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定数五(1/2)
1、玄宗
长安宫阙深处,灯火映着初冬的薄寒。那日正是德宗李适降生第三日,依照皇家礼制,该抱至御前请圣目亲览。
玄宗皇帝端坐殿上,虽年届古稀,目光仍存着当年开创开元盛世的锐气。下首肃宗与代宗依次侍立,殿中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保母小心翼翼捧着金线襁褓进殿时,满殿烛火似乎都晃了一晃——婴孩被层层锦缎裹着,露出一张并不白皙的小脸,甚至在保母怀中急切地向前倾着身子,那模样倒有几分像寻常人家见到生人的孩子。
肃宗几不可察地皱了眉。代宗垂目看着地面白玉砖的纹路。在他们心中,大唐的皇孙该是肤如白玉、气度沉静的,可这孩子……
孩子被轻轻递到肃宗手中。这位经历过安史之乱、在风雨飘摇中继位的天子,抱着自己的孙儿,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头微软,可看到孩子的面容,终究只是默默转身,传给了身旁的代宗。代宗接过的动作格外轻缓,他端详片刻,眼底流过一丝复杂神色,终是双手捧起,恭敬地呈至玄宗面前。
这一递一传之间,殿内空气仿佛凝滞。玄宗却在这时笑了。
老人伸出布满岁月斑痕的手,没有立即接,只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孩的脸颊。孩子竟不哭闹,黑亮的眼睛望着曾祖父,忽然咧开没牙的嘴。
“真我儿也。”玄宗的声音不高,却如古钟震响在殿宇梁栋之间。
他抬眼看肃宗:“汝不及他。”又转向代宗:“汝亦不及他。”最后目光落回襁褓,笑意深了皱纹,“这孩子,仿佛似我。”
满殿侍从屏息垂首。那句话太重,重得让人不敢揣测。可历史的长河终将印证——许多年后,当德宗在位日久,某日行至蜀道中途,忽然勒马望群山云海,轻声叹道:“朕之曾祖昔年幸蜀,曾言‘迢郎亦一遍到此来里’。”左右皆惊,方知当年玄宗一语,早似命运镌刻。
及至德宗后来因乱驾幸梁州,旧日预言一一应验。世人方悟:那些能承天命、享国长久的君王,从来不是偶然。血脉深处某种坚韧通透的东西,早在生命之初就已点亮,如同薪火相传,在恰当的时辰燃成照彻时代的光。
山河有代序,人间见传承。真正的力量往往不在表象光华,而在血脉深处那份承天接地的韧性。每个生命都是历史长河中的独特涟漪,看似偶然的轨迹,或许早有星光照亮前路。
2、乔琳
天宝元年冬,大雪封了太行山的路。
乔琳牵着那匹跛了腿的老马,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汴州城门时,暮色正吞没最后一点天光。逆旅的招子在风雪里翻卷,他摸了摸行囊,铜钱已所剩无几——半月前从太原出发赴京应试时的壮志,此刻和体温一起在寒风里流逝。
“客官,马厩满了。”店家搓着手,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青衫。
正要开口,身后传来沉闷的倒地声。回头一看,那匹跟了他三年的老马,不知何时已倒在雪中,眼睛半阖着,腹部微微起伏。牵马的僮仆早在三天前就借口寻医一去不返。乔琳站在漫天飞雪里,忽然觉得长安那样远。
“浚仪尉刘彦庄好宾客。”路边卖汤饼的老翁递来一碗热汤,“只是他门下有客申屠生,性子古怪,公子若要投奔,需忍得些气。”
乔琳饮尽最后一口汤,整了整衣冠。尉衙后院的暖阁与外面像是两个世界。七八个文士围炉谈笑,上首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敞着衣襟斜倚在蒲团上,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石——正是申屠生。
刘彦庄倒是热情,可那申屠生自乔琳进门,眼皮都未抬一下。旁人介绍这是太原来的举子,老者鼻间几不可闻地“嗯”了声,继续摩挲他的玉石。有知情的低声说:这位申屠先生善相人,自称年过八十,连刺史来了也不曾起身见礼。
酒过三巡,话题转到今科进士。有人推崇某郡才子,申屠生忽然冷笑:“不过冢中枯骨,谈之何益?”举座皆愕。又有人提及另一位名扬天下的少年诗人,老者将玉往案上一搁:“此子才华有余,而寿数不足。”
话锋至此,众人目光不由得飘向乔琳。这个沉默坐在末席的落魄书生,从进门至今未得申屠生一瞥。乔琳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他想起了倒在雪地里的老马,想起了太原家中母亲临别时缝进行囊的护身符。
“至于这位……”申屠生终于转过脸,混浊的眼睛里却像有两簇火苗跳了一下。他盯着乔琳看了很久,久到炉火都噼啪了一声。
“明公。”申屠生忽然改用了敬称,身子也坐直了些,“他日当尽节乎?”
