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定数四(2/2)

送走术士后,李栖筠当即吩咐厨司:“明日准备一桌丰盛的宴席,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样样都要有,再邀请几位朝客前来赴宴,我要让那位术士当众出丑。”厨司连忙应下,下去筹备了。

次日一早,李栖筠刚洗漱完毕,准备吩咐下人摆宴,宫中却突然来了内侍,传旨让他即刻入宫见驾。“陛下说有要事商议,让李大人速速前往大明宫。”内侍恭敬地说道。

李栖筠不敢耽搁,连忙换上朝服,匆匆入宫。来到宫中,玄宗正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面前摆着几盘热气腾腾的糕糜。“栖筠来了,快坐下。”玄宗笑着招手,“今日京兆尹进贡了新收的糯米,御膳房做了些糕糜,味道甚是不错,你也尝尝。”

李栖筠心中暗道不妙,但君命难违,只得躬身谢恩,在一旁坐下。玄宗拿起金勺,舀了一勺糕糜送入口中,连连称赞:“这糕糜软糯香甜,入口即化,你也多吃些。”

说着,玄宗便让人给李栖筠端来一盘糕糜。李栖筠素来不喜甜腻之物,但面对皇帝的盛情,又不敢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吃了起来。糕糜确实美味,但吃多了便觉得腻得慌,他勉强吃完一盘,正想推辞,玄宗却又让人端来一盘:“栖筠,你平日为国操劳,辛苦得很,多吃些补补身子。”

皇恩难却,李栖筠只得再次拿起金勺,一口一口地吃着,只觉得喉咙发紧,胃里翻江倒海。他强颜欢笑,硬撑着把第二盘糕糜也吃了个精光。玄宗见他吃得“香甜”,心中十分高兴,又与他商议了许久朝政之事,才让他出宫。

回到府中,李栖筠再也忍不住,胃里一阵绞痛,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快……快拿水来!”他捂着肚子,痛苦地喊道。侍从连忙端来茶水,可他喝了几口,却觉得更加难受,反而恶心欲吐。

就在这时,厨司匆匆跑来:“大人,方才您入宫后,那位术士让人送来了一包桔皮,还说若是大人腹痛难忍,用桔皮煮水喝,可缓解不适。”

李栖筠心中一惊,连忙吩咐:“快……快煮桔皮汤!”

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桔皮汤端了上来。李栖筠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苦涩的香气直冲鼻腔,随后腹中的绞痛竟真的缓解了几分。他大喜过望,接连喝了好几碗,不知不觉间,竟喝了足足二十碗。

到了夜半时分,李栖筠的腹痛终于彻底痊愈。他躺在床上,想起术士的预言,心中又惊又愧。他万万没有想到,术士的预言竟然分毫不差,自己素来不信这些,如今却被狠狠“打脸”。

次日,李栖筠亲自登门拜访术士,诚恳地道歉:“先生真乃奇人,李某先前多有冒犯,还望先生海涵。”

术士连忙扶起他,笑着说道:“大人不必多礼。我并非能预知未来,只是善于观察罢了。昨日见大人面色潮红,眼底有虚火,想来是近日操劳过度,饮食不规律,脾胃失调。而陛下近日正念叨着想吃糯米糕糜,京兆尹又恰好进贡了新糯米,我便推测陛下会召大人入宫同食。糕糜甜腻,大人脾胃本就虚弱,吃多了必然腹痛,而桔皮能理气健脾、燥湿化痰,正好能缓解此症,这便是我预言的由来。”

李栖筠恍然大悟,心中对术士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原来如此!”他感慨道,“先生的智慧,实在令人佩服。李某自愧不如。”

从此以后,李栖筠再也不敢轻易否定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他常对身边人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我们不能仅凭自己的认知,就武断地否定一切。很多看似神奇的事情,背后都有其必然的道理,唯有保持谦逊和敬畏之心,才能不断增长见识,少犯错误。”

而那位术士的故事,也在长安城里流传得愈发广泛。人们不仅惊叹于他的“预知”本领,更敬佩他背后的观察与智慧。

所谓的“神奇”,往往藏在细致的观察和理性的思考之中。不要轻易否定自己认知之外的事物,保持谦逊与好奇,多一份探究,少一份偏见,你会发现,许多看似不可思议的现象,都能找到合理的答案。

