆府功曹参军,是个微末小官。又因文才被选入翰林院做学士,算是进了清流。
谁也没想到,转机来得如此突然。
那日翰林院中,消息灵通的内侍低声传递: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军入京,而曾任泾原节度使的朱泚正闲居长安。姜公辅听到“朱泚”二字,心中猛地一跳。他想起朱泚在泾原根基深厚,姚令言又是其旧部……
“要出事。”他放下笔,研墨铺纸,开始写奏疏。同僚劝他:“你小小学士,岂可妄议大将?况且无凭无据。”
姜公辅笔不停:“正因无凭无据,才要请陛下察之——若有凭据,就晚了。”
疏成,递入宫中。十日过去,毫无音讯。就在姜公辅以为石沉大海时,泾原兵果然哗变,德宗皇帝仓皇出奔奉天。乱军拥立朱泚为帝,长安陷落。
颠沛流离的行在路上,德宗忽然想起那封奏书,急命寻来。读完,捶胸长叹:“若早听此言,何至于此!”当即下诏,擢姜公辅为给事中、同平章事——拜相。
消息传到薛邕耳中时,他正在外任上。那是个雨天,他站在廊下看雨打芭蕉,忽然想起数年前牡丹花厅里的那一幕。姜公辅拜相了,那张山人说的“两人”已应其一,那么崔造……
半年后,京师光复。朝廷论功行赏,崔造以兵部郎中之身,竟真被擢为同平章事。诏书下达之日,距姜公辅拜相,正好半年——“同时而在姜之后”,分毫不差。
薛邕得知此事,独坐书房一整夜。晨光熹微时,他推开窗,院中牡丹早已开败,只剩绿叶亭亭。他忽然笑了,笑得释然。
原来那张山人看的不是官职高低,不是资历深浅,而是命理轨迹。姜公辅因一言预见而拜相,崔造因平乱之功而得用,都是时势造就。而他薛邕,虽有“宰相望”,却始终缺了那一步——不是能力不足,是机缘未至,或者说,是性格里少了些敢在关键时刻豁出去的决断。
后来薛邕官至侍郎,清誉颇着。有后辈问他:“薛公当年有宰相望,却未拜相,可觉遗憾?”
薛邕正在临帖,闻言笔锋未停:“姜公在乱世敢言人所不敢言,崔公在危时能为人所不能为。他们拜相,是时势需要这样的人。而我……”他写完最后一笔,搁下笔,“我在太平年景做个能臣,也是恰如其分。”
他终究没告诉任何人,许多年后,他在终南山偶遇已隐居的张山人。老者须发皆白,却仍眼亮如昔。
薛邕长揖:“当年花厅之中,山人为何不言我也可拜相?”
张山人扶杖而立,缓缓道:“薛公那时心中所求,并非宰相责任,而是宰相尊荣。心念偏了,路便不同。”顿了顿,“况且,谁说侍郎就不是好命格?姜崔二公拜相仅年余便罢,薛公却稳坐侍郎二十载,福泽绵长——这孰高孰低,谁又说得清?”
薛邕怔住,而后深揖及地。
下山时暮色苍茫,他忽然明白:人生在世,重要的不是爬到什么位置,而是在自己的位置上,活出怎样的分量。牡丹虽艳,却经不起风雨;松柏常青,因它知道自己是什么,该站在何处。
薛邕的故事让我们看到:命运不是单一赛道,而是各自绽放的花园。姜公辅的敢言、崔造的实干、薛邕的稳健,都在恰当时空里成就了自己的价值。真正的位份不在官职高低,而在于是否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尽了应尽的责任,发了该发的光亮。人生最难得的清醒,是懂得欣赏他人的绽放,也安心自己的季节——因为每朵花都有自己的春天,每棵树都有自己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