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征应九(人臣咎征)(1/2)
1、徐庆
唐高宗年间,徐庆随军东征辽东,担任征辽判官。他手下有一名典吏,办事勤恳,只是平日沉默寡言,姓名不显。
军中生活枯燥,战事间歇时,人人思乡。一晚,徐庆忽然做了个极清晰的梦。梦里自己竟变成了一只羊,四肢伏地,浑身雪白,正惶然张望。忽然,那熟悉的典吏走了过来,面无表情,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宰牛刀。徐庆想喊,却只能发出“咩咩”哀鸣。只见典吏俯身,一手按住羊身,利刃便精准地刺入脖颈。剧痛与窒息感瞬间将他淹没!
徐庆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中衣,心头狂跳不止。帐外夜色正浓,那刀刃的寒意却仿佛还留在颈间。他再无睡意,睁眼到天亮。
清晨,典吏照常前来禀报事务。徐庆盯着他平凡无奇的脸,心中莫名悸动,忽而问道:“昨夜,你可曾做过什么梦?”
典吏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惊愕,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回大人,下官……确实做了个怪梦。梦见大人您……化作一头白羊。下官手持利刃,对您……加以屠割。梦中下官心中万分不愿,但身不由己,仿佛被上官指令所驱使,无法自主。”说完,他深深低下头,不敢看徐庆的眼睛。
帐内一片寂静。徐庆听着这与自己梦境严丝合缝的描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并未责怪典吏,只挥挥手让其退下。自那日起,徐庆见了羊肉便觉心头堵塞,索性戒绝了此味。
时光荏苒,朝代更迭。武则天掌权时,徐庆凭着才干与谨慎,一路升迁,官至司农少卿兼雍州司马,可谓仕途顺畅。他几乎已淡忘了当年那个诡谲的征辽之梦,也再未见过那名典吏。只听说对方后来去了大理寺,从底层狱吏做起。
然而命运之轮幽深难测。不久,朝中风云突变,徐庆被卷入一场巨大的政治旋涡。有人诬告他与内史令裴炎勾结,响应徐敬业在扬州的反叛。这罪名如山压下,不容辩驳,徐庆即刻被革职查办,押送大理寺狱。
阴暗潮湿的狱道中,火把噼啪作响。当被狱卒推搡着走过一道铁门时,徐庆猛地停住脚步。对面走来一名身穿狱丞官服、负责押解犯人的小官,那张脸,尽管刻上了岁月风霜,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当年那个典吏!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典吏显然也认出了他,脸色骤然惨白,嘴唇哆嗦着,握着文书的手微微发抖。
徐庆望着他,多年前梦中那颈间的刺痛与现实此刻的绝境轰然重叠。他没有愤怒,没有斥骂,只是感到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泪水潸然而下,对那昔日的部下、今日的狱丞说道:“征辽时的那个梦,今日……看来是要应验了。”
典吏闻言,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深深低下头去,肩背佝偻,再不敢抬起。
及至徐庆被押赴刑场,执行斩决的那一天,奉命引他出狱、押送前往的,果真仍是这位狱丞。自始至终,典吏不敢再看徐庆一眼,他的背影,写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惶与宿命般的沉重。
这个故事穿越时光,带来一丝凛冽的寒意。它似乎讲述了一个无法挣脱的预兆,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然而,更深一层看去,徐庆最后的平静与典吏那份“意甚不愿”的初衷,或许正揭示了比命运轨迹更重要的东西:人在洪流中的身不由己,以及对既定轨迹那份清醒的、却往往无力的认知。真正的悲剧或许不在于预言成真,而在于面对必然的结局时,人所展现的复杂心境——有恐惧,有愧疚,也有最终的释然与承受。这提醒我们,即便世事难料、因果幽微,存一份敬畏,守一份本心,或许便是我们在无常中所能锚定的最大力量。
2、周仁轨
唐中宗神龙年间,并州长史周仁轨是个令人闻之色变的人物。他不仅是韦皇后母亲的族人,倚仗外戚权势,更因性情冷酷、喜好杀戮而恶名远扬。在并州任上,他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手下冤魂不知凡几。
这年夏日,天气异常闷热。一日清晨,周仁轨刚在堂上坐定,忽有衙役慌慌张张奔入,称在正堂的石阶下,发现了一样骇人之物。周仁轨皱起眉头,踱步出堂。日光刺眼,他眯眼看去,只见三级青石阶下,赫然躺着一条人的手臂!
那手臂断口处参差不齐,仿佛刚被利刃硬生生砍下,皮肉筋骨清晰可见。更奇的是,鲜血正从断口处汩汩涌出,顺着石阶缝隙蜿蜒流淌,在炙热的地面上“滋滋”作响,冒着淡淡的热气,触目惊心。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燥热的空气里。
周仁轨征战半生,杀人无数,见此情景,心中也是一凛,但随即被恼怒取代。他沉着脸,环视周围噤若寒蝉的属官与仆役,厉声道:“何人弄此玄虚,秽我厅堂?速将此污秽之物,给我扔到二十里外的荒山去!”
