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征应十(人臣咎征)(2/2)
王涯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转身时,他瞥见回廊尽头闪过一个人影——是长子孟博,显然也听到了声响,正站在暗处朝这边望。父子俩的目光在夜色里一碰即分,谁都没有开口。
那夜王涯罕见地失眠了。他披衣走到院中,抬头看天。星河璀璨,北斗的斗柄正指向南方。《晋书》里说“斗柄南指,天下皆夏”,可他却感到一阵寒意。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中进士时,曾在终南山见过一位老道。老道对他说:“君日后必登宰辅,但记住——物反常则为妖,事反常则为变。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那是骗人的;见怪而审之,或可求生。”
当时只当是妄语,如今想来,字字锥心。
“父亲。”孟博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手里捧着披风。
王涯接过,忽然问:“你觉得为父为官如何?”
孟博沉吟片刻:“清正勤勉,世人共鉴。”
“那为何……”王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为何井水自沸?为何禅床自解?为何地上无端血迹?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不在怪力乱神,而在人心鬼蜮。
八月,长安城风声鹤唳。坊间传闻皇帝欲诛宦官,郑注、李训等人日夜密谋。王涯数次在御前暗示此事凶险,文宗却总是沉默。最后一次进谏那日,王涯走出紫宸殿,回头望了一眼殿脊上的鸱吻——那神兽张着大口,仿佛要把整个天空吞下去。
九月初,甘露之变爆发。宦官集团反扑,血洗长安。王涯被捕那日,没有挣扎。他被押出府门时,特意看了眼那口封死的井。石板依旧盖着,可缝隙里竟渗出淡淡的水汽,在秋阳下微微发光。
刑场上,王涯最后望了一眼永宁坊的方向。他突然明白了:井里的铜叵罗、银熨斗,或许是他一生汲汲营营的富贵权势;自解的禅床,是他始终求而不得的内心安宁;而那些血迹,不过是这权力游戏最直白的预告——每一步高升,都踩着看不见的血印。
刀落下的瞬间,他听见乌鸦的叫声。一大群乌鸦从北面飞来,黑压压掠过刑场上空,翅膀扇起的风,吹动了刽子手刀柄上的红布。
而在荆州,苏闰得知消息那日,默默收拾行囊。侄子问要去哪,老厨子说:“回长安。给相爷……收个尸总是要的。”
“可那是罪臣……”
“我不管那些。”苏闰背上包袱,“我只知道,他吃了我三十年的饭。”
走出茶铺时,荆州的天空也有乌鸦飞过。苏闰抬头看了看,忽然想起王家厨院那棵老槐树——每年秋天,乌鸦总爱在那做窝。府里下人嫌晦气,要捅掉,王涯却总说:“让它们住吧,都是讨生活的。”
这话说得平常,如今想来,竟像偈语。
世间的怪事,有时是预警,有时是镜鉴。王涯井中的沸响,或许正是他内心焦虑的沸腾;禅床的自解,恰似他精神支柱的悄然崩塌;而无端的血迹,不过是残酷现实提前投下的影子。真正决定命运的,从来不是征兆本身,而是人面对征兆时的选择——是装聋作哑,还是直面审视;是心存侥幸,还是未雨绸缪。历史的洪流中,每个人都如舟行夜河,那些隐约的怪响、异常的波纹,其实是河床的提醒:要么调整航向,要么准备触礁。这或许就是古人留给我们最沉痛的教训——在怪事面前保持清醒,在无常之中守住本心,方是乱世里最珍贵的智慧。
10、王潜
大和七年的荆南,春天来得特别迟。已是二月梢头,江陵城外的杨柳才怯生生地抽出些黄绿芽苞,江水泛着冬末特有的青灰色,慢吞吞向东流去。节度使府衙坐落在城北高地上,青瓦朱甍,晨昏时分总笼在一层薄雾里,远远望去,像浮在半空中的蜃楼。
王潜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这位荆南节度使时年五十九,须发已花白了大半,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每日卯时三刻,他必准时出现在府衙正堂,听各州刺史禀报政务。案头永远堆着两摞文书:一摞是漕运盐铁,一摞是边防军务。他批阅时有个习惯——遇到棘手处,会摘下笔,用食指关节轻叩紫檀案几,“叩、叩、叩”,声音不疾不徐,像更漏滴水。
二月廿三这日,天气反常地暖和。午后,王潜难得有些困乏,便搁了笔,踱到廊下看庭中那株老梅。梅花早谢了,新叶还未长出,虬曲的枝干在春日阳光下投出瘦硬的影子。他正出神,忽听得前院传来一阵骚动。
先是马蹄声,急促得像夏日骤雨砸在瓦上。接着是门吏的惊呼,杂役的奔跑声,最后是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有什么重物轰然倒地。
王潜皱了皱眉。亲兵已疾步赶来,脸色煞白:“节帅,有马……有马闯进来了!”
