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征应十(人臣咎征)(1/2)
1、李师道
元和十二年的深秋,青州节度使府邸内却温暖如春。
李师道半躺在铺着熊皮的白玉榻上,眯眼看着堂下舞姬旋转的裙摆。案几上摆着来自江南的醉蟹、塞北的炙鹿,鎏金酒壶里是剑南刚运到的烧春。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击退朝廷的讨伐军了。三年了,王师疲敝,而他李师道依旧坐拥青齐十二州,兵强马壮,赋税自专。
“使君神武!”座下一位幕僚举杯谄笑,“朝廷如今也该明白,这山东之地,离了使君谁人能镇?”
李师道轻笑一声,并未举杯。他五十出头的年纪,面皮白净,保养得宜,唯有眼角细密的纹路里藏着多年杀伐的戾气。是啊,朝廷?长安那个年轻皇帝,和他手下那些夸夸其谈的宰相们,懂什么真正的权力?他的祖父李正己、伯父李纳、兄长李师古,三代经营,方有今日局面。青齐之地,早就是他李家的私产。
他目光随意扫过榻前。那里摆着一尊银鼎,是去年攻破曹州时所得,据说是前隋宫廷旧物。鼎身刻满蟠螭纹,三足双耳,在烛火下泛着沉静的冷光。鼎中常年燃着昂贵的海南香,青烟袅袅,将这奢华的厅堂笼上一层朦胧。
舞正酣时,乐工拨弄琵琶,奏起新学的《凉州》曲。突然——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震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琵琶声戛然而止。舞姬们惊疑不定地停下脚步。厅内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脚下青砖地面传来清晰的震颤,案上杯盏中的酒液荡开细密的涟漪。
李师道霍然坐直。那声音……似乎来自眼前。
“嗡……锵!”
又是一声,更响,带着金属特有的、令人牙酸的震颤尾音。这一次,所有人都看清了:榻前那尊银鼎,竟在自己震动!鼎身肉眼可见地高频微颤,与地面石砖摩擦,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鼎中香灰被震得簌簌扬起,青烟乱舞。
“护驾!”有亲兵本能地拔刀抢上前。
“站住!”李师道厉声喝止。他脸色阴沉,死死盯着那尊仿佛有了生命的银鼎。它为何自鸣?地动?不,只有这一处震动。有人捣鬼?可这鼎重逾百斤,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
就在他心念电转间,异变陡生!
“咔嚓——嘡啷!”
一声刺耳的断裂声后,紧接着是金属砸地的重响。只见那银鼎一侧的鼎耳,竟齐根断裂,翻滚着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弹跳几下,静止不动。几乎同时,支撑鼎身的三足之一,也从与鼎腹衔接处崩裂,鼎身骤然倾斜,“轰”地一声歪倒,香灰与未燃尽的香料泼洒一地,那昂贵的海南香气瞬间被一股焦糊的金属味掩盖。
满堂死寂。只有倒地的银鼎腹腔内,还残留着嗡嗡的余响,渐弱,渐止。
李师道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他缓缓起身,走到那瘫倒的银鼎旁,俯身拾起那只断裂的鼎耳。断口崭新,参差不齐,绝非旧伤。他将鼎耳握在手中,触感冰凉,沉甸甸的。
“使君……”幕僚声音发颤,“此乃……此乃天工偶误,银质脆弱……”
“脆弱?”李师道冷笑一声,将那鼎耳随手丢开,金属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惊心,“百炼精银,坚逾常铁。耳足俱断,鼎身倾覆……”他环视噤若寒蝉的众人,一字一句道:“这,是不祥之兆。”
他不再看那狼藉,转身走回榻边,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更冷:“今日之事,谁敢外传,立斩。都退下。”
众人如蒙大赦,仓皇退走。舞姬乐工连乐器都来不及收拾,顷刻间,偌大厅堂只剩李师道一人,和那尊残破倾覆的银鼎。
烛火噼啪。李师道独自坐了许久。他是不信鬼神的。但这银鼎的自鸣与崩坏,太过诡异,超出了他所有认知。鼎,国之重器,象征权力与稳固。耳以听政,足以立基。如今耳失足断,鼎身倾覆……
他忽然想起月前,幕府司马刘悟的谏言。那莽夫竟劝他“稍敛锋芒,以安朝廷之心”。当时他嗤之以鼻,还将刘悟斥退。刘悟离去时那深埋的眼神……此刻回想,竟有些捉摸不透。
“刘悟……”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
接下来的日子,节度使府气氛诡异。李师道行事愈发多疑,一连撤换了三名牙将,皆因他觉得对方眼神可疑。对刘悟,他更是明升暗防,将其调离核心防区,却又增其部众——既是安抚,也是试探。他不断向长安派出密使,打探朝廷动向,回报却总是“圣心犹疑,王师乏饷”。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夜独处时,那银鼎崩裂的刺耳声响,总会在耳边无端回响。他开始频繁巡视城防,检阅军械,对将领的忠诚反复盘问。部下们战战兢兢,私下流传“使君自鼎坏后,心性大变”。
一个多月后的冬夜,北风呼啸。刘悟大营中灯火通明。这位素以勇悍着称的将领,正对着一幅青齐地图出神。案上摆着一封密信,来自长安,许诺他事成之后,便是新任节度使。
“将军,李使君今日又无故鞭笞了运粮官。”心腹偏将低声道,“营中弟兄多有怨言,说使君已失常性……”
刘悟想起那日银鼎崩坏后,李师道看他时那冰冷审视的目光。想起这些年来,自己为李家冲锋陷阵,身上十余处伤疤,却始终被视作外人。想起李师道日益骄横,对抗朝廷,将青齐百姓拖入战火……
他握紧了腰刀刀柄。刀名“断岳”,是李师道之父李师古所赐。此刻,刀鞘冰凉。
“弟兄们,”刘悟转身,看着帐中跟随他多年的将领,“耳足已断,鼎将倾覆。我们是等着被压死,还是……换个扶鼎之人?”