6、鹏举鸿渐,栖筠赴选

大唐天宝年间,长安城外的杜家庄,总在暮色四合时飘出淡淡的墨香。庄院里住着一户杜姓人家,主人杜翁是个本本分分的读书人,半生苦读却未能求得功名,便将所有的念想都寄托在了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这夜,杜翁睡得正沉,忽觉身子轻飘飘的,竟踏入了一处云雾缭绕的所在。眼前立着一块丈高的石碑,碑额上刻着“宰相碑”三个鎏金大字,晃得人睁不开眼。碑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那些已经做过宰相的,名字都用赤金填满,熠熠生辉;那些尚未入仕却注定要拜相的,名字则是用锋利的刻刀刚凿上去的,墨迹未干。杜翁正看得入神,忽闻身后传来一声苍老的问话:“来客可是杜家人?”

他转身一看,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素色道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杜翁拱手作揖:“晚辈正是杜氏子弟,敢问仙长,此碑所记,可是天下宰相名录?”老者捋着胡须点头:“不错。你既来了,不妨看看,碑上可有你杜家儿郎的名字?”

杜翁连忙凑近石碑,顺着刻痕细细找寻。碑上的名字千千万,他的眼睛都看花了,终于在未填金的区域里,瞥见了一个“杜”字。那“杜”字的右边,分明是个带鸟字旁的字,笔画舒展,曳着长长的一笔,像是鸟儿展翅的模样。可他正想细看,一阵狂风忽然卷起,云雾翻涌,石碑和老者都消失不见了。杜翁惊出一身冷汗,猛地从梦中醒来,窗外天刚蒙蒙亮。

梦里的景象太过真切,那带鸟字旁的字,像一根刺,扎在了杜翁的心头。他翻来覆去地想,鸟字旁的字,曳脚的……忽然眼前一亮,“鹏”字!鹏鸟展翅,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多好的寓意!他又想起,传说中大鹏鸟高飞,是为“举”,一举冲天,鹏程万里。

没过多久,杜家的孩儿降生了,哭声响亮,眉眼间带着一股英气。杜翁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想起那个奇异的梦,当即拍板:“就叫鹏举,杜鹏举!”妻子不解:“这名字听着大气,可为何偏要带个鸟字旁?”杜翁便把梦中所见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他摸着孩儿的头,郑重其事道:“儿啊,你若能考取功名,将来拜相封侯,便是应了此梦;即便不能,咱杜家世世代代的名字,都要带个鸟字旁,曳脚舒展,图个展翅高飞的好兆头。”

杜鹏举长大后,果然不负父望,勤奋好学,年纪轻轻便考中了进士,入朝为官。他为人正直,办事干练,深得同僚敬重。后来,他娶妻生子,给孩儿取名时,又想起了父亲的话。鸟字旁的字……他望着窗外的鸿雁,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渐渐飞向远方,越飞越高。“鸿渐,就叫杜鸿渐吧。”他笑着说,“鸿鹄之志,循序渐进,总有一天能飞上九天。”

谁也没想到,杜鸿渐自幼聪慧过人,读书过目不忘,长大之后更是才华横溢,一路官运亨通,最终真的坐到了宰相的位置。站在朝堂之上,杜鸿渐常常想起祖父那个梦,想起父亲给自己和儿子取名的深意。原来,有些缘分,从名字落笔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而那些藏在名字里的期许,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祖辈父辈,用爱和希望,种下的一颗种子。

时光流转,几十年后,江南扬州城内,住着一位名叫李栖筠的书生。他饱读诗书,胸怀大志,却屡次科举落第,空有一腔抱负,无处施展。这一年,朝廷又开恩科,李栖筠收拾好行囊,准备前往京城赴选。临行前,他听人说,扬州城里有个田山人,隐居在瘦西湖边,能掐会算,颇有前知之能。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李栖筠找到了田山人的住处。那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屋前种着几竿翠竹,屋后栽着一片梅花。田山人正坐在竹椅上,煮着一壶清茶,见李栖筠进来,也不起身,只是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吧。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李栖筠心中一惊,连忙拱手:“晚辈李栖筠,即将赴京参选,想请先生指点一二,看看此番能得何官?”田山人抿了一口清茶,缓缓道:“宣州溧阳尉。”

“什么?”李栖筠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他出身官宦世家,朝中也有不少亲故,原以为凭着自己的才学和家世,至少能得个京官,再不济,也该是个县令,怎会只是个小小的县尉?县尉不过是辅佐县令的小官,负责地方治安,琐碎又辛苦,哪里是他心中所想的施展抱负之地?