几名胆大的差役战战兢兢,用旧席将那断臂卷起,快马加鞭送往远处偏僻的山沟,扔下后便逃也似的回来复命。
此事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州府内外激起层层私语,人人心中惴惴,觉得这是极大的不祥之兆。唯独周仁轨不以为意,冷笑说定是仇家装神弄鬼,过了两日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然而几天后,有奉命去那山沟附近公干的胥吏回来,脸色煞白地偷偷禀报:那条手臂,竟仍原样躺在山沟里!此时正值酷暑,寻常尸骸一日便腐臭不堪,可那断臂不仅未见丝毫腐败,皮肉颜色竟还如新断时一般,只是不再流血了。
这消息悄悄传开,府中上下更是人心惶惶,暗地里都说这是天道示警,冤魂显形。周仁轨听闻后,心中终于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但很快又被权势带来的骄横压下。他严令封锁消息,不许再议,自以为能只手遮天。
就在这年六月,巨大的政治风暴骤然降临。唐中宗李显突然驾崩,韦皇后一党意图专权的谋划迅速败露。临淄王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发动唐隆政变,以雷霆之势扫荡韦氏势力。作为韦后母党的核心成员,周仁轨的滔天权势瞬间冰消瓦解。朝廷诏令迅疾而至:周仁轨依附逆党,罪不容诛,即刻就地正法。
昔日煊赫的府邸被兵士团团围住。周仁轨冠带散乱,被两名甲士押解至院中。刽子手手中的横刀在夏日阳光下反射着刺骨的寒光。周仁轨面如死灰,在刀光扬起的一刹那,他出于本能,奋力举起右臂格挡——
只听“咔嚓”一声闷响,血光迸现!一条完整的手臂应声而落,掉在滚烫的青石地面上。那手臂的断口、模样,甚至坠落时的姿态,都与数月前莫名出现在他堂前、又被丢至荒山的那一条,毫无二致!
周围目睹这一幕的军士吏员,无不骇然失色,想起当初那诡异的手臂传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几乎同时,一骑快马奉命驰往当年丢弃断臂的荒山沟壑查看。使者抵达那杂草丛生的偏僻之地,反复搜寻,哪里还有手臂的踪影?唯有烈日炎炎,荒草萋萋,仿佛那一切从未存在过。
权力与暴戾,或能逞凶一时,却常在看不见的地方,为自己埋下命运的伏笔。周仁轨的故事,犹如一面冰冷的古镜,照见的并非虚妄怪谈,而是人间至理:那些被轻忽的警示、被践踏的生机,最终会凝聚成无法回避的因果。它告诫世人,举头三尺,天道好还,对生命常怀敬畏,对权柄心存惕厉,方能行稳致远。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来自肆无忌惮的征服,而是源于对规律的谦卑与对善恶的清醒。
3、徐敬业
唐光宅元年秋,扬州城内暗流汹涌。英国公徐敬业立于府邸高阁之上,手中紧握着一封密信——当朝太后武则天废帝专权,诛杀李氏宗亲与唐室老臣,如今这密信正是故旧好友邀他共举义旗、匡扶李唐的密函。夜风已带凉意,他望向北方长安的方向,胸中块垒与热望交织。
“天下苦武氏久矣!”他身后,骆宾王掷地有声,那篇即将传遍天下的《讨武曌檄》墨迹初干,“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徐敬业转过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雄心取代。他本是名将李积之孙,血脉里流淌着武勋世家的豪胆,此刻更觉天命在肩。
起兵那夜,誓师大会群情激昂。忽然有士卒指着东南方的天空惊呼起来。众人抬头,只见深邃天幕上,一颗异常巨大的星辰拖着蓬松的光晕赫然出现,其形如巨筐又如竹笼,光芒朦胧却清晰可见,静静悬于天际,仿佛一只冷漠的眼睛凝视着大地上的点点火把与躁动人群。
军中窃窃私语起来。老成的司马参军仰观良久,面色凝重,私下对长史说:“此星暧昧不明,形散而神滞,古云‘蓬星现,兵事起而难成’,非吉兆也。”但这议论很快被“匡复李唐”的激昂口号淹没。徐敬业亦瞥见那星,心头掠过一丝莫名不安,随即挥臂高呼,将这不豫压了下去:“我辈顺天应人,何惧异象!”
义军初时势如破竹,连下数州。然而那奇异的大星并未消失,连续三夜,它都准时出现在东南天际,朦胧光晕笼罩着军营。士卒们夜夜抬头可见,起初的新奇渐渐变成了疑虑。饭余灶边,开始流传起私语:“那星星看得人心里发毛,像口大棺材。”“怕不是老天爷不看好咱们这事?”