帐中寂静一瞬,随即响起压抑而坚定的低音。
当夜,刘悟率亲兵直扑节度使府。几乎未遇像样抵抗——李师道多疑的频繁调防,早已让守军体系混乱,人心离散。府门被撞开时,李师道正独自在后堂,对着一尊新铸的铜鼎发呆。听闻杀声,他竟不逃,只是缓缓拔剑。
“刘悟,果然是你。”他看着闯入的旧部,脸上竟有一丝怪异的了然。
“使君,天意人心,皆已不在你。”刘悟举刀。
李师道忽然笑了,笑声嘶哑:“银鼎……早就告诉我了。”话音未落,他已挥剑扑上。
刀光闪过。断岳刀果然锋利无比。
次日,刘悟传檄青齐各州,归顺朝廷。持续数年的叛乱,竟在一夜之间平息。消息传开,世人皆惊。唯有青州节度使府旧人,在清理后堂时,看见那尊倾覆的残破银鼎依旧倒在原地,断裂的鼎耳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无人拂拭的尘埃。
李师道与银鼎的故事,犹如一声历史的警钟。那自鸣而裂的银鼎,与其说是玄异的预言,不如视为一种隐喻:当权者若骄横失道、背离人心,其权力的根基便已从内部开始崩解,任何外表的强盛都不过是脆弱的假象。真正的“鼎盛”,从不建立在武力和猜忌之上,而源于为民所系的道义与同甘共苦的信义。银鼎无言,却映照出最简单的道理:失道寡助,众叛亲离。这启示后人,无论身处何位,当时刻以民心为耳,聆听疾苦;以正道为足,站稳根基。唯有如此,方能成就真正稳固、长久的功业,无愧于天地人心。
2、韦温
会昌三年的夏天,宣州官衙后院的蝉声比往年更聒噪些。刺史韦温躺在竹榻上,额角处缠着的细麻布已被淡黄脓水浸透,隐隐散出草药与腐肉混合的气味。头顶的毒疮已缠绵月余,起初只是米粒大的红肿,如今已溃烂如铜钱,医官换了几副方子,总不见收口。
女婿李琮端着一碗新煎的药汤,在榻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岳丈。韦温就着他的手啜了两口,便摇摇头。他年过五旬,面容清癯,病中更添憔悴,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清明。
“阿爷,今日可好些?”李琮低声问,用细巾替他拭去颈间虚汗。
韦温没有回答,目光投向窗外那株老槐树。浓荫蔽日,光影在青砖地上明明灭灭,像极了时间本身,安静而固执地流淌。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异常平静:
“去把书房东壁第三格那只黑漆木匣取来。”
李琮应声而去。那木匣不大,却沉甸甸的,表面漆色已被摩挲得温润。韦温示意他打开。匣内并无珍宝,只有一叠旧日诗稿,几封友人来信,最底下压着一册边角翻卷的簿子——是他早年任校书郎时的值宿记录。
韦温的手指抚过簿子泛黄的封皮,忽然笑了笑:“元和四年……我二十九岁,刚入秘书省。年轻,总觉得来日方长。”
他的目光渐渐悠远,仿佛穿过三十年的光阴,看见了那个春天的长安。
那时的韦温,确实意气风发。虽只是九品校书郎,整日在集贤院的故纸堆中校对典籍,但他爱那份清静。更让他欢喜的是,租居的小院就在城东浐水畔,推窗可见垂柳拂波。每旬休沐日,他常携一壶酒、一卷书,到水边独坐半日。
那日也是休沐。午后他在水边读《庄子》,读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时,忽觉困意袭来,竟靠着柳树沉沉睡去。
梦来得清晰而突兀。
他忽然站在浐水岸边,雾霭蒙蒙,看不清对岸。水面上不知何时漂来一叶扁舟,无桨无帆,却稳稳向他靠来。他鬼使神差地踏了上去。舟至中流,雾气稍散,前方竟影影绰绰现出两条人影,身着暗色吏服,仿佛已等候多时。
“韦校书。”其中一吏拱手,声音平平无波,递上一卷牒文。
韦温接过,展开却见一片空白,正自惊疑,另一吏开口了。那吏的面目模糊不清,声音却钻入耳中,字字分明:
“彼坟至大,功须万日,今未也。”
话音落,扁舟猛然一晃!韦温惊醒,手中《庄子》“啪”地掉入草丛。夕阳正沉,浐水被染成一片金红,哪里有什么舟与吏?唯有心口狂跳不止,背上冷汗涔涔。
“彼坟至大……”他喃喃重复,指尖发凉。是说他将来坟墓工程浩大,需要一万天才能完工?而“今未也”,是期限未到?
年轻的韦温甩甩头,将这不祥的梦压入心底。他拾起书卷,拍拍尘土,自言自语:“子不语怪力乱神。”转身回城,渐渐将此事淡忘。
宦海三十年,他由校书郎而监察御史,由州刺史而入朝为郎官,去年方外放宣州。算不上飞黄腾达,却也平稳踏实。他治事勤勉,待人宽和,宣州百姓称他“韦佛子”。只是偶尔夜深人静,那个浐水之梦会无端浮现,像水底的一块冷石,从未真正消融。
“阿爷?”李琮的轻唤将他拉回现实。
韦温回过神来,看着女婿担忧的脸,温和地笑了笑:“吓着你了?不过是年轻时一个怪梦。”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去取历谱来。”
李琮虽不解,仍依言取来厚厚一册时宪历书。韦温让他扶自己半坐起来,就着窗光,枯瘦的手指开始一页页翻动,口中念念有词,计算着什么。从元和四年春,到今年会昌三年夏,他做官、丁忧、调任、外放……每一段日子都被仔细数算。
竹榻旁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无止无休的蝉鸣。
不知过了多久,韦温的手指停在某一页,不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目光似乎越过了院墙,越过了宣州城,投向遥远不可知的地方。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甚至隐隐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整整一万天。”他轻声说,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从那个梦,到今天,正好一万天。”
李琮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湿了袍角。他猛然明白了岳丈这些举动背后的含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韦温却似未闻,只疲惫地靠回枕上,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轻:“那座坟……终于修完了。”他顿了顿,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工期倒是准时。”
接下去的几天,韦温不再服药。他精神反比前些时日好些,将州务一一交代给长史与司马,又将家事细细嘱咐李琮:某箱书稿可付梓,某笔俸禄余钱可捐州学,老仆阿福回乡须多给盘缠……桩桩件件,条理分明。
最后那日黄昏,他让李琮扶他到廊下坐坐。夕阳将天际染成温暖的橘红,晚风带来荷塘清香。韦温静静看着,忽然说:“二十九岁那日,浐水边的夕阳,也是这般颜色。”他顿了顿,“那时觉得一万日很长,长到看不见头。如今回头看,也不过是……翻几页历书的工夫。”
他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天边。夜幕渐渐四合,第一颗星子在靛蓝天幕上亮起时,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极重的担子,又像是终于走到了漫长旅途的终点。