满室俱静。乔琳怔在当场,不知如何应答。
老者却已恢复那副疏狂模样,挥手道:“罢了,今日酒够了。”当夜,刘彦庄将西厢房收拾出来,炭火烧得暖暖的,还备了新褥。乔琳躺在黑暗中,听见窗外风雪呼啸,申屠生那句没头没尾的问话,像根刺扎进心里。
多年后,乔琳历仕四朝,官至御史大夫。建中四年泾原兵变,德宗出奔奉天,白发苍苍的乔琳随驾至周至,忽然下马叩拜:“臣老矣,不能效死,愿陛下珍重。”言罢解下官服,投身于叛军——有人说他变节,也有人说那是老臣用最后的方式保全随行官吏。
但无人知晓,在每个大雪夜,老去的乔琳总会想起天宝元年那个冬天。想起申屠生眼中跳动的火焰,想起那句石破天惊的“尽节乎”。原来命运早已在某个寻常的雪夜,给出过晦涩难解的预告。而人生漫长的伏笔,总要走到最后几页,才明白最初那些看似偶然的墨点,连起来竟是自己的姓名。
风雪路途常有,贵人在绝境中不失仪节;命运预告早存,重在迷途中不忘来路。人生荣枯相随,真正的气节不在顺境时的慷慨陈词,而在抉择关头对初心的那一瞥回望。每一个坚持向前的灵魂,都曾在某个寒冬接过一碗暖汤——那是人间未泯的善意,也是历史最温存的伏笔。
3、张去逸
开元年间,长安城无人不知张氏一族的煊赫。肃宗张皇后的祖母窦氏,乃是玄宗皇帝的姨母,自小抚养玄宗长大,那份恩情让张家在朝中地位超然。窦氏所生四子——去惑、去盈、去奢、去逸,个个倚仗着宫中的恩宠,宅邸连云,车马塞巷,连吃饭的碗筷都要镶金嵌玉,奢华到了极处。
那年深秋,渭水河曲的芦苇荡一片金黄。张氏兄弟带着百余骑随从出猎,鹰犬唿哨,马蹄踏碎河滩薄霜。去逸那年刚满二十五,身穿紫貂猎装,弓是南海柘木所制,弦用天山犀筋,连箭翎都选的是白孔雀尾羽。他策马冲在最前,春风得意,觉得这天地万物都该为他让路。
日头偏西时,芦苇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窸窣声。众人勒马望去,但见一条青黑色巨蛇自草丛中昂首,身长足有两丈,鳞片在斜阳下泛着冷铁般的光。那蛇行进时身不沾地,竟如游龙般在草梢飞掠,所过之处芦花倒伏,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随从中有人惊得坠马,有人连声喊“龙君恕罪”。去逸却放声大笑:“什么龙君!今日便取它蛇胆下酒!”说罢挽弓搭箭,弓弦响处,那支孔雀翎箭破空而去,正中最粗的七寸处。巨蛇剧烈扭动,鲜血染红大片芦苇,渐渐不动了。
去逸命随从用长矛挑起死蛇,挂在马后。那蛇尸沉重,马匹行走时拖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正得意间,渭水上游忽然涌起浓雾,白茫茫如潮水般漫过河滩,顷刻间伸手不见五指。紧接着雷声自四面八方滚来,紫电在浓雾中乱窜,暴雨倾盆而下,马匹惊嘶,队伍大乱。
众人慌不择路,竟撞见一座破败的野寺。去逸弃马奔入庙中,佛像的金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泥胎。他刚躲到供桌下,庙外已是一片雷霆世界——闪电如银树扎根在寺周,雷火接二连三劈在院中,青石地砖块块炸裂。
就在一道霹雳直劈殿门的刹那,浓云深处传来一个苍老厚重的声音:
“勿惊仆射!”
雷火应声稍敛。去逸心头一震——他伯父张去奢,正是当朝仆射。
喘息未定,第二波雷霆又至,这次电光几乎舔到门槛。空中又传来一声:
“勿惊司空!”
雷火再次退却。去逸父亲张去盈,官拜司空。
第三波雷霆来得更猛,整个庙宇都在震动,瓦片簌簌落下。那声音第三次响起,带着无奈的叹息:
“勿惊太尉!”