军心微妙地变化着。徐敬业急于求成,拒绝了魏思温“直指洛阳、号令天下”的稳进之策,转而采纳了薛仲璋“先取金陵、割据江东”的保守主张。这分歧本可商议,但在那诡异星光的无形笼罩下,将领间的信任似乎也变得脆弱。决策已下,军中却隐约弥漫着一种前途未卜的压抑感。
第三夜,那蓬松如筐笼的大星亮度达到了顶峰,几乎要弥漫一片天穹,而后半夜,它毫无征兆地倏然黯淡,彻底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就在星消失后不久,战局急转直下。武则天派出的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率大军已至。徐敬业虽凭借地利在都梁山初战小胜,但关键时刻,后军将领叛变,火烧大营,又逢逆风,火势反向己阵蔓延。霎时间军阵大乱,士卒们仰望黑烟滚滚的天空,恍惚间又想起那消失的怪星,士气顷刻溃散。
败退途中,徐敬业身边亲信愈少。逃至海陵界,欲乘船奔高丽,一场狂风阻住去路。困守林中,他听见追兵马蹄声如潮涌进。最后时刻,他仰头透过稀疏的枝桠,望向那片曾出现异星的、如今空荡荡的夜空,忽然明白了那“筐笼”之形的隐喻——那何尝不是一张无形巨网,或是一个困住野心的牢笼?他所有的雄图、挣扎,似乎早被那三夜的星光静静预示,终落得仓皇奔命、众叛亲离。
不久,部将王那相叛变,取徐敬业、骆宾王等人首级降唐。震动天下的扬州举义,自此烟消云散。
苍穹不语,常以星月为纹;人心有向,终非强力可缚。徐敬业的故事,与其说是一颗星决定了成败,不如说是那抹星光映照出了抉择的分量、民心的背向与历史浪潮的深浅。它提醒后人:任何宏图伟业,若失去对天时、地利、人和的敬畏与审慎,仅凭一腔热血或家族荣光,便如逆流星芒,纵有刹那光华,终难逃寂灭于长夜。真正的征途,需脚踏实地,仰望星空时,更须看清脚下的路与同行的人心。
4、杜景佺
大唐调露年间,一个秋风渐起的夜晚。年近六旬的杜景佺在长安宅邸的书房里,对着烛光反复检视那卷崭新的任命文书。他刚从大理寺卿调任并州长史,明日便要启程赴任。文书旁,是整理了一半的刑律注疏——这位以明法审慎着称的老臣,即便在升迁之际,最挂念的仍是手头未尽的案牍。
仆人轻手轻脚为书房的铜炉添了新炭。杜景佺揉了揉眉心,起身踱至廊下。夜色澄净,星河低垂,庭中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纹丝不动。忽然,东北方的天际亮了一下。
他以为是眼花,定睛再看时,一颗硕大如斗的星辰正拖着光尾划破夜幕,那光芒并非转瞬即逝的流星,而是沉沉地、明确地朝着他的庭院直坠而来!没有呼啸声,只有越来越近的清辉,将整个院落照得恍如白昼一瞬。
“啪”的一声轻响。
那星光竟没入庭前青砖地中,消失了。不是砸入,是如雪入水般“融”了进去。地面完好无损,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幻觉。夜风依旧,老槐树沙沙响了几下。
杜景佺怔在当场,背后沁出薄汗。他自幼博览群书,精通天文律法,深知“星陨于地”在古谶中是何等凶兆。老仆闻声赶来,只看见主人独自立于阶前,仰望着已恢复平静的夜空,喃喃道:“其应在吾身乎?”
当夜,几位闻讯赶来的同僚在查验庭院无果后,皆劝他暂缓行程,或上表称病。杜景佺听着友人委婉的劝告,目光却落在书房那叠注疏上。他想起并州送来的文书中提及的几个积年旧案,又想到朝廷正用人之际,缓缓摇头:“星象之事,幽渺难测。而王命在身,刑狱待理,却是眼前实实在在的。”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若天命果真如此,我更应将手头诸事交代清楚,岂能因一己疑惧而废公事?” 他当夜反而更细致地将未完成的案牍批注一一整理,直到东方既白。
翌日清晨,车队如期驶离长安。杜景佺神态如常,只是途经驿亭歇息时,他会格外仔细地与随行官吏交代并州刑名要务,那份从容周详,仿佛此行不是赴任,而是交接。属官们心中都压着那夜星陨的传闻,见主官如此,也只能将不安藏在心底。
第七日午后,车驾行至并州祁县地界。时值秋高,远山斑斓。杜景佺正在车中闭目养神,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疲乏如潮水般漫过全身,那并非病痛,而是一种深彻骨髓的倦意。他示意停车,想下车看看这片即将管辖的土地。
脚步有些虚浮。他扶着车辕站稳,极目望去,田畴井然,远村炊烟袅袅。就在此时,他身子微微一晃,平静地、毫无痛苦地坐倒在路旁的石墩上。等随从惊呼着围上来时,这位一生审慎刚正的老臣,已如灯油耗尽般安然长逝,面容平静得像终于卸下了一副重担。
消息传回,并州官场震动。僚属们筹备祭奠时,想起杜景佺轻车简从、猝然逝于途中的情景,无不动容。主持仪式的老主簿含泪提议:“杜公赴任未及治所,便为州事殒身。我等迎祭,何不将原本预备的接风宴席,直接改为祭盘?” 众人肃然应允。于是,本该笙歌喧闹的接风宴,化作了一场庄重简朴的祭礼,酒食陈列于灵前,香烟缭绕中,似乎连那夜坠地的星光,也化作了无声的挽歌。