田山人看出了他的失落,轻轻叹了口气:“年轻人,心高气傲不是坏事,可世事往往不如人意。我说的这个结果,已是定数,想要更好,怕是难了。”李栖筠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他垂着头,半晌说不出话。自己寒窗苦读数十载,难道真的只能屈居一个小小的溧阳尉?

田山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沉默了许久,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到他手中:“我也不敢断定这便是最终的结果。你此番赴京,路过楚州时,去白鹤观找一位张尊师。把这封信给他,或许,他能给你一些不一样的指引。”

李栖筠接过书信,信封上没有一字一句,只系着一根青色的丝线。他看着田山人,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先生,这封信……”田山人摆摆手:“不必多问。记住,凡事不可强求,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益。去吧,路上保重。”

李栖筠谢过田山人,揣着那封书信,踏上了赴京的路。船行至楚州,他果然绕路去了白鹤观。那白鹤观建在半山腰上,山门前有两只白玉雕刻的仙鹤,栩栩如生。张尊师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接过书信,看了半晌,对李栖筠说:“田道友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有大才,只是时运未到。溧阳尉虽是小官,却是你仕途的起点。好好做,为民办实事,莫问前程,前程自有定数。”

李栖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来,他果然被任命为宣州溧阳尉。他想起田山人和张尊师的话,收起了心中的不甘,一头扎进了地方事务里。他整顿治安,惩治恶霸,体恤民情,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溧阳的百姓都爱戴他,说他是个好官。

几年后,李栖筠因为政绩卓着,被朝廷破格提拔。从此,他步步高升,官至御史大夫,成为了大唐朝堂上的一位重臣。站在权力的中心,李栖筠常常想起扬州的田山人,想起楚州白鹤观的张尊师。他终于明白,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起点,往往藏着最珍贵的机遇;而那些沉下心来的坚守,终将换来厚积薄发的惊喜。

杜鹏举的名字,藏着祖辈的期许;杜鸿渐的仕途,圆了三代人的梦想。李栖筠的赴选,起于一个小小的县尉,却走出了一条光明大道。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们:人生的每一次选择,每一份坚守,都不会被辜负。那些藏在名字里的希望,那些落在实处的努力,终将化作一双翅膀,带着我们,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命运或许会给我们一个起点,但最终能走多远,靠的从来都是自己的脚步。你只管努力,时光会给你答案。

7、琴遇知音

贞元初年,长安太学里有个叫杜思温的书生,生得眉目清朗,一手琴技更是出神入化。他不爱钻营仕途,反倒喜欢抱着那张桐木古琴,流连于公侯府邸的宴游雅集。但凡有登高临宴的场合,只要他往琴前一坐,指尖流淌出的清越琴音,总能让满堂喧嚣瞬间静下来。

这日,杜思温跟着一群宾客,到城郊的苟家觜游玩。此地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是长安城外有名的赏景好去处。众人白日里饮酒赋诗,到了夜里,都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睡在了客栈里。唯有杜思温,嫌房里气闷,趁着月色正好,独自抱着琴,踱到了临水的岸边。

夜凉如水,山月皎洁,清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地碎银。杜思温寻了块平整的青石板坐下,调好琴弦,指尖轻拨,一曲清寂的琴音便随着晚风,悠悠扬扬地飘了出去。琴声时而像山间清泉叮咚作响,时而像林间鸟鸣婉转低回,和着潺潺的水声,竟让这夜显得愈发幽静了。

不知弹了多久,杜思温隐约觉得身侧多了一道人影。他以为是同来的宾客酒醒了,寻着琴声过来,便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抚着琴。直到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尽,他才缓缓抬眼,侧头望去。

身侧立着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正支着下巴,眼神悠远地望着水面,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琴音里。杜思温心头一惊——这老者的样貌衣着,绝不是同来的宾客!他连忙放下琴,站起身来,警惕地看着对方。

老者察觉到他的异动,缓缓转过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少年人不必惊慌,我并无恶意。”他的声音苍老却洪亮,带着一种穿越了岁月的厚重感,“我乃是秦时的河南太守梁陟,当年遭逢劫难,身死之后,魂魄便留在此处了。我平生最爱抚琴,方才听见你弹奏的琴音,清越悠扬,动人心弦,便忍不住过来听一听。知音难遇,少年可否再为我弹一曲?”