雷收电止,阴霾散尽,夕阳重新露出脸来,照着一地狼藉。众人战战兢兢走出破庙,发现挂在马后的死蛇已不知去向,只余地上一道蜿蜒的血迹,直通渭水方向。
经此一劫,张去逸不但未生敬畏,反而愈发骄横。逢人便说:“天地都要给我张家三分薄面!”宴饮时常将这段遭遇当作谈资,夸耀家族权势连雷霆都要退避。
不出三年,去逸忽然染上怪疾。起初只是掌心发黑,医者看了都摇头说从未见过。黑色渐渐蔓延至手臂,痛入骨髓,日夜号呼。宫中派来御医,用了无数珍稀药材,那黑气却如活物般继续向上爬。弥留之际,去逸睁着浑浊的眼睛,忽然对家人说:“那蛇……又来了……”
窗外并无蛇影,但他惊恐万状地向后缩着,直到咽气时,双眼仍死死盯着房梁。
消息传到宫中,玄宗默然良久,最后只对左右说了八个字:
“恩宠太盛,非福也。”
权势如烈火,可暖身亦可焚身;天命似长河,能载舟亦能覆舟。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纵使一时显赫能惊退雷霆,终敌不过内心深处那点未泯的良知。真正的庇佑从不在恩宠多寡,而在行事时是否存着对天地生命的敬畏。
4、窦廷芬
安史之乱的烽烟里,长安与洛阳在两京间反复易手。至德二年,肃宗皇帝历经艰辛收复西京,车驾还都途中,驻跸陕州。捷报频传的欢喜里,混进了一则不大不小的消息:陕州刺史窦廷芬被查出曾受安禄山伪职。
肃宗在行营中拍案而起:“窦氏乃玄宗皇帝外家,世受国恩,竟也事贼?”他想起这些日子清理出的投敌名单,那些平日满口忠义的臣子,城破时跪得比谁都快,“不必再审,就地正法,籍没全家!”
诏令将下未下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泌一身布衣风尘仆仆掀帐而入——这位白衣山人虽无官职,却是肃宗最倚重的谋士。
“陛下且慢。”李泌喘息未定,“窦廷芬杀不得。”
肃宗蹙眉:“难道李卿也要为叛臣求情?”
“非为求情,是为一段往事。”李泌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信笺,“陛下可还记得天宝年间,臣游历颍阳时曾寄居窦氏庄园?”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窦廷芬还是意气风发的世家子弟,在颍阳有一座占地千顷的庄园。某日庄上来了一位古怪客人,自称胡芦生,衣衫褴褛却气度不凡。窦廷芬非但不嫌弃,反而以上宾之礼相待,好酒好菜供养了十余日。
临别时,胡芦生忽然说:“庄主日后当有劫难,然不必忧虑,自有‘太乙神’护佑。”说罢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封入信封,“他日若遭灭顶之灾,可拆此信。”
窦廷芬只当是江湖术士的妄语,笑着收下信,依旧厚赠盘缠送客。后来世事变幻,那封信被他随手收进书房,渐渐忘了。
“这又如何?”肃宗脸色稍缓,“一句荒唐预言,能抵投敌之罪?”
李泌向前一步:“陛下不妨派人去陕州大牢,让窦廷芬当面拆信。”
使者连夜赶往陕州。死牢里,窦廷芬双手被枷锁磨得鲜血淋漓,颤抖着撕开那封保存了十五年的信。信纸展开的瞬间,他忽然嚎啕大哭,朝着长安方向连连叩头。
使者取回信呈给肃宗。信上只有三行字:
“遇劫莫慌,当有贵人救。”
“救你者,白衣山人李泌也。”
“再问黄中君、鬼谷子事,可答不知。”
肃宗握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李泌此刻正穿着白衣立于帐中,与信中“白衣山人”丝毫不差。而“黄中君”“鬼谷子”云云,正是昨日肃宗随口问及的古书疑难——这预言竟精准到如此地步!