命运有时如陨星划空,其轨迹凛然难测。杜景佺的故事,让我们看到的并非预兆的神怪,而是在知晓生命可能有涯时,一个人如何选择走完最后的征途——不是惶惑止步,而是将手中未竟之事仔细理好,将肩头未尽之责稳稳托住。他最终未能在并州大堂上审阅一宗卷牍,却用生命最后的行程,诠释了何为“尽责”。人生的价值,从不以长短丈量,而在乎行至终点时,是否完成了对自己、对职责的那份交代。那片他未能踏上的土地,终究铭记了这份沉静而庄严的抵达。
5、黑齿常之
唐高宗仪凤年间,河源军驻地震肃得连飞鸟都不愿掠过营盘上空。这座地处陇右的军城,城墙高厚,壕堑深险,是大唐西陲最硬的骨头之一。镇守此地的,是左武卫将军黑齿常之。这位出身百济的将领,面色黧黑,目光如鹰,治军之严,远近闻名。在他手下,连炊烟都似乎比别处升得笔直些。
一个深秋的黄昏,残阳如血,将城头旌旗染成暗红。巡营刚毕,黑齿常之解下佩刀,正欲用饭,忽听帐外一阵不寻常的骚动,夹杂着士卒的低呼与弓弦绷紧的吱呀声。他按刀而出,只见数十名军士正围成一圈,张弓搭箭,指向营房之间那片平日用来集结的空地。
空地上,赫然立着三只狼。
这不是远处山峦影影绰绰的影子,而是真真切切、皮毛粗硬、吐着猩红舌头的活物。它们既不成群,也不似被追赶的慌不择路,就那么静静地立在营地中心,呈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幽绿的眼珠转动着,扫视着周围如临大敌的士兵和森严的壁垒。秋风吹过,掀起它们颈后的毛,也卷起地上的沙尘。
营中老卒都暗自心惊。河源军城防何其严密,连只野兔都难溜入,这三只体型不小的狼,是何时、从何处进来的?它们绕开外围哨卡、拒马、暗哨,直抵官舍所在的内营,简直像凭空出现。
黑齿常之抬手,止住了副将即将下达的驱赶命令。他眉头紧锁,盯着那三只畜牲。狼也似乎察觉到了这位主将的存在,齐刷刷转过头,目光与他对上。那一瞬,黑齿常之心头猛地一沉。那不是野兽看到猎手或闯入领地的凶光,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冰冷的东西,像是在确认什么。
“射杀。”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空气骤寒。
弓弦惊响,箭如飞蝗。三只狼几乎没怎么挣扎,便倒在尘埃里,暗红的血洇湿了土地。骚动很快平息,士卒们处理狼尸时,发现它们瘦骨嶙峋,不像是附近饱食的狼群。
事情处理完了,但一种黏稠的不安却弥漫开来,尤其缠紧了黑齿常之。当夜,他罕见地失眠了。烛火下,他反复推敲边防图,审视每一处可能的疏漏,结论是无懈可击。那这三狼……从何而来?更深露重时,他披衣出帐,走到白日狼毙命之处。血迹已被黄土掩盖,什么也看不出了。但他仿佛还能看见那六只幽绿的眼睛,和那个冰冷的三角。
“事不过三,三狼直入中军……”他低声自语。这不像侵袭,更像某种……示现。一个身经百战、从不信邪的将军,此刻却被一种久违的直觉攫住——这河源军,他恐怕不能再待下去了。不是怕死,而是隐隐感到,若继续留在此地,某种不祥或许会应验在自己或这支精锐身上,那将是比个人生死更严重的损失。
次日,他即刻修表上奏。奏章里未提怪力乱神,只以一贯的务实笔调,陈说边境暂安,而三曲党项时有蠢动,愿请命率偏师深入讨击,以绝后患。同时,他恳请朝廷另派得力干将,接替河源军防务。
朝廷敕令很快下达,允其所请。来接替他的,是同样以勇猛善战着称的将军李谨行。交接那日,黑齿常之将城防、粮秣、士卒名册、周边部族动向,事无巨细,一一交代清楚。李谨行见他如此郑重,笑道:“黑齿将军莫非舍不得这铁打的营盘?”黑齿常之只是深深看了这位同僚一眼,拱手道:“此处一切,托付李将军了。万望……谨慎。”
他走得干脆,甚至有些急切。大军开拔,奔赴新的战场,将那座严峻的军城留在身后。
李谨行入驻河源军。最初几日,一切如常,他甚至觉得黑齿常之有些过于小心了。然而就在第十日,这位正值壮年、素来体魄强健的将军,毫无征兆地一病不起。军中医官束手无策,病势如山倒。不过三两日功夫,李谨行便溘然长逝于黑齿常之昔日的帅帐之中。
消息传到正在征途上的黑齿常之耳中时,他勒住战马,回望河源方向,久久无言。旷野风声呼啸,仿佛夹杂着那日营中的箭鸣与某种无形的叹息。
命运如同边关莫测的风沙,有时会先投下几粒硌人的石子作为征兆。黑齿常之的故事,并非宣扬玄虚,而是揭示了一种在漫长经验与极端环境下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敏锐。
6、顾琮
大唐永昌年间,洛阳城的春风里都带着一股躁动。天官侍郎顾琮府邸前,刚竣工的朱漆大门巍然矗立,门钉在日光下锃亮如新,引得过路行人频频侧目。这气派的新门,正合了顾府新近的喜气——顾琮刚刚擢升三品,位列通显,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这日,恰逢女婿首次以新身份登门拜谒,意义非凡。顾琮特意换上一身紫袍,佩了金鱼袋,意欲郑重其事地从这新正门入府,以示荣耀。门外已聚了些道贺的同僚与好奇的邻里,场面热闹。
管家牵来顾琮平日最温顺的坐骑,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顾琮含笑与众人拱手,撩袍上鞍,动作干净利落。马蹄轻叩青石路面,得得作响,朝着那洞开的簇新大门而去。