三日后,韦温安然离世。面容平静,如同沉入一场再无牵挂的深眠。
韦温与“万日之期”的故事,并非对宿命的消极认同,而是对生命时限的一种深刻觉察。它提醒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其看不见的刻度,无论长短,终有竟时。真正的智慧,不在于预知终点何时到来,而在于清醒知晓“期限”存在的前提下,如何填充每一天的质地。韦温在最后时刻的平静与妥帖,正源于他三十年来未曾虚度的勤勉与仁厚——他将那一万日,化为了实实在在的政绩、书香与温情。这启示我们:不必执着于测算生命的长度,而应用心拓展生命的宽度与深度。当每一个“今天”都被认真对待,当责任被承担、善意被传递,那么无论那个“万日之期”何时来临,我们都可以如韦温般,坦然回望,安然前行,因为时光未被辜负,人生已有回响。
3、两口加一口,命断蜀山道
落第书生吕群性情暴戾,行至蜀地仆从尽数逃走。
独行深山,他意外发现一处诡异草堂,土坑中竖着长刀,壁上题着谶语。
归城后吕群四处求解,得高人点拨:“两口为吕,加一口成品,三刀乃州字。”
未等他想透玄机,当夜客栈房门被破,三道寒光闪过——
原来那些被他逼走的仆人,早已在蜀州织好了复仇的网。
元和十一年的秋天,风里已经带了刀锋似的寒意,刮在吕群脸上,却远不及他心头郁结的冰霜冷硬。榜纸上的名姓又一次与他无关,长安的繁华喧嚣瞬间成了刺耳的嘲讽。他一甩袖,决定入蜀。只是那性情,依旧是他一贯的粗褊暴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更容不下仆役们半点迟误与笨拙。从长安到褒斜道,这一路上,斥骂与冷眼比路边的石子还多。仆从们起初是忍,咬着牙低头赶车、伺候行李;后来是怕,见他如见阎罗;再后来,便是逃。还没走过褒斜道一半,身边使唤的人竟已零零散散,逃了个干净。最后只剩一个寡言少语、面容黧黑的老厮养,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像一道甩不掉的影子。
吕群望着空落落的马车前后,心头第一次窜起一丝凄惶,但这点凄惶很快又被更汹涌的恼怒盖过。“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低声咒骂,也不知是骂那些逃走的人,还是骂这捉弄人的世道。车是坐不下去了,他索性下马,将缰绳扔给那老厮养,自己拄着一根竹杖,沿着山道旁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漫无目的地向上攀去。仿佛想把这满腹的戾气,都耗在这崎岖山路之上。
不知不觉,竟深入了数里。周遭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只有风吹过林木的呜咽,和远处极细微的溪流声。忽然,眼前豁开一片,杉树与松树高大茂密,绿得发黑,沉沉地压着视线。一条清溪自林深处蜿蜒而出,水上竟凌空架着一座小小的、简陋的草堂。那地方幽静得过分,也整齐得过分,像是有人精心打理,却又嗅不到半分烟火人气。
吕群心下诧异,拄着杖走近。草堂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几一榻,积着薄灰。他转到后头,见有一间更小的斋室。一踏进去,目光便被地上的东西牢牢吸住——那是一个新挖的土坑,长度恰似一人高下,深达数尺,坑壁的泥土还很新鲜,散发着湿润的土腥气。坑底正中,端端正正插着一柄长刀,刃口向上,冷光幽幽。长刀两旁,还各置着一把稍短的刀。三把刀,就这么静静地、带着某种祭典般的诡异秩序,立在土坑之中。
他的呼吸不由得一滞。视线缓惶上移,落在坑旁粗糙的土壁上。那里有人用木炭一类的东西,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大字:
“两口加一口,即成兽矣。”
字迹潦草,却力透壁背,透着一股没来由的狠劲与邪气。
吕群的心猛地一跳。是那些山野术士弄鬼搞的厌胜把戏?他素来不信这些,此刻却觉得这幽闭的斋室里,空气粘稠冰冷,那三把刀上的光,仿佛小蛇,直往他骨头缝里钻。他不敢久留,倒退几步,匆匆离开了草堂,循原路疾走。直到回到停放马车的山道上,见到那老厮养依旧垂手立在马旁,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才略略定下。
“方才那山上,有处草堂,是何人所在?”他问路边一个正捆柴的樵夫。
樵夫直起腰,望了望他所指的方向,茫然地摇了摇头:“这岭上荒僻得很,近时并没听说有人家,更没什么草堂。”
吕群一怔,再回头看那山岭,云雾缭绕,林木森森,哪里还有小径与草堂的踪影?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山岚迷眼生出的一场幻梦。可那土坑的湿气,那刀锋的冷意,那壁上字句的每一笔划,都清晰得刺人。
这疑团,便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之后每到一处市镇,参与士子聚会,他总忍不住要将这桩奇事当作谈资,向人提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听者的反应,试图寻得一丝解惑的线索。大多数人都当是山精野怪的故事,听过便罢。直到在嘉州一处客栈里,一位游方的老者,须发皆白,目光却清亮如电,听吕群惴惴说完,捋着胡须,沉吟了许久。
“两口,”老者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为君之姓‘吕’。”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吕”字。“再加一口,”老者又添上第三口,“便是一个‘品’字。”
吕群盯着那水渍未干的“品”字,心头莫名一紧。
老者不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客栈的板壁,望向渺远的虚空:“坑中三刀……刀、刀、刀,合而为‘州’。蜀地州郡之‘州’。”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吕群,那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似是怜悯,又似是冰冷的宣判,“‘两口加一口,即成兽矣’……公子,字形可拆解,人心却难测。这‘兽’字,未必是山林之兽,或许指的是……失了人心仁念,身陷绝境,与兽何异?你好自为之吧。”
这番话,像一阵裹着冰碴的风,吹得吕群从头顶凉到脚心。品?州?兽?这些字眼在他脑子里疯狂冲撞,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图景。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中,那三把刀的寒光,那土坑的深度,还有老者最后那句“与兽何异”,反反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窗外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不知枯坐了多久,正心乱如麻之际——
“砰!”