杜思温虽是惊讶,却也是个爱琴之人,听闻对方是知音,心中的警惕便消了大半。他重新坐下,沉吟片刻,指尖拨动琴弦,弹起了一曲《沉湘》。这曲子哀婉凄切,讲的是屈原投江的故事,弹到动情处,连晚风都似带上了几分悲意。

一曲弹罢,老者轻轻叹了口气:“这首《沉湘》,当年刚谱成的时候,我也曾四处寻访,细细揣摩过。只是你方才弹奏的,其中有几处音指,和我当年听过的,略有不同。”

杜思温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他本就痴迷琴艺,遇着这样一位懂琴的前辈,哪里还肯放过机会,连忙躬身请教:“晚辈才疏学浅,还望老先生不吝赐教。”

老者也不推辞,缓步走到琴前,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他的指法古朴苍劲,和时下流行的奏法截然不同。同样是一首《沉湘》,经他点拨调整之后,琴声里的古韵更浓,那份蕴藏在旋律里的怨切与悲壮,也愈发深沉动人,竟是杜思温从未听过的境界。

杜思温听得如痴如醉,连呼吸都放轻了。等老者停下手指,他才心悦诚服地拱手道谢。老者看着他,忽然开口问道:“你可是太学里的儒生?”

杜思温点头应道:“晚辈正是太学诸生。”

老者凝视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深意:“你有如此绝妙的琴技,为何不去求取功名,博取个声名显赫,反倒常常流连于这些宴饮游乐之地,把大好的光阴,都消磨在了琴弦之上呢?”

杜思温闻言,怔了怔,随即坦然一笑。他望着眼前的山月,望着粼粼的水波,缓缓道:“功名富贵,固然是世人所求,可于我而言,能得一琴相伴,能遇一知音赏乐,便已是人间至乐。”

老者听罢,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震得林间的宿鸟都扑棱棱地飞起。他看着杜思温,眼中满是赞许:“好一个人间至乐!少年人,你能守住这份本心,难能可贵啊!”

说罢,老者的身影竟渐渐变得淡薄,像被晚风拂散的雾气,转眼便消失在了月色里。唯有那句赞许的话,还回荡在杜思温的耳边。

杜思温望着老者消失的地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重新坐下,抚起了琴。这一次,琴声里少了几分清寂,多了几分从容与坚定。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热爱与追求。有人追逐功名利禄,有人偏爱诗酒琴茶。不必强求所有人都走同一条路,也不必因旁人的眼光而动摇本心。就像杜思温,守着一张琴,一份热爱,纵使没有身居高位,却也在琴音里,寻得了属于自己的快意人生。而那些真正的热爱,从不会被辜负,它会在岁月的长河里,沉淀成最珍贵的宝藏,温暖着每一个坚守本心的人。

8、甑甑别母

贞元年间,河南有个叫柳及的书生,是进士柳殊的儿子。他自小饱读诗书,性情温厚,后来带着家眷定居在了澧阳。柳及心怀四方之志,不愿困守一隅,成亲数年后,便辞别妻儿,独自南下,一路辗转到了南海。

南海元帅久闻柳及父亲柳殊的才名,又见柳及谈吐不凡、行事稳重,便举荐他在广州府做了个幕僚。柳及勤勉肯干,把经手的差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当地渐渐有了些声望。后来经人撮合,他娶了当地望族岑氏的女儿为妻,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没过多久,岑氏便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柳及给孩子取名甑甑。小家伙眉眼弯弯,一笑起来两个浅浅的梨涡,像极了岑氏,柳及把他视若珍宝,每日下衙归来,第一件事便是抱着甑甑逗弄。

可欢乐的日子没过多久,柳及便愁上心头。他想起远在澧阳的父母,年事已高,身边无人照料,自己却因路途遥远,没能在跟前尽孝。夜里躺在床上,听着身旁甑甑均匀的呼吸声,柳及辗转难眠。岑氏看出了他的心事,柔声劝道:“夫君既有孝心,不如我们一同回澧阳,也好侍奉公婆。”柳及握着妻子的手,眼眶泛红,连连点头。

次日,柳及便辞去了官职,带着妻儿踏上了归乡之路。回到澧阳的日子,安稳又平淡。柳及守着父母妻儿,耕种几亩薄田,闲暇时教甑甑识字读书,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其乐融融。可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不到两年,家中的积蓄渐渐捉襟见肘,眼看甑甑一天天长大,处处都要花钱,柳及心中焦虑不已。