就在马首即将迈过门槛的一刹那,异状突生。
那匹向来驯良的黑马,猛地打了个响亮的鼻息,声音里满是惊惧与抗拒,前蹄骤然刹住,重重顿在地上,竟是死活不肯再进一步。顾琮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轻轻一夹马腹,低声呵斥。黑马非但不进,反而焦躁地原地踏了几步,脖颈扭动,试图回头。围观人群中响起一阵极低的窃窃私语。
众目睽睽之下,顾琮感到一丝难堪,随之升起的是被冒犯的微愠。他提起手中精致的马鞭,不轻不重地在马臀上抽了一记:“畜生,连新门也不识得么?”
这一鞭下去,黑马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竟毫无征兆地向前猛跃!这一跃极其突兀用力,顾琮猝不及防,险些被颠下鞍来。黑马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蹦跳着窜入了门内,蹄铁敲击新铺的砖地,声响杂乱刺耳。
更奇的是,后面几位随从骑士的坐骑,仿佛受了传染,竟也个个踟蹰不前,需得主人连连鞭策,才勉强以同样别扭、惊跳的方式跟了进去。一时间,原本庄重的入门仪式变得颇为狼狈。门内门外,安静了一瞬,方才那股喜庆热闹的气氛,悄然冷却,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
顾琮强自镇定下马,将缰绳递给脸色发白的仆人,心头却像压了块湿冷的石头。他回身望着那扇朱红夺目、象征着他仕途新阶的大门,阳光照在上面,不知怎的,竟有些刺眼。
女婿的谒见,同僚的恭贺,宴席的喧嚣,都未能驱散他心底那缕寒意。那马匹眼中纯粹的惊恐,反复在他脑中闪现。
宴罢人散,午后府中渐归宁静。顾琮独自在书房坐了片刻,终是心神不宁,复又踱至前庭,远远看着那扇门。工匠手艺精湛,门柱粗壮,结构严实,毫无倾颓之象。他正暗自思忖是否多想,忽听得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来自门轴方向。
他瞳孔骤缩。
紧接着,在并无狂风吹拂、无人触碰的情况下,那扇厚重簇新、代表着无上荣耀与稳固的朱漆大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仿佛内部骨骼尽碎,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向内倾倒下来!“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重重砸在庭院之中,将平整的地砖都震裂了几块。
府中上下顿时惊作一团。顾琮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在尘土弥漫中显得灰败。他看着那摊华丽的废墟,并非心疼工料,而是仿佛看到某种无形中的宣判。旧时听闻的种种“物示吉凶”之说,此刻冰冷地涌入脑海。门为宅之脸面,亦为出入之枢机;新门自倒,骏马拒进……这岂非明白无误的“拒而不纳”、“根基倾覆”之兆?
当夜,顾琮便病倒了。病势来得又急又怪,并非寻常风寒,而是心气骤衰,郁郁结滞,药石似乎都难达那层心障。消息传出,朝中同僚,自郎中、员外郎以下,纷纷前来探视。
病榻上的顾琮,已无往日神采,但目光却是一种异常的清醒。他看着榻边这些或许真心、或许假意的探视者,艰难地喘了口气,声音微弱却清晰:“诸公皆来……其实,我心里明白,以我才德功绩,未必真合该入这三品之位。怕是……仰赖诸公平日推举美言,成就至此。如今,门庭自拒,天意已显……我知大限将至,怕是不起了。”
他语气平静,没有怨天尤人,只有一种洞悉后的坦然,反而让满屋的安慰话都堵在了喉间。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
果然,不出十日,顾琮便溘然长逝。荣耀的朱紫、巍峨的新门,都成了昙花一现的陪衬。
顾琮的故事,如同一面古镜,照见的并非玄虚的预言,而是人与境遇间微妙的平衡。他的恐惧与醒悟,根源不在于门倒马惊的异象,而在于内心深处对自身德才与高位是否真正相称的清醒审视。外物的异常,有时只是内心疑虑的映照。这提醒我们,追求高位厚禄时,需常怀自省之心;身处荣耀之际,更应明了根基所在。真正的安稳,不依赖于外部门庭的显赫,而源于内心德能的坚实与知行合一的坦然。唯有如此,才能在任何境遇中,行得稳,心亦安。
文书,闻报疾步而出,站在高阶之上。他看到那头熊时,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他镇守岭南多年,熟知地理,州城外围山林虽有兽类,但城池墙高池深,从未有过如此巨兽白日闯至核心官署的先例。这不寻常,太不寻常了。那熊看起来并无主动攻击的意图,只是迷失在它不该存在的环境里,像个错误的符号。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一头野兽“闯”过都督府门,这是对权威无声的挑战,是必须立刻抹去的“不祥”。李处鉴脸上肌肉绷紧,沉声下令:“拿下,勿使惊扰百姓!”