房门猛地被从外撞开,碎裂的木屑四溅。凛冽的夜风狂灌进来,随之涌入的,是三道漆黑的人影,以及他们手中毫不掩饰的、映着昏暗灯火的刀光。
那刀光的形制,竟与草堂坑中所见,惊人地相似。
吕群骇然抬头,在为首那人抬臂挥刀的瞬间,借着破窗而入的微弱月光,他看清了一双眼睛。那双曾经低眉顺眼、此刻却燃烧着多年积压的仇恨与快意的眼睛。
电光石火间,壁上谶语、老者点拨、仆从离散、一路冷遇……无数碎片呼啸着汇拢,拼凑出一个迟来的、鲜血淋漓的真相。原来那草堂非幻,那刀兵非虚,那谶语不是预言,是判决。判他在这远离故土的蜀州之地,为他往日种下的所有苛暴与凉薄,偿债。
“是你们……”他喉头咯咯作响,最后的话被冰冷的刃锋彻底切断。
寒光闪过,血溅尘泥。所有的骄横、不甘、惶惑,连同那条未曾真正反省过的性命,一同沉入了那片为他量身掘就的、深可容身的黑暗之中。
窗外,蜀地的夜风依旧呜咽着穿过群山,仿佛亘古未变的叹息。人间路歧,而行路者往往只见前程,不见脚下所植的荆棘,更不见自己亲手喂养的、终将反噬的兽。待利刃加身,方知那一笔一划的因果,早已写定在待人接物的每一寸光阴里,从无虚笔。
4、朱克融
宝历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范阳地界上,冻土还未完全酥软,野心已像野草般从节度使府邸的青砖缝里钻出来。朱克融骑在他的西域骏马上,觉得连风里都带着股子由他掌控的味道。他喜欢打猎,不只是喜欢那种追袭搏杀的快意,更喜欢看这方圆百里的生灵——无论是鹿、是狐,还是那些跟着他出来的将领亲兵——都在他的号令与箭矢下奔走、战栗。
这一日,围猎阵势铺得极大。号角呜咽,旌旗在还有些料峭的风里泼剌剌地响,惊得林子里鸦雀阵起。朱克融眯着眼,目光像鹰隼般扫过草丛。忽地,远处一道黄褐影子一闪,是头雄鹿,体态矫健,角杈峥嵘。“好一头鹿!”他心头一喜,更不搭话,引弓便射。羽箭带着尖啸飞去,却稍偏了些,只深深钉进鹿的后股。那鹿吃痛,哀鸣一声,并不立倒,反而带着箭发足狂奔,生命力顽强得惊人。
“追!”朱克融一夹马腹,当先冲了出去。身后亲卫慌忙跟上,马蹄声碎,踏得初春的草泥飞溅。
这一追便是小半个时辰,直追入山林深处。那鹿终究力竭,在一片稀疏的林间空地上颓然倒地,胸口剧烈起伏,乌黑的大眼睛里映着逼近的人马,蒙着一层将死的水光。朱克融喘着气策马近前,看着这顽强的猎物,心中那股征服的快意更是炽盛。他拔出佩刀,利落地了结了它,吩咐左右:“取了肝胆来,听说鹿胆清心,本王今日要尝个鲜。”
亲兵熟练地剖开鹿腹,温热的血气顿时弥散开。就在取出那副深紫色胆囊时,那亲兵忽然“咦”了一声,手上动作顿住了。
“磨蹭什么?”朱克融不耐。
“节帅……您看这胆里,似乎有异物。”亲兵小心翼翼地托着胆囊过来。朱克融凝目看去,只见那半透明的胆囊内,隐约有个圆形的黑影。他亲自用刀尖轻轻划开胆壁,一颗圆溜溜的物石便滚落掌心。
那是一颗珠子,大小如孩童玩的弹丸,通体墨黑。初入手时,尚有几分软腻,沾着胆汁,但很快,就在空气和手掌的温度中,以一种几乎可以感知的速度硬化起来,转眼间便坚硬如河边常见的卵石。更奇的是,这硬化的黑色珠子表面,并非暗淡无光,反而流转着一层幽暗的、仿佛深潭底部的光泽,看久了,竟让人觉得那光能吸走人的视线。
围拢过来的将领们啧啧称奇,都说从未见过这等异事。有口齿伶俐的立即奉承:“鹿乃祥瑞,胆中孕珠,更是吉兆中的吉兆!此乃天赐节帅之宝,主节帅福泽深厚,必有更大作为!”
这话说到了朱克融心坎里。他握着那已变得冰凉坚硬的珠子,指腹摩挲着光滑的表面,那股幽光似乎也映亮了他眼底的某种炽热。他将珠子举高,对着并不怎么明亮的春日阳光细看,哈哈笑道:“不错,此乃祥瑞!是上天给本王的启示!”
回府之后,祥瑞之说便在范阳上下传开。朱克融特意命人做了一个锦囊,将黑珠贴身收藏,心下甚是得意。然而,夜深人静时,他独自把玩这珠子,那层幽光在烛火下变幻不定,看久了,心底莫名会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这珠子来得太怪,鹿胆之中,怎么会长出这么个东西?那奉承话固然好听,但万一……有别的说法呢?
他想起一人——幕僚中有一位麻安石,平日沉默寡言,但据说读过许多杂书,见识不凡。次日,朱克融摒退左右,独召麻安石至书房,取出黑珠置于案上。
“安石,你素来博闻。且看此物,乃本王前日猎鹿,自鹿胆所得。众人皆言祥瑞,你以为如何?”
麻安石微微躬身,缓步上前,目光落在黑珠上,凝视良久,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并未触碰珠子,只退后一步,沉吟不语。
“但说无妨。”朱克融盯着他。
麻安石拱手,声音平缓:“节帅,鹿胆得珠,此事确乎古籍未载,可谓奇闻。既无成例可循,请容在下以情理推之。”
“讲。”
“鹿者,‘禄’也。自古便以鹿喻俸禄、爵位、福泽。今鹿死,是否可解为‘禄尽’?”麻安石语调平静,却字字清晰,“此珠初软后硬,由血肉胆液中孕育,终成冰冷坚硬之石质。‘珠’者,或可谐音‘朱’,亦可寓珍贵根本。由软而硬,由温而冷,乃是‘珠变’。禄尽而珠变……”
他顿了顿,抬眼迅速看了朱克融一下,见对方面色已微微沉下,便续道:“此象非常,恐非吉兆。或许预示着……将有不同寻常的变动,是衰微之始的征象。”
书房内一片死寂。炭盆里的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朱克融脸上的得意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的灰黑。他猛地一把抓回黑珠,握在手心,那坚硬的质感此刻仿佛带着刺。
“荒谬!”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却不知是在斥责麻安石,还是在驱散自己心头骤然涌起的不安。
麻安石深深一躬,不再言语,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从这一天起,那颗黑珠仿佛真的带着某种不祥的魔力。朱克融不再将它视为祥瑞,却也舍不得丢弃,依旧贴身藏着。只是心境大变。麻安石那句“禄尽珠变,必有变易之事,衰亡之兆”像一句咒语,日夜在他脑中盘旋。他变得越发多疑、暴躁,总觉得有人要害他,要夺他的权位。
往日的朱克融虽也专横,尚知笼络部下,恩威并施。如今,那一点点“恩”几乎消失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威”。部下稍有差池,便遭厉声呵斥,甚至鞭挞。议事之时,他言辞轻率尖锐,动辄质疑将领的忠诚,全然不顾场合与情面。昔日还算稳固的军心,在这日复一日的猜忌与苛责下,如同春日河面的冰层,表面尚平,底下早已暗流湍急,裂隙蔓延。
他试图用更严酷的手段来压制这莫名的不安,却不知这正加速着那句谶言的应验。范阳军中,怨气如野草疯长,私下里的不满汇聚成危险的暗流。那颗被他体温焐热的黑珠,仿佛在不断吸走他仅存的理智与气运。
转眼便是五月。北地的春天短,夏天来得急,天气已有些燥热。这一夜,节度使府邸看似平静。朱克融处理完公务,心头烦恶,多饮了几杯酒,带着醉意和衣躺下,掌心还下意识地握着锦囊里的珠子。
突然,府外杀声骤起!火光瞬间映红了窗户纸,无数杂沓的脚步声、兵刃撞击声、怒吼与惨嚎声混作一团,由远及近,疯狂席卷而来。
兵变!