思来想去,柳及还是决定再次外出谋生。他深知南中一带民风淳朴,且自己有旧识在彼处,谋生相对容易。岑氏虽有不舍,但也明白丈夫的难处,含泪为他收拾行囊。这一次,柳及没有带家眷,独自一人骑着一匹瘦马,再次南下。

抵达南中后,柳及凭借往日的声望和才干,被举荐到蒙州武仙县做了个地方官。身在异乡,孑然一身,柳及时常思念澧阳的妻儿,夜里孤枕难眠,心中倍感孤寂。后来经同僚介绍,他娶了当地女子沈氏为妻。沈氏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不仅把家中事务打理得妥妥帖帖,还悉心照料柳及的饮食起居,柳及漂泊的心,总算有了些许慰藉。

这年秋天,天高云淡,桂香满院。一日,柳及因公务要去郡城,便留沈氏和母亲孙氏在县衙内宅。夜阑人静,月色皎洁,清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白霜。沈氏正坐在灯下缝补衣裳,忽然瞥见窗户外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四五岁的孩童,穿着一身素色的小衣裳,眉眼清秀,正踮着脚尖,隔着窗棂朝里招手。沈氏吓了一跳,正要出声询问,孩童却先开口了,声音软糯,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意味:“婶婶别怕,婶婶别怕,我是甑甑呀。”

沈氏愣住了。她知道柳及在澧阳有个儿子叫甑甑,只是从未见过。她定了定神,轻声问道:“你是甑甑?你怎么会在这里?”一旁的孙氏也听到了动静,连忙走了过来。

孩童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哭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去年七月就已经走了。此番前来,是特意来和爹爹告别的。凡间的孩子,若是未满七岁便夭折,生前又没做过什么错事,就不用承受业报。只是我要在天庭当差,拘役的期限有限,不能再到人间来了。今日一别,便是永诀了。”

孩童的话,字字句句都清晰无比,沈氏和孙氏听得心头一颤,泪水忍不住落了下来。不等她们再问什么,那孩童便对着屋内深深鞠了一躬,身影渐渐变得淡薄,最终消散在皎洁的月色里。

沈氏和孙氏一夜未眠,心中满是酸楚。她们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柳及,怕他伤心。可谁也没想到,四个月后,噩耗传来——柳及在郡城突发急病,溘然长逝。

这个消息,像一记重锤,砸得沈氏和孙氏险些晕厥过去。沈氏这才明白,甑甑的那番话,不仅是告别,更是预兆。料理完柳及的后事,沈氏孑然一身,辗转来到了南海。此后,常有媒人登门说亲,可沈氏念及柳及的情意,一一婉拒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氏靠着做些针线活勉强度日。直到有一天,一个姓周的长沙小将,带着本郡的钱帛到广州经商,偶然间听闻了沈氏的遭遇,敬佩她的忠贞,便托人上门提亲。这一次,沈氏没有拒绝。她知道,柳及若是泉下有知,也定然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后来,沈氏跟着周小将安稳度日,余生平淡顺遂。平昌人孟弘微和柳及曾是旧识,知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便将它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人生在世,聚散离合本是寻常事。那些曾经的陪伴与温暖,不会因为岁月流逝而消散,那些真挚的情意,也不会因为生死相隔而褪色。甑甑的告别,是牵挂,是不舍,更是生命与生命之间,一场温柔的牵念。而沈氏的选择,也让我们懂得,好好活着,带着逝者的期盼向阳而行,才是对生命最好的告慰。生命的意义,从来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那些爱过、暖过、珍惜过的瞬间,这些瞬间,会化作永恒的光,照亮往后的漫漫人生路。

9、韦泛冥府误归记

大历初年,江南的春风里裹着淡淡的桃花香。有个叫韦泛的人,没人说得清他的祖籍何处,只知道他刚卸任润州金坛县尉,不愿急着回京,索性带着行囊,一路游山玩水,辗转到了吴兴地界。

这日黄昏,韦泛的船泊在了兴国佛寺外的河岸。寺旁的渡口热闹非凡,往来的商旅、踏青的百姓络绎不绝。他登岸寻了家客栈住下,听店家说,正月十五元宵夜,吴兴城里有灯会,十里长街挂满花灯,入夜后更是人声鼎沸,堪比仙境。韦泛本就爱热闹,便索性留了下来,等着赏那一场盛世花灯。