军士们得令,鼓噪着围了上去。熊被激怒了,转身朝人群稀疏的城东方向逃去。一场怪异的追逐在午后空旷的街巷展开。最终,在追出十余里后,乱箭将那精疲力竭的黑熊射杀在一条河沟边。消息传回,李处鉴“嗯”了一声,没什么表情,只让属下妥善处理熊尸,便转身回了书房。
但事情并未结束。熊死了,一种无形的东西却仿佛被释放出来,悄然弥漫在州府上下。
先是参与追猎的兵士们私下议论。有人说,那熊中箭时,眼睛直直望着州城方向,流下的不是泪,是暗红的血。还有人说,熊尸抬回来时,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腥气,不是血肉腐臭,倒像陈年祠堂里灰尘的味道。流言像岭南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
李处鉴自己,也似乎从那天起,眉宇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他处理公务依旧果断,但身边亲近的人察觉,他独处时发呆的时候多了,夜里偶有咳嗽。请来的医官诊不出具体病症,只说“都督劳心过度,宜静养”。李处鉴只是摆手,照常升堂视事。
一个多月后,一个并无特别的清晨,李处鉴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家人发现时,他已悄然离世,面容平静,仿佛只是沉睡,却再也唤不醒。府衙内外挂起白幡,同僚们前来吊唁,哀悼之余,眼神交换间,难以避免地想起那头闯入又死去的熊。那事与都督之死,真的只是巧合吗?无人敢明言,但疑问像种子,落进了心里。
李处鉴死后,接替府务的长史朱思贤,心头也压上了一块石头。他行事愈发谨慎,甚至有些疑神疑鬼。半年后,一纸来自朝廷的查问文书,以“被告有异图”的模糊罪名,将他卷入一场官司。虽无实据,仍被禁足府中半年。待到风波平息,罪名澄清,重获自由的那日,朱思贤走出禁锢他的院落,望着久违的天光,长长吐了口气。然而不过数日,他便在一次宴席后猝然倒地,再没起来。人们私下都说,他是被那半年的惊惧和憋闷,生生拖垮了。
接着是司马宋庆宾。他素来体健,好骑射。一次寻常的郊外演练后归营,当夜便发起高烧,口中说着胡话,依稀是“熊……挡路……”,不几日竟也药石无效,追随前两位而去。
再后来,是另一位长史窦崇嘉。他的结局更为悄无声息——在书房中伏案疾书时,突然笔杆掉落,人已歪倒,没了气息。
短短一两年间,广府都督府内,亲历或主导处置“熊患”的几位核心官员,竟相继谢世,且大多算不得寿终正寝。每一次噩耗传来,都让当年那件奇闻被重新提起,议论的声调一次比一次低沉,也一次比确定。那只误入人间的熊,它的出现与死亡,在众人的记忆与口耳相传中,不再只是一桩奇闻,渐渐变成了一则令人不寒而栗的、关于“征兆”与“应验”的沉重故事。后来者即便不信,行事间也难免多几分忌惮与唏嘘。
黑熊闯入都督府的故事,历经千年,其核心或许并非神秘的天人感应。它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人对“秩序”被意外打破时,内心深处的不安与联想。当稳固的日常被强大的“异常”侵入,无论这异常是现实的野兽还是无形的流言,都可能动摇人心的基石,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李处鉴等人的际遇提醒我们,面对无法解释的变故,与其沉溺于惶恐的因果臆测,不如更专注于内心的稳定与行为的笃定。外界的风波无常,唯有内在的清醒与坚韧,才是抵御命运寒流最温暖的壁垒。故事留给后人的警示,或许不在于规避“征兆”,而在于修炼一颗无论面对常态还是非常态,都能泰然处之、尽责守分的平常心。
14、吕崇粹
开元十三年的春天,长安城永崇坊的梨花正开到七分。谏议大夫吕崇粹的宅邸就在这片如雪的繁华深处。他是东平吕氏的骄傲,不到四十岁便位列谏垣,不仅因他“美秀魁梧”的仪表令人见之忘俗,更因他“薄有词彩”,奏疏文章条理分明、言辞恳切,在朝中颇有清誉。
这日散朝归家,暮色已浸透庭阶。吕崇粹脱下官袍,换上常服,独自在书房静坐。日间在朝堂上,他为河北赈灾款项的事,又与户部侍郎争论了一番。此刻静下来,方才争执时那种灼热的气息退去,只留下些许疲惫。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书架上,那上面整齐码放着历年谏草副本。
夜深了,他起身准备就寝。从书房穿过一道回廊便是寝室,廊下悬着几盏绢灯,光线昏黄柔和。就在他走过回廊中段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左侧的朱漆柱子旁,似乎倚靠着什么。
他停住脚步,转头细看。
那一瞬间,他的呼吸凝滞了,血液仿佛倒流回心脏,四肢冰凉。
柱子与墙壁形成的角落里,并非他以为的杂物阴影,而是数截……小孩的腿脚。
准确说,是从膝盖下方到脚踝的部分,肤色是孩童特有的嫩白,却毫无生气地交叠着、倚靠着。更骇人的是,每一截小腿的断面处,都在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那血如此新鲜,如此真实,顺着光滑的皮肤流淌下来,在青砖地上蜿蜒成一道道刺目的暗红小溪,空气中甚至隐隐弥漫开铁锈般的腥气。
吕崇粹猛地闭眼,再睁开。