醉意瞬间化为冷汗。朱克融惊跳起来,仓皇去抓枕畔的佩剑。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卧房的门被粗暴地撞开,火光与刀光一同涌入。冲进来的,正是他平日多有折辱、猜忌的帐下军士,此刻他们眼中再无半分敬畏,只有被长期压迫后爆发出的狰狞与仇恨。
“你们……竟敢……”朱克融的话未说完。
刀光闪过,鲜血喷溅。他至死仍紧紧攥着那个锦囊,仿佛想抓住一点虚幻的凭据。那枚黑色的珠子从破碎的锦囊中滚落出来,沾了血,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那层幽光依旧冷淡地流转着,静观着这场由猜忌与暴戾亲手催生的人间惨剧。短短一夜,显赫一时的范阳节度使朱克融,全家老小,尽数殒命。
正所谓:禄位人心本自持,珠藏异象起狐疑。若无平日寒霜剑,岂有今朝祸乱时?祥瑞或是灾殃兆,不在天意而在己。古来兴衰多少事,皆由言行种根基。
5、王涯
大和九年的长安,暑气蒸腾得连蝉鸣都透着股有气无力的粘腻。城里待不住,稍微有些家底的,都往城外山水间寻凉快去了。丞相王涯的别业就在城南一处山麓,绿树环绕,引了活水做成曲池,池边筑了座精巧的亭子,是避暑的绝佳去处。
这日午后,王涯的次子仲翔嫌家中烦闷,带着两个贴身小厮,骑马到了别业山亭。亭中早已按吩咐置了冰盆,凉意丝丝渗出,与外头的酷热恍如两个世界。仲翔散了头发,披着件轻薄的素纱袍,斜倚在竹榻上,看着池中几尾红鲤在睡莲叶下懒洋洋地摆尾,手里握着一卷闲书,眼皮却渐渐沉重起来。
正半梦半醒间,忽觉周遭光线一暗,并非云遮日头的那种暗,而是仿佛有什么浓稠的东西漫溢过来,连亭中冰盆散发的白气都凝滞了。仲翔一个激灵,睡意全无,睁眼朝亭外望去。
这一望,直吓得他三魂七魄几乎离体!
只见从曲池对岸的柳树林子里,影影绰绰,鱼贯走出一队人来。约莫数十个,穿着清一色的葛布短衫,正是他家寻常僮仆的打扮。他们步履僵硬,直挺挺地朝着山亭这边走来。可怖的是,这些“人”的脖颈之上,竟都空空如也!
没有头颅,没有面孔,只有齐颈而断的碗口大伤疤,血肉模糊,甚至能看见森白的颈骨断面。暗红近黑的血,从断颈处汩汩涌出,浸透了前胸的衣衫,还在不断往下淌,在他们走过的碎石小径上,留下一道道蜿蜒刺目的湿痕。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甜腥的铁锈气味。
这数十个无首的躯体,就这么沉默地、带着一身淋漓的鲜血,走到山亭前的台阶下,齐刷刷地停住了。虽然他们没有眼睛,但仲翔分明感觉到,所有“空洞”的朝向,都正正地“盯”着自己。
时间仿佛冻结了。仲翔想喊,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想动,四肢百骸却如同灌满了铅,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他,只有心在腔子里疯狂擂鼓,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那沉默而血腥的“注视”持续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终于,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这些无首的血影开始向后退去,步履依旧僵硬,退入来时的柳林深处,渐渐淡化,最终连同那一地刺目的血痕,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亭外阳光复又炽烈,蝉鸣再起,池中红鲤悠然吐着泡泡,仿佛刚才那骇人至极的一幕,不过是仲翔午后一场荒诞的噩梦。
可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他几乎被冷汗浸透的后背,都在尖叫着告诉他:那不是梦!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旁边侍立的小厮终于察觉不对,只见仲翔面如金纸,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的叶子,眼神直勾勾地瞪着亭外空地,满是惊怖。
仲翔猛地回过神,一把抓住小厮的手臂,指尖冰凉,力道大得惊人:“刚才……你们可曾看见?”
小厮被他的样子吓住了,茫然摇头:“看见什么?公子,小的只见您打了个盹,忽然就……”
仲翔不再多问,心底寒意更甚。这凶兆,是冲着他王家来的,而且只示现于他一人眼前!他霍然起身,连披散头发都顾不上整理,嘶声道:“备马!回城!立刻回城!”
一路纵马狂奔回长安城内丞相府,仲翔几乎是跌跌撞撞冲进父亲的书房。王涯正在与一两位僚属商议盐税事务,见儿子如此狼狈闯入,不禁皱起眉头,挥手让僚属暂且退下。
“父亲!大祸将至!王家大祸将至啊!”仲翔扑到书案前,也顾不得礼数,将自己山亭所见,断断续续、却又惊魂未定地描述了一遍,说到那些无首血衣僮仆的惨状时,声音都在发颤。
“……父亲,此乃天示凶兆,血光之灾已悬于门庭!僮仆无首,主家下人皆不得保全;血浸衣衫,乃屠戮之象啊!”仲翔面色惨白,眼中是恳求,更是深深的恐惧,“父亲如今掌邦赋,主盐铁,权倾朝野,然位高则险,嫉恨者众。儿恳请父亲,急流勇退,上表辞去这些要职权位,但求做个闲散富贵家翁,或可避此灭门之祸!”
书房内一片寂静。王涯听完,并未如仲翔预料般震惊,只是抚着胡须,沉默良久。窗外透过来的光线,照在他已然有了深刻纹路的脸上,半明半暗。
“翔儿,”王涯终于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你怕是暑热惊悸,又看了些杂书,以致白日生幻。我执掌财政,整顿盐铁,乃是为朝廷理财,为陛下分忧。些许艰难谤议,何足挂齿?若因一虚妄幻象,便畏缩请辞,岂非辜负圣恩,徒惹天下人笑话?”
“父亲!那不是幻象!”仲翔急得几乎要跪下,“儿神志清醒,感受真切!那血腥气此刻仿佛还在鼻端!权位再重,重得过阖家性命吗?父亲!”
王涯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历经多少风波险阻,岂是靠退让得来的?手中掌握的财富与权柄,早已不是想放就能放下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关系牵扯着,退一步,或许真是万丈深渊。更何况,他也有他的抱负,他整顿财税的举措方兴未艾,岂能因儿子一个荒诞的“噩梦”就全盘放弃?