转眼到了元宵夜,暮色刚一沉,吴兴城便成了灯的海洋。各式花灯次第亮起,龙凤灯、鱼虫灯、走马灯,流光溢彩,映得整条街恍如白昼。士绅百姓、才子佳人,都穿着新衣,结伴而行,处处是欢声笑语。韦泛混在人群里,看着眼前的繁华景象,听着耳边的丝竹之声,只觉得心旷神怡,先前卸任的些许烦闷,也消散了大半。

他沿着河岸慢慢走,望着水中倒映的花灯月影,正看得入神,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身子便直直地倒了下去。周围的人惊呼起来,有人连忙去报官。县衙的吏役很快赶来,一番查验后,只道是韦泛暴病身亡,便将他的“尸体”暂且安置在客栈后院,等着进一步处置。

这边韦泛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恍惚间,他看见一个身着皂衣的小吏,手里拿着一张文书,面无表情地朝他走来:“韦泛,地府有牒,召你即刻前往。”韦泛来不及细想,便被那小吏引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两人走了约莫数十里路,周遭的景致渐渐变得阴森起来。路两旁的草木都是灰败的颜色,天上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沉沉的暗。前方隐约出现一座城池,城墙高耸,城门上刻着“幽冥”二字,门口的兵卒身披铠甲,手持长矛,个个面色冷峻,看得人心里发怵。

进了城,韦泛更是心惊。街道上往来的“人”,竟有不少是他生前的亲旧——有多年未见的老友,有早已过世的长辈。他们擦肩而过,眼神空洞,却没人和他打招呼。韦泛忍不住拉住那引路小吏,声音发颤:“这……这是什么地方?为何我会在这里?”

小吏冷冷答道:“此地非人间,乃是阴曹地府。你阳寿已尽,被我等拘来,还有何疑问?”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得韦泛浑身冰凉。他这才明白,自己竟是死了!可他正值壮年,身体素来康健,怎么会突然阳寿已尽?他满心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跟着小吏继续往里走。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几声威严的呵道。只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个人迎面而来,那人穿着锦绣官袍,容貌伟岸,气度不凡。韦泛定睛一看,顿时愣住了——此人竟是他当年在京城结识的故交!

那故人也瞧见了他,脸上满是惊愕,连忙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他面前,失声问道:“韦兄?你怎么会来这里?”

韦泛悲从中来,把被小吏拘来的经过说了一遍。故人听罢,眉头紧锁,转头厉声喝问那引路小吏:“地府拘人,向来明察秋毫,为何会把韦兄拘来?”小吏吓得一哆嗦,连忙呈上手中的牒文。

故人接过文书,仔细一看,顿时拍案而起:“荒谬!简直荒谬!”他指着牒文上的字,对韦泛道:“韦兄你看,这牒文上写的,是要拘兖州金乡县尉韦泛,并非你这个润州金坛县尉韦泛!是他们拘错人了!”

韦泛凑近一看,果然如此。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眼泪却忍不住涌了出来。

故人当即叱退了那引路小吏,转头对韦泛笑道:“韦兄莫怕。我如今在阴司任职,专管召魂之事。此番纯属差错,我这就送你还阳。”

韦泛喜极而泣,对着故人深深作揖。欣喜之余,他又想起一事,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仁兄既在阴司任职,想必知晓阳间事。不知可否告知,我此番还阳后,还有多少禄寿?”

故人面露难色,沉吟片刻才道:“阴司规矩森严,泄露天机乃是大罪。只是你我交情匪浅,我便破例告知一二。你此番死里逃生,是因阴差阳错,往后须多积德行善,体恤民情。你的禄寿,皆在你自己的一言一行之中。”

说罢,故人朝他挥了挥手。韦泛只觉得一阵眩晕,再睁眼时,已是躺在客栈的后院里,周围的烛火明明灭灭。他猛地坐起身,只觉得浑身乏力,却实实在在地活了过来。算算时间,自己竟已“死”了两夜一天。

后来,韦泛果然谨遵故人之言。他不再执着于仕途沉浮,而是走遍江南各地,遇着贫苦百姓便慷慨解囊,见着不平事便仗义执言。他活了很久,晚年时儿孙满堂,福寿双全。

人生在世,祸福旦夕或许有定数,可善恶取舍却在己心。一场阴差阳错的冥府之行,让韦泛看透了生死,更懂得了行善的意义。有时候,一次意外的转折,不是命运的捉弄,而是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契机。只要心怀善念,行有善行,便总能在迷途里寻到归途,在无常中守住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