穿过两道月洞门,前院的景象让所有人怔在当场。
一匹通体雪白的马,直挺挺倒在府门内的青石道上。马身侧卧,四蹄僵直,银鬃散乱地铺在石面上,像泼出去的一滩月光。最诡异的是,这马是从外面撞开半扇府门冲进来的——朱漆大门的下槛被踏裂了,木茬儿翻着,可马身上不见半点血迹,仿佛它是以魂魄之躯穿门而入,倒地那刻才凝成了血肉。
王潜走近了看。是匹骏马,骨相极佳,即便死去,肌肉线条仍如刀削斧凿。马眼半阖,瞳孔里还凝着最后一抹光,那光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不是惊恐,倒像是……终于抵达某处的释然。
“谁家的马?”王潜问。
门吏战战兢兢:“不、不知……突然就从长街那头冲过来,拦都拦不住。”
“查马鞍、辔头。”
可马身上光溜溜的,既无鞍鞯,也无缰绳,甚至没有钉过蹄铁的痕迹。就像一匹从未被人豢养过的野马,可野马怎会通体纯白无杂毛?又怎会闯进这戒备森严的节帅府?
王潜蹲下身,伸手抚过马颈。皮毛还是温的,底下却已没了脉搏。他注意到马唇边有些白沫,凑近细闻,有股淡淡的青草气息——是初春刚冒头的嫩草,江陵城外官道旁才有的那种。
“节帅,这……”长史凑过来,压低声音,“太蹊跷了。要不请司天台的来看看?”
王潜没接话。他盯着那匹白马看了许久,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件事。那时他还是个监察御史,奉旨巡按河东。途经蒲州时,在驿馆梦见一匹白马驮着他在云中奔驰,醒来枕边竟真有几根白色马毛。同僚笑他思马成梦,可那年冬,他因纠弹贪吏有功,连升三级。
“抬出去吧。”王潜站起身,“寻个地方好生埋了。”
“那这门槛……”
“不必修了。”王潜看着那裂开的门槛,“留个印记,挺好。”
这话说得淡,底下人却面面相觑。白马闯府已是奇事,节帅这般反应更是奇中之奇。消息当天就传遍了江陵城,添油加醋成各种版本:有说是天降祥瑞的,有说是阴兵借道的,还有老人翻出旧话——“白马素车,古时是送葬的仪仗”。
王潜当然听到了这些议论。他只是照常理政,只是从那以后,每日经过前院时,总会在那块裂开的门槛前驻足片刻。青石缝里不知何时钻出几株野草,嫩生生的,风吹过时轻轻摇曳,像在诉说某个秘密。
三月里,荆南下了场罕见的桃花雪。雪霁那天,王潜召来几位老部将饮酒。酒过三巡,一位跟随他二十年的老校尉借着酒意问:“节帅,那白马……您真不介意?”