景象仍在。不是幻觉。那几个淌血的小腿轮廓清晰,连脚趾的细微蜷曲都看得分明,仿佛刚刚被人用利刃整齐截断,立刻搬到了这里。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后退,双脚却似钉在了地上。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那无声流淌的鲜血,在昏黄灯下闪着诡异的光泽。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个心跳的时间,吕崇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扭过头,踉跄着冲进寝室,“砰”地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
第二天,宅邸一如往常。管家、仆役各司其职,没有任何人提及或察觉异常。吕崇粹面色苍白地去上朝,奏对时声音略显沙哑,同僚只当他昨夜未歇好。他几次想开口问问昨夜是否有人靠近回廊,又觉得荒诞无比,最终咽了回去。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他开始避免独自走过那段回廊,白日里经过也要加快脚步。夜里更是早早闭门,将书房与寝室之间的门也锁上。那血淋淋的景象如同烙铁烫在他脑海深处,稍一静默便会浮现。他开始失眠,食欲锐减,原本明亮的眼睛下,渐渐透出青黑的阴影。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他开始无端地想起一些旧事。想起几年前他刚任谏官时,意气风发,弹劾过一个贪渎的县令,那县令最终被流放岭南,听说家破人亡,幼子夭折于途中。又想起去年他力主严查一桩科场弊案,牵连数十士子前程尽毁,其中似乎也有个特别年轻的考生,当堂哭晕过去……这些本是他职责所在,为国除弊,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立场。可如今,那些模糊的面孔,尤其是可能存在的、与此相关的孩童身影,却总在夜深时与那几截流血的小腿重叠在一起。
“荒谬!”他有时会斥责自己,“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肃奸除恶,乃是本职。岂可因些许幻象而疑及平生?” 他试图用更大的政务繁忙来压住内心的波澜,但精神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十日后的一次常朝,圣上垂询河东军镇之事。这原是吕崇粹素有研究、预备进言的议题。然而当他出列,站到玉阶之下,准备开口时,眼前忽然一阵发黑。大殿的金碧辉煌、同僚的紫袍朱衣、御座上的明黄,全都旋转、模糊起来,最终化为一片晃动的、刺目的暗红——就像那夜灯光下的血。
他晃了晃,未及言语,便直接向前栽倒。
被紧急送回永崇坊宅邸时,他已昏迷不醒。宫中最好的太医来了几位,诊脉后面面相觑:脉象浮乱虚弱,似惊似悸,内里元气仿佛被什么东西骤然抽空,却又查不出具体痈疽毒邪。汤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
吕崇粹在病榻上昏沉了数日,偶尔清醒片刻,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嘴唇无声地翕动,无人能辨其意。家人悲泣不止,同僚往来探视,皆摇头叹息。
最后那个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给室内蒙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吕崇粹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微微转动脖颈,目光缓缓扫过守在床边的妻子和长子,又望向窗外那株繁茂的梨花。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似乎有释然,有困惑,最终归于沉寂。然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未睁开。
永崇坊吕宅的梨花,在那年春天未谢尽时,先挂上了白幡。
吕崇粹的遭遇,如同一则幽微的寓言。它或许并非讲述怪力乱神,而是触及了人心深处良知与职责碰撞时,可能产生的巨大内耗。那诡谲的“流血小儿腿”,可视作一种极端的心理投射——是那些因他刚直谏言而间接受到伤害的、无辜弱小的象征,是他潜藏心底未能全然释然的恻隐与不安。故事启示我们,行走于世,尤其是手握影响他人命运之权时,刚正不阿固然可贵,但对决策可能波及的细微之处,常怀一份审慎的慈悲与自省,或许能让心中的“明月台”少一些无措的“血影”。真正的强大,不仅是敢于直面外部的风浪,更是能够安顿内在可能出现的、一切复杂幽微的回响。在原则与仁悯之间寻得平衡,方能行稳致远,心灯长明。
15、源乾曜
开元八年的夏天,长安城闷热得连太极宫飞檐下的铜铃都懒得作响。政事堂里,新晋宰相源乾曜正对着窗外出神。他刚接替张说拜相不久,坐在这个无数士人梦想的位置上,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的目光落在房间中央那张厚重的紫檀木正式床上。这张床与其说是卧具,不如说是宰相权力的象征——历代宰相在此批阅奏章、接见僚属、运筹帷幄。按规矩,床应置于厅堂正中,面南背北。可不知是前任的偏好还是偶然,这张床略微偏东了些,正对着西侧窗棂。每日午后,刺眼的阳光直射案头,墨迹未干便被晒得发皱,晃得人睁不开眼。