“够了!”王涯低喝一声,显出丞相的威仪,“此事不必再提。你且回房休息,莫要胡思乱想。我王家深受国恩,兢兢业业,自有上天庇佑,岂会无端遭祸?下去吧。”
仲翔看着父亲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神色,心一点点沉入谷底。他知道,父亲不信,或者说,不愿信,不能信。那巨大的权柄,早已织成一张华丽的网,将人牢牢困在中央,明知危险,却已无法抽身。
他失魂落魄地退出书房,抬头望着丞相府巍峨的屋脊和森严的门廊,夏日阳光刺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那数十个无声逼近的无首血影,仿佛就隐匿在这繁华府邸的每一个角落阴影里。
时间在焦虑与隐隐的绝望中滑向深秋,又步入初冬。大和九年的长安城,气氛越来越微妙,各种流言蜚语在坊间悄悄传递,关于权宦,关于朝臣,关于皇帝。山雨欲来风满楼。
冬月,寒风凛冽的一天,祸事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降临。
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一场旨在铲除宦官势力的谋划(史称“甘露之变”)彻底失败,反而引发宦官集团疯狂反扑。乱兵横行长安,大肆搜捕诛杀朝官。丞相王涯,这位掌管帝国钱袋的重臣,未能幸免。不仅是他,其家族亲眷,乃至许多府中僚属、僮仆,皆被牵连。
那一天,昔日煊赫的丞相府邸哭喊震天,血流成河。那些或许并未参与任何谋划,只是在此服役求生的家僮、仆役,也在这场政治风暴的碾压下,身首异处,成了权力斗争最微不足道、也最凄惨的祭品。
仲翔山亭所见那沉默的、无首的、血染衣襟的行列,竟是一语成谶的预言。世间万般险,最险是人心权欲迷眼时。若能于警兆初现时,存一份敬畏,舍几分贪执,或许便能避开那早已在转角处狞笑的血色命运。可惜,历史没有如果,只有后人一声叹息,几缕深思。
6、温造
新昌里这处宅院,在长安城里算不得最顶尖的豪邸,但胜在格局方正,位置清静,更难得的是庭院深深,草木蓊郁,自有一番沉稳气度。许多年前,曾有位奇人桑道茂在此居住过一段时日。此人并非官身,也无显赫财势,却对山川地势、宅邸风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时人常请他相宅卜地,言多其中。
桑道茂住进这宅子后,别的未多置评,独独对庭院中那两株柏树,凝视良久。那两棵树怕是有上百年的岁数了,主干需两人合抱,虬枝苍劲,高耸过檐,即便是盛夏,浓密的树荫也能罩住大半个院子,透着一股子森然古意。旁人都赞此树难得,增宅邸清幽古雅之气,桑道茂却绕着树根缓缓走了几圈,眉头微蹙。
一日,他对当时宅主道:“凡人居所,若有古木过于繁茂高大,并非全然是福。木气过盛,则夺地土之精华,致使土气衰微。土衰,则地基不稳,生气不聚。久居其间的人,难免心气浮动,或生暗疾,这便是土气衰微影响到人身的征兆。”
宅主将信将疑。桑道茂也不多劝,只请人铸了数十钧(古代重量单位,一钧约三十斤)的生铁块,皆是沉重实心、未经锻造的粗坯。他亲自督工,在两株大柏树的主根附近,择了几个特定方位,深挖数尺,将这些沉重的铁块依次埋入,覆土夯实,恢复原状。事毕,他轻叹一声,对身边人道:“此地我以金气(铁属金)镇之,暂平木土之争。他日若有后来者居此,动土兴工,无意间掘出我所埋镇物……那便是破了平衡,恐有灾殃应在此宅主人身上。”言罢,飘然而去,此话却在少数知情人中悄悄流传下来。
岁月流转,宅院几易其主,桑道茂的预言渐渐被尘封,只偶尔被当作一桩奇谈提起。直到唐文宗大和九年,这处宅邸迎来了它另一位知名的主人——尚书温造。
温造并非靠荫庇上位,而是实打实凭才干政绩一步步走到高位。他为人务实练达,善理规矩,尤其不信那些神神鬼鬼、虚无缥缈之说。对于宅院前任主人们的种种传闻,包括桑道茂埋铁镇宅的故事,他只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一笑置之。他看中这宅子,正是喜欢它庭院开阔,树木苍苍,觉得气象稳重,能涵养心神。
入住之后,温造公务繁忙,宅院只是歇息之处,并无不妥。只是偶在深夜批阅文书倦极抬头时,望见窗外那两株柏树巨大的黑影在风中微微摇动,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心底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窒闷。他只当是案牍劳形所致。
这年秋日,温造觉得正堂有些老旧,梁柱彩绘黯淡,决意修缮一番,也好待客。工程不大,无非是更换几根檐椽,重新粉饰墙壁。工匠们依命动土。
这一日,温造最小的孙儿温清,刚满七岁,正是好奇好动的年纪,在院子里看工匠们挖地基看得入神。突然,一个工匠的镢头“铛”一声脆响,似乎磕到了什么极坚硬的东西。工匠诧异,小心拨开浮土,露出一角黑沉沉、锈迹斑斑的物件。几人合力,竟从土中起出一块硕大沉重的生铁坯子!