王潜执杯望窗外,庭中积雪压得梅枝低垂。他缓缓道:“年轻时读《晋书》,见载‘厩马惊奔,直入殿门’,总觉得是史家附会。如今方知,世间有些事,本就无需解释。”
“可坊间都说这是……”
“是什么?”王潜转头看他,目光平静,“是凶兆?若真是凶兆,我每日惴惴不安,它就不来了么?”他抿了口酒,“倒不如学学这白马——该来时来,该去时去,纵是赴死,也要选个响亮的姿态。”
满座寂然。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
转眼入夏,荆南诸事平顺。漕运比往年多运了三成粮,边境羌人也安分。只是王潜的精神明显不如从前,常坐在案前半晌不动,目光虚虚地落在空中某处。有次批阅文书,竟握着笔睡着了,梦里又是那匹白马,这次它没驮他腾云,而是静静站在一条河边,河水深黑,对岸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
七月初,王潜染了风寒。起初以为是寻常小恙,谁知缠绵不去,渐渐竟卧床不起。医官来了一拨又一拨,药方换了十几张,脉象却一日弱过一日。
八月十五那夜,王潜精神忽然好了些,让人搀着坐到窗前。中秋月圆得惊人,银辉洒满庭院,那株老梅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恰好延伸到曾经白马倒下的位置。
“你们看,”王潜忽然说,“像不像一匹马?”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梅影斑驳,哪里像马?可没人敢说破。
王潜却自顾自说下去:“贞元年间,我在陇右任营田判官。有次追击吐蕃残部,在祁连山下迷了路。风雪交加,坐骑累死了,我以为要葬身雪窟。这时却来了匹野马,通体雪白,引着我走了整整一夜,日出时竟回到了营寨。”他咳嗽几声,“后来我再去找,哪有什么白马,雪地上连个蹄印都没有。”
这段往事从未听他说起过。长子跪在榻前,哽咽道:“父亲,那这次闯府的白马……”
“是它来还我了。”王潜闭上眼睛,“欠了三十年的债,总要还的。”
当夜子时,王潜薨。
丧钟敲响时,江陵城许多百姓都说看见一匹白马的影子掠过屋檐,朝西北方向去了。而节度使府前院那裂开的门槛,后来始终没有修补。说来也怪,每年春天,石缝里总会生出些别处没有的白色野花,形似马蹄,晨露沾在上面时,亮晶晶的像泪。
万物有来处,亦各有归途。白马闯府,世人皆视作凶兆,可对王潜而言,那或许是命运最坦荡的告白——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有别离皆为因果圆满。真正通达之人,不为祥瑞而喜,不因异兆而忧,只因他们明白:生命的长度从不在于逃避征兆,而在于面对每一个“当下”时是否坦然。就像那匹白马,它选择在春日晴好的午后轰然倒下,或许正是要以最绚烂的方式完成最后的奔驰。这世间所谓的祸福征兆,从来不是上天的预告,而是生命在时间长河中激起的回声——你如何活,回声便如何响。
11、韩约
唐大和年间,韩约调任安南都护。南疆湿热,草木葳蕤,当地人以槟榔待客,市集上飘着鱼露与香茅的气息。韩约虽是北人,却很快习惯了这里的日子——直到他听说了“玉龙膏”。
那是在一次宴席上,一位白发苍苍的本地族老说起往事:“此物生于深山石隙,状如凝脂,色若月华。若以之触银,顷刻化为流液。”席间顿时响起低低的惊叹。族老却面色凝重:“然祖辈相传,玉龙膏有灵性,只属南疆水土。若携之北去,必招祸患。”
韩约闻言,只是捋须微笑。他出身世家,进士及第,平生最不信怪力乱神之说。散席后,他对幕僚道:“南人崇巫鬼,此类传言,不过虚妄。”
数月后,韩约亲眼见到了玉龙膏。有山民献上一小匣,揭开时,满室生辉。那膏体通透温润,似玉非玉,似蜡非蜡。他命人取银簪试之,簪头触及膏体,果真如雪遇暖阳,缓缓化为一缕银流,在瓷盘中聚成亮晶晶的一汪。
“神奇!”韩约不由赞叹。他伸手欲触,献膏的山民却慌忙阻止:“大人不可!此物……此物认主。”
韩约收回手,心底却生出一种复杂情绪。他是朝廷命官,岂能被乡野传说束缚?况且此等奇物,若带回长安,必是稀世珍宝。这个念头一起,便如藤蔓缠绕,日渐疯长。
幕中有老吏私下劝谏:“大人,耆老之言宁信其有。下官在岭南三十年,见过三任都护动过此念,最后皆未成行。”韩约不以为然:“巧合而已,何必自缚手脚?”