源乾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心中盘算:姚崇相公正在家休沐,还有五日才满假。若趁此时将床移回正中,既合礼制,又便办公,应当无妨。他素来行事谨慎,但想到姚崇那张不怒自威的脸,还是犹豫了片刻。最终,对政务效率的考量占了上风,他唤来两名书吏。
“轻些,莫磕碰。”他亲自指挥,看着那象征相权的重物在青砖地上磨出轻微的声响,缓缓归于正位。阳光恰好被梁柱遮去,堂内光线顿时柔和均匀。源乾曜满意地坐下,提笔批阅起陇右的军粮奏报。
五日后,姚崇假满归朝。
这位三朝元老刚踏进政事堂门槛,脚步便顿住了。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厅堂,最终钉在那张移了位置的紫檀木床上。空气骤然凝固。侍立的书吏们屏住呼吸,连窗外蝉鸣都似乎弱了下去。
“谁动了床?”姚崇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
源乾曜连忙起身,脸上堆起笑容:“姚公,是下官见床位偏斜,有碍……”
“偏斜?”姚崇打断他,缓步走到床边,枯瘦的手掌抚过光滑的床沿,“老夫在此坐了七年,从未觉其偏斜。”他抬眼看向源乾曜,那双阅尽风云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怒意:“源相可知,政事床,动不得?”
源乾曜背后渗出冷汗。他忽然想起那个流传在宰相间的隐秘忌讳——床移则位动,位动则朝纲不宁。这忌讳看似无稽,但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任何象征意义的变动都可能被解读为政治信号。他本以为是小事一桩,此刻才惊觉自己触动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秩序。
“下官思虑不周,姚公息怒。”源乾曜深深一揖,几乎折腰倒地。
姚崇盯着他伏低的背脊,良久,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拂袖走向自己的座位。但裂痕已经产生。接下来的议政,姚崇对源乾曜的所有提议皆不置可否,政事堂的气氛冷得像腊月寒潭。
消息不胫而走。当日下午,玄宗皇帝便在兴庆宫听闻了此事。这位开创盛世的君主放下手中的玉如意,对高力士淡淡说了句:“源乾曜,太心急了。”
三日后,一道敕令送达政事堂:源乾曜暂停相职,赴东都洛阳督办漕运。表面是委以重任,实则是远离权力中心。源乾曜接旨时面色平静,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心绪。他在收拾文牍时,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紫檀木床,终于明白:在这朝堂之上,有些位置看似可以挪移,但牵动的却是整个权力格局的神经。
讽刺的是,源乾曜离京后不到半年,姚崇也因一桩边镇旧案遭人弹劾,加之年事已高,被玄宗恩准致仕,罢相归家。那张紫檀木政事床,终究也没能永远留住它的主人。
政事堂移床的往事,如一则精妙的权力寓言。它揭示的并非玄虚的禁忌,而是政治生态中微妙的平衡艺术。在复杂的体系里,任何看似微小的变动,都可能被解读为意味深长的信号,触动既得利益者的神经。源乾曜的失误,在于他只看到了物理位置的不便,却忽视了象征意义的重量。这提醒我们,无论身处何种位置,变革的勇气固然可贵,但对传统秩序的敬畏与对关联影响的洞察,同样是不可或缺的智慧。真正的审时度势,是在改变现状之前,先读懂那些未被言明的规则与人心。
1盐铁奏章的朱笔。他五十出头,面庞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侍妾端来一盏参茶,他接过来,却没喝,目光落在窗外。院角那株他亲手栽的玉兰开得正盛,洁白如玉。二十年宦海沉浮,从寒门书生到当朝宰辅,他太明白这繁华背后的脆弱。所以他要握紧权柄,修别业,蓄珍宝,安插亲信,将权力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常对心腹说:“权者,人之胆也。权在,则万般皆在。”
午后阳光斜照进花厅。元载正在鉴赏新得的王羲之摹本,管家悄步进来,神色有些古怪:“相爷,门外有个书生求见。”
“今日不见客。”元载头也不抬。
“他说……不为求官,只为献诗。”
元载笔尖一顿。他素以文才自诩,早年也以诗赋闻名。这些年位极人臣,四方进献的奇珍异宝见多了,献诗的倒是少有。他沉吟片刻:“让他进来吧。”
来人身穿半旧青衫,约莫三十许,容貌平常,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过分。他进得厅来,对满室奢华视若无睹,只对着元载端正一揖:“闻公高义好士,晚生特来献诗一首。”
元载微微颔首,示意他诵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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