“窦廷芬怎么说?”肃宗声音干涩。
“窦犯言,他确实不知黄中君、鬼谷子典出何处。”使者伏地道,“另外……臣查访得知,那位胡芦生已在三年前无疾而终。”
行营内烛火摇曳,远处传来将士巡夜的梆子声。肃宗沉默良久,忽然长长一叹:
“传旨,赦窦廷芬死罪,家产发还。”
他走到帐外,望着满天星斗,仿佛要从那些闪烁的光点里看出天地运行的奥秘。最后轻声自语,像说给李泌听,又像说给这无常的世道:
“天下之事,皆前定矣。”
李泌站在他身后,没有接话。山人心里清楚,哪里是什么前定——窦廷芬当年若没有那十余日的以诚相待,没有对落魄异人的那份善意,又怎会有今日的死里逃生?所谓天命,不过是人心善念在岁月长河里激起的回响。
命运如棋局,看似早有定数,实则每一步都落在自己掌心。今日种下的善因,可能正是来日救命的舟筏;此刻坚守的道义,或许就是照亮迷途的星光。世间确有玄妙难解处,但最珍贵的“预言”,从来都是深植于心、付诸于行的良善与坚守。
5、刘邈之
天宝五年的冬天,岐州陈仓县冷得早。县尉刘邈之刚在官廨安顿下来,炭盆还没烧旺,就从江南来了两位故人——一位是从母弟陆康,特地从吴郡赶来探亲;另一位是昔年同窗,如今在邻县任主簿的杨豫。三人正说着话,县里另一位尉官张颖也闻讯赶来。
“难得相聚,当浮一大白!”张颖拍着腰间酒囊笑道。
四人便在官廨后堂摆开席面。窗外北风呼啸,屋里炭火噼啪,烫热的酒一下肚,话就多了起来。陆康说起江南冬日仍见绿意,杨豫抱怨县衙琐事烦人,张颖则讲起陈仓近日的奇闻——说城西王老汉家母猪一胎生了十二崽,个个带花斑,乡老都说这是祥瑞。
正说到热闹处,门吏来报:“有位魏山人求见。”
刘邈之皱眉:“什么山人?”
“自称魏琮,说从终南山来,要入关中去。”门吏递上一枚木牌,上头刻着云纹,倒有几分古意。
陆康笑道:“怕是江湖术士,来打秋风的。”
刘邈之本想推辞,转念一想,天寒地冻的,便道:“请他去驿馆安顿,就说我今日有客,不便相见。”
不多时门吏又回:“那山人不肯去驿馆,说只需一饭便走,而且要在此处吃。”
张颖啧了一声:“好大口气。”
杨豫却放下酒杯:“我听说终南山确有些异人,不如一见?”
刘邈之还在犹豫,门外的魏山人竟自己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耳中:“山人粗通相术,若蒙赐饭,愿献一卦为酬。”
这话让众人都来了兴致。刘邈之命人卷起帘帷,但见院中站着个青袍老者,须发皆白,肩上落着薄雪,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最奇的是,他明明站在雪地里,鞋袜竟半点不湿。
“先生请进。”刘邈之起身相迎。
魏琮也不客气,径自在末席坐了。陆康因多饮了几杯,早歪在东边的榻上打盹,剩下三人便陪着说话。酒菜重新布上,魏琮吃得很慢,一箸菜要嚼许久,倒像在品味什么珍馐。
饭毕,张颖先忍不住了:“先生方才说能看相?”
魏琮拭了拭嘴角,目光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刘邈之面上:“刘尉官想问什么?”
刘邈之笑道:“但说无妨。”
魏琮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
“尉官从此当再名闻天下,官运亨通。”魏琮顿了顿,“然终其一生,止于两任县令,不得主政一方。”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炭火爆了个火花。
杨豫打圆场:“县令也是百里侯,不错了。”
魏琮却不接话,转头看向榻上的陆康,眉头微皱:“那位郎君……”
话未说完,陆康在梦中翻了个身,含糊道:“好酒……”
魏琮摇摇头,起身告辞。刘邈之要赠银钱,他坚辞不受,只收了几个胡饼揣在怀里,便消失在风雪中。
后来世事果然如其所料。安史之乱爆发,刘邈之因坚守陈仓有功,名声直达天庭,接连升迁。可每当要擢升刺史时,总出岔子——不是丁忧就是调任,最后真就在两任县令任上致仕。至于陆康,归乡途中遇上乱兵,侥幸逃生却损了一条腿,余生再未能远行。
许多年后,致仕还乡的刘邈之在终南山下结庐而居。某日采药时,竟在深谷中再见魏琮。老人正在潭边垂钓,容颜与当年无异。
刘邈之躬身长揖:“先生当年为何不把话说完?”
魏琮收起钓竿,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尽。况且——”他望向远处山峦,“我说与不说,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你堂弟命中该有一劫,说了反而添他忧惧,何益?”
“那我的官运……”
“两任县令如何?”魏琮反问,“你第一任治水患,救民三千;第二任平冤狱,活人十七。比起那些身居高位却碌碌无为者,哪个更有功德?”
刘邈之怔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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