大和九年秋,韩约任期届满,调令至,迁为京城执金吾。临行前夜,他独自坐在书房,面前摆着那匣玉龙膏。月光透窗,膏体流转着幽微的光泽,美得令人心颤。他想起这些年在南疆的辛苦,想起京中同僚的显赫,忽然觉得,带此奇珍回朝,或许能助自己更上一层楼。
“我偏要试试,祸从何来。”他低声自语,将玉匣仔细裹好,收入行囊。
北归路途漫长。过五岭时,车队遇暴雨,山道泥泞,有骡马失足坠崖。侍从窃语:“莫不是那膏……”韩约厉声喝止:“休得胡言!天候无常,寻常事尔。”话虽如此,他夜里抚过行囊中的玉匣,心底掠过一丝不安。
抵达长安已是深冬。韩约就任执金吾,掌管京师巡查,位高权重。玉龙膏被他秘藏于书房暗格,偶尔取出把玩。银器遇之即化,他试过数次,每次都为这神奇惊叹。有知交好友隐约听闻,劝他:“此物来历非常,还是小心为上。”韩约笑道:“我堂堂执金吾,莫非还要惧一盒膏脂?”
日子似乎平静无波。韩约勤于政务,颇得赏识。只是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梦见南疆的雾霭,梦见那位族老深沉的眼睛。醒来后,他总会去查看玉龙膏——它静静躺在匣中,光华依旧。
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变故突生。皇帝听信宦官之言,疑有大臣谋反,发动“甘露之变”。长安城兵戈四起,血染街衢。韩约身为执金吾,首当其冲,被指牵连,锒铛下狱。
狱中阴暗潮湿。韩约倚墙而坐,忽然想起离任安南那日,那位族老曾拄杖相送,最后说了一句:“大人,世间万物各有其位,强移之,则平衡破矣。”当时他只当是寻常告别之语。
镣铐冰冷。韩约闭上眼,眼前浮现出那匣玉龙膏——它本应躺在南疆的深山石隙中,沐月光,饮清露,与虫鸣蛙声为伴。而他强行将它锁进长安的朱门高墙,也锁住了自己的命运。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不是玉龙膏带来灾祸,而是他心中那点贪念,蒙蔽了双眼,让他忽视了为官者最该守住的初心与敬畏。
刑场那日,天空飘着细雪。韩约最后望了一眼南方,忽然明白了那个最简单的道理:人立于世,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界限,不是源于鬼神,而是源于天地间的平衡与人心里的尺度。尊重万物本来的位置,便是守护自己内心的安宁。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世间珍宝,不抵心间清明;万般神奇,难胜一念端正。真正的祸福不在外物,而在人心取舍之间。守得住分寸,方能行得稳长远;懂得敬畏,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成全。人生路上,我们携带着各自的“玉龙膏”——那是欲望、执念或侥幸心。唯有常怀惕厉,不忘初心,方能不负所行之路,不见遗恨之景。
12、柳叶鱼
唐开成末年,河阳城南二十里有个王家村。村里大多姓王,唯有庄子最南头那户,当家的叫王老实,人如其名,一辈子勤恳本分,守着三亩水田、半坡旱地,和屋后那个不起眼的小池塘过活。
池塘不大,丈许见方,水色清凌凌的。塘边歪着七八棵老柳树,都说比王老实的年纪还大。柳条儿垂到水面上,风一过,窸窸窣窣地响。王老实常蹲在塘边磨镰刀,柳叶儿落在肩头,他也懒得拂。
那年秋天来得格外早。才过重阳,柳叶便黄了边儿,风一紧,扑簌簌往下掉。王老实的小儿子水生,那年刚满九岁,最爱趴在塘边看叶子打旋儿。有一天晌午,他忽然扯着嗓子喊:“爹!爹!快来看!”
王老实趿拉着草鞋过去。水生指着水面:“叶子变鱼了!”