“咦?这底下怎有这东西?”工匠头儿纳闷。
紧接着,在旁边不同位置,又陆续挖出好几块类似的沉重铁块,大小不一,但都是质地粗糙的生铁,显然并非建筑所用,而是有意埋入。
老管家闻讯赶来,一见那些铁块,再对照挖掘的位置,脸色“唰”地变了,猛地想起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桑家预言。他不敢怠慢,急忙去禀报温造。
温造正在书房,听管家战战兢说完前因后果,又看了看抬到院中、沾满湿泥的铁块,先是愕然,随即抚须哈哈大笑:“我道何事!原来如此。不过是前人故弄玄虚,埋些无用废铁,或是奠基的俗信罢了。桑道茂之言,穿凿附会,岂可深信?挖出便挖出,正好让工匠拿去,看看能否熔了打些锄头铁钉,物尽其用嘛!”他语气轻松,全然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这故事有些荒诞可笑。
管家见他如此,不敢再言,诺诺退下。只有那小孙儿温清,躲在廊柱后面,将祖父的笑语和管家苍白的脸色都看在眼里。孩子的心最是敏感,他虽不懂什么预言灾殃,却本能地觉得那些从黑暗地下挖出来的、冰冷沉重的铁块,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祥气息。他趁人不注意,悄悄捡了最小的一块,只有拳头大小,冰凉刺手,偷偷藏在了自己卧榻的褥子底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捂住这冰冷的“不祥”,或者,单纯只是觉得这东西不该被随便熔掉。
谁也说不清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真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关联。自那些铁块被悉数挖出、随意堆放于院角之后,不过数日,一向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的温造,竟毫无征兆地一病不起。
病势来得凶急且怪异,并非外感风寒,也非内腑剧痛,只是觉得周身元气如同漏底的沙囊,迅速消散,心神恍惚,倦怠至极,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宫中御医来了几拨,诊脉后皆面露困惑,脉象沉微紊乱,似土德衰败之征,却又说不清具体病灶,开出温补调理的方子,服下却如石沉大海,不见半点起色。
温造躺在病榻上,窗格外的天空日渐灰暗。他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会想起那日自己对着铁块发出的爽朗笑声,想起桑道茂那个“掘铁则家主当死”的预言,心头第一次掠过一丝冰凉的阴影。难道,世间真有言语能勾连气运,触犯某些看不见的规律,便会招致反噬?自己一生笃信人事可为,藐视虚妄,最终却可能栽在这“虚妄”之上?这念头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荒谬与不甘。
而更多的时候,是沉重的无力感包裹着他。他能清晰地感到生命力正从四肢百骸抽离,仿佛庭院中那两株失去制约的柏树,正以其无形的、过于旺盛的“木气”,悄然吸纳着他这片“衰土”最后的精华。
弥留之际,温造已说不出完整的话,目光缓缓扫过床前悲泣的家人,最后,落在那个满脸是泪、紧紧攥着他衣袖的小孙儿温清脸上。孩子的眼睛清澈,里面盛满了不解与巨大的恐惧。温造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对孙儿说些什么——也许是想告诉他,祖父错了,有些古老的经验敬畏,或许不该全盘以“虚妄”嗤之;又或许是想说,无论如何,要好好长大——但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空气里。
数日后,尚书温造薨逝。消息传开,新昌里宅院桑道茂埋铁的旧事也随之再度流传,人们唏嘘不已,更添几分神秘色彩。
唯有温清,在悲伤稍稍平复后的某个夜晚,从褥子底下摸出那块冰凉的小铁块,紧紧握在掌心,良久。然后,他悄悄走到后院,在那两株沉默的巨柏之下,寻了一处松软泥土,用小手挖了个坑,将铁块郑重埋了进去,覆上土,轻轻拍实。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也不知道祖父的离去是否真与这些铁块有关。但他朦胧觉得,有些平衡被打破了,或许,该试着让它恢复原样。草木有灵,天地有规,人对自然,对那些无法完全理解的古老警示,存一份审慎的敬畏,总好过全然无畏的轻慢。这并非迷信,而是一种对生命与周遭世界和谐共处的、朴素的理解。
后来温清长大,始终记得那个秋日午后,泥土中冰冷的铁,和祖父病榻前最终未能说出的叹息。他一生谨饬,行事常留余地,官声清朗。或许,有些代价,并非为了验证预言的真伪,而是提醒世人:居安当思潜流,顺境亦需敬畏。真正的安稳,往往源于对无形规律的洞察与一份不敢轻慢的谦卑之心。
兵场,按例要祭旗。士兵抬过那杆主帅麾枪——长一丈八尺,椆木为杆,枪头是精钢打的,红缨在晨风里泼辣辣地绽开,像一捧心头血。
柳公济接过枪,正要插入帅台前的石座,忽听得“咔嚓”一声脆响。
众目睽睽之下,那杆椆木枪杆竟从中间断了。
断口很齐整,木茬儿白森森地刺出来。上半截枪身“哐当”摔在青石地上,红缨扑了一地灰。全场鸦雀无声,只余各营旗角在风里扑簌簌地响。
柳公济盯着断枪,脸色平静得可怕。他慢慢弯腰,捡起那半截枪杆,手指拂过断口处,忽然笑了:“椆木放久了,难免生蛀。”说着随手一抛,“换一杆便是。”
可这话骗不了在场的老行伍。祭旗仪式草草收场后,参军悄悄拉住一位白发老校尉:“方才那兆头……”
老校尉望了望已翻身上马的柳公济,压低声音:“大将军出师,门旗折,损大将;麾枪断,三军殆。这是老话了……”话没说完,重重叹口气,摇了摇头。
这话还是传开了。
大军行至潼关那夜,柳公济独自在帐中看地图。烛火跳了一跳,他抬头,看见亲兵端药进来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
亲兵跪下了:“将军,今日……今日营盘上空,有老鸹盘旋不去。”
柳公济执烛的手定在半空。良久,他吹熄蜡烛:“知道了,退下吧。”
帐外,星河低垂。关山影影幢幢,像伏在夜色里的巨兽。柳公济走出大帐,果然看见七八点黑影在营寨上空绕圈,翅膀划破风声,“呀——呀——”的叫声像钝刀割着夜幕。
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偏将时,随老帅李愬雪夜袭蔡州。那夜也有乌鸦,黑压压一片跟着队伍飞。向导脸都白了,说这是凶兆。李愬大笑:“鸦鹊食腐,闻杀声则聚。它们不是预兆我们要败,是预判吴元济要死!”后来果然大捷。
“将军信这个么?”
柳公济回头,见是监军使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我信。”柳公济望着那些盘旋的黑影,“但我信的,和旁人不同。”
监军使不解。
“乌鸦逐杀气,是因为它们嗅得到人心里的畏惧。”柳公济缓缓道,“一军主帅若自己先怯了,这怯意就会像瘟疫传遍三军——将士手软、马匹失蹄、枪杆自折,诸般‘凶兆’便都来了。”他顿了顿,“所以不是征兆决定胜负,是人心招来征兆。”
这话说得玄,监军使似懂非懂。
此后行军,乌鸦竟真的一路相随。白日它们远远缀在天边,像几点墨渍;夜晚栖在道旁枯树上,绿荧荧的眼在暗处发亮。士卒们窃窃私语,士气一日低过一日。
柳公济却似浑然不觉。照常升帐议事,照常巡营查哨,只是鬓角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某夜他读兵书至三更,忽对身旁老亲兵说:“你知道曾敬云么?”
亲兵摇头。
“元和年间,他也做过讨叛军的裨将。”柳公济合上书,“那时每出师,必有乌鸢随其后,一战即败,屡试不爽。后来他索性弃了军职,在太原出了家。”烛光里,老将军的眼神有些空茫,“你说,是他命该如此,还是他信了自己命该如此?”
亲兵答不上来。
转眼到了七月,大军与李同叛军在邢州对峙。决战前夜,柳公济突发高热,昏沉中喃喃自语。军医把脉后,脸色凝重地退出来,对众将摇了摇头。
那夜没有月亮,营寨上空乌鸦的叫声格外凄厉。
柳公济躺在军帐中,恍惚间看见那杆断了的麾枪立在床头。他伸手去够,枪却化作一群乌鸦,“轰”地散开,露出后面一面铜镜——镜中有人冠戴整齐,可脖颈往上空荡荡的,没有头颅。
他猛然惊醒。
帐外传来四更梆子声。
“取纸笔来。”柳公济撑着坐起,给天子写最后一封奏表。写到“臣老病不堪,恐负圣托”时,一滴墨落在“负”字上,泅开好大一团黑。
天快亮时,他唤来副将,交代完后事,忽然问:“今日上空,可还有鸦?”
副将红着眼眶:“……有。”
柳公济竟笑了:“好。传令三军,就说——乌鸦聚于此,是等着食叛军之尸。让将士们看看,究竟是谁,喂饱这些扁毛畜生。”
日出时分,战鼓擂响。
柳公济强披铠甲,被扶上战车。他看见黑压压的乌鸦在晨曦中盘旋,忽然用尽力气举起剑:“杀——”
这一声石破天惊。
后来史书记载,那场战役惨烈异常。官军最终击溃叛军,李同败走,但尚书柳公济在阵前呕血身亡,卒年六十有一。战事结束后,乌鸦群在战场上空盘旋三日方散。
而许多年后,太原凝定寺有个老僧,每至清明总在禅房独坐。小沙弥问起,他总说在超度故人。只有住持知道,这老僧就是当年弃戎从佛的曾敬云。他曾对住持说:“我不是怕死,是怕那些乌鸦——它们让我看见了自己心里的怯。”
更巧的是,就在柳公济去世那年秋天,京兆尹罗立言入朝前对镜整冠,镜中竟不见头颅。他惶恐告知弟弟,不久果然卷入甘露之变,被诛于市。那面镜子后来被人当凶物砸碎,碎片里却照见无数张恐惧的脸。
世间的征兆,有时是冥冥预警,有时却是内心的镜子。柳公济断枪时的沉着,曾敬云见鸦时的遁逃,罗立言照镜时的惊惶——相同境遇,不同抉择,结局便云泥之别。真正的凶吉不在乌鸦翅影、不在枪杆裂纹,而在人面对未知时那颗心是坚如磐石还是草木皆兵。命运如长河,征兆不过是水面涟漪;能渡河者,从来不是避开水波之人,而是看清流向、稳住舟楫的摆渡者。
9、王府老厨
唐文宗大和九年,长安城暗流涌动。宰相王涯府邸位于永宁坊,三进三出的宅子,门口石狮子被岁月磨得圆润,像两个沉默的见证者。
这年开春,府里老厨苏闰告老还乡。他在王家掌勺三十年,离京那日,王涯破例送到二门。老厨子跪地磕头,花白头发在风里颤着,欲言又止。王涯扶他起来,只说了句“路上平安”,便转身回了书房。案头堆着各地送来的公文,其中一份密报被他压在砚台下——是关于郑注、李训等人频繁出入宫禁的消息。
苏闰南下到了荆州,投奔开茶铺的侄子。夜里吃酒,侄子问起宰相府光景,老厨子抿了口酒,忽然压低声音:“宅子里……不太平。”
“怎么说?”
苏闰盯着跳动的灯花,讲了第一桩怪事。
王家宅南有口老井,青石井栏被井绳磨出十几道深痕。往年水质清甜,府中烹茶都用它。可从前年腊月起,每到子夜,井底就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像一锅水烧开了。起初守夜人以为听错了,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有次惊动了巡夜的管家。
管家打着灯笼往井里照,黑黝黝的井水竟真的在翻滚冒泡。更怪的是,水花间时而闪过一道黄光——细看是个铜叵罗(注:古代酒器),时而又泛起银白,竟是个熨斗的模样。那些物件在沸水里沉浮,伸手去捞却又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打上来的水,泛着一股子铁锈混着腐物的味道。府里再不敢用这井,王涯命人用石板封了井口。可每逢雨夜,石板下仍会传来沉闷的沸响,像有什么在下面叹气。
“老爷什么反应?”侄子听得入神。
苏闰摇头:“照常上朝下朝,只在封井那日,站在井边看了半晌。”
第二桩怪事,发生在王涯的内书房。
那是间静室,除一桌一椅一书架,只设了一张禅床。床是柘木所制,纹理如云,配着素色丝绳编织的床面,工艺精巧绝伦。王涯每日午后在此小憩片刻,雷打不动。
今年上巳节那日,王涯照例躺下。阖眼不到一炷香工夫,忽听得“嘣”的一声轻响,接着是丝绳急速滑动的窸窣声。睁眼一看,禅床竟自行解体了——柘木框架完好无损,可那千百根丝绳齐齐松开,像被无形的手同时抽掉了结扣。丝绳各自蜷成一小团,滚落在地,整整齐齐排成三列。
王涯盯着那些丝团看了许久,唤人进来:“搬去灶下烧了。”
仆人面面相觑。这张禅床是江南巧匠耗时三年所制,价值不下百金。可王涯语气斩钉截铁:“现在就去。”
火在灶膛里燃起时,丝绳发出奇特的噼啪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哀鸣。黑烟顺着烟囱往上爬,那日无风,烟柱笔直笔直的,在长安城灰蒙蒙的天空里,像一炷香。
“烧了就完了?”侄子问。
“没完。”苏闰声音更低了,“大公子看见了血。”
王涯的长子孟博,那年二十八岁,在京兆府任参军。清明后某个清晨,他早起练剑,经过正堂时,脚下忽然一滑。低头看,青砖地上竟有几点暗红色的痕迹,在晨曦里泛着乌光。
是血。
孟博心里一紧,顺着痕迹往前寻。血迹点点滴滴,从堂中蜿蜒而出,过门槛,穿回廊,一路指向大门。每滴血都新鲜得很,像是刚滴落不久,可四下里半个人影也没有。痕迹到大门口石阶处,戛然而止。
孟博立即唤来家仆,命他们铲去血迹,用水冲洗了三四遍。忙完这些,他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要不要告诉父亲?他在父亲书房外徘徊良久,最终选择了沉默——父亲近日为朝政焦头烂额,眼神里都是血丝,他实在不忍再添烦忧。
“三桩事,老爷都知道?”侄子给苏闰斟满酒。
“井和禅床知道,血迹不知。”苏闰一饮而尽,“可你知道最怪的是什么?这三桩事发生后,府里上下反而更安静了。没人敢议论,当差的走路都踮着脚,好像声音大点就会惊醒什么东西。”
“后来呢?”
苏闰没有答话。窗外春夜正浓,荆州的月亮和长安城的,其实是同一个。
而长安永宁坊的王宅里,日子照常过着。王涯依旧每日五更起身,穿戴整齐,乘轿入宫。朝堂上的气氛一天比一天诡谲,文宗皇帝常常欲言又止,郑注、李训等人越来越活跃。有几次议政,王涯看见李训袖口隐约露出半截奏折,字迹密密麻麻,像一群等待扑出的蚂蚁。
七月初七,宫中设乞巧宴。王涯赴宴归来,轿子经过那口被封的老井时,他忽然叫停。掀帘下轿,月光下,封井的石板纹丝不动。可他分明听见石板下传来“咚”的一声,像是什么金属物件落入了水底。
管家提灯赶来:“相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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