王老实眯眼细瞧——可不是么!那些刚落水的柳叶,在水里一旋,边缘便微微翕动,渐渐生出头尾的轮廓,眨眼功夫,竟成了半透明的、柳叶大小的鱼儿。它们成群地贴着水面游,阳光一照,通体泛着嫩黄的光泽,真和柳叶一模一样。
“稀奇……”王老实活了四十多年,头回见这景。他蹲下身,掬了一捧水,一条小鱼便在掌心扑腾。那鱼轻得像没有骨头,眼睛只是两个小墨点。
消息像长了脚。不出三日,全村都挤到王家塘边看稀奇。有老人捻着胡子说,这是“柳精化鱼”,主吉兆;也有人说怕是不祥。王老实只是憨笑,给大伙儿腾地方,心里却犯嘀咕。
村里最精明的王掌柜找上门来。他是王老实出了五服的堂兄,在城里开食肆。“老弟啊,”王掌柜眯缝着眼,“这可是天降的机缘。柳叶变的鱼,听都没听过!你捞些给我,我拿到城里,说是‘仙鳞’,那些达官贵人还不抢着要?价钱随你开。”
王老实搓着手:“这……这鱼来得怪,怕是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王掌柜拍他肩膀,“叶子年年落,鱼年年生,这是老天爷赏饭!”
当天下午,王掌柜真带来两个伙计,用细网捞了大半桶。那些鱼儿在桶里挤着,依旧安静,不似寻常鱼那般扑腾。王老实媳妇有些不安,悄悄扯丈夫袖子:“他爹,我昨夜梦见柳树流血泪……”王老实低喝:“妇道人家,别乱说!”
第一批鱼送到城里,果然引起轰动。人们争相购买“柳叶仙鳞”,王掌柜的食肆门槛都快踩破了。可没过几天,抱怨就来了——这鱼看着神奇,无论煎炸炖煮,入口却寡淡如水,毫无滋味,甚至还有股淡淡的青草涩味。
“骗人的把戏!”食客们嚷嚷。王掌柜的生意一落千丈,他恼羞成怒,竟一纸诉状告到县衙,说王老实以妖物充珍馐,欺诈钱财。
开堂那日,王老实跪在堂下,百口莫辩。桶里作为证物的柳叶鱼,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成一缕青烟,只剩几片真正的柳叶漂在水上。满堂哗然。
县令是个明白人,细问了缘由,又亲自去王家池塘查看。正是初冬,柳树已秃,池塘清澈见底,除了几片腐烂的落叶,哪还有鱼的影子?
“此事蹊跷,”县令捻须沉吟,“然王掌柜诉你欺诈,确无实据;你售卖异物,亦属不当。本官判你归还所得银钱,双方各打二十板,以儆效尤。”
王老实挨了板子,一瘸一拐回家。趴在炕上养伤时,水生捧着个陶碗进来:“爹,喝口水。”
孩子的小手黑乎乎的,眼神却清亮。王老实忽然问:“水生啊,那天你第一眼看见柳叶变鱼,心里想啥?”
水生眨眨眼:“我想,真好看。像……像柳树在水里又活了一遍。”
王老实愣住,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王家池塘结了层薄冰。王老实拖着还没好利索的腿,走到塘边。那几棵老柳树静默立在雪中,枝桠伸展,像在守护什么秘密。
“对不住啊,”他低声说,“不该拿你们的孩子去换钱。”
风吹过,柳枝轻轻摆动,拂落一团雪粉。
开春后,柳树又发了新芽。叶子嫩绿嫩绿的,落在池塘里,依旧会变成鱼——但王老实不让任何人捞了。村里人渐渐也不再稀奇,只有孩子们偶尔来看,称它们“柳叶儿鱼”。
王掌柜食肆关了门,去了外地。王老实还是种他的田,磨他的镰刀。有时蹲在塘边,看柳叶鱼成群游过,他会对身边的水生说:
“瞧见没?有些东西生来就不是为了让人吃、让人卖的。它们存在,就是让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不用换钱的美好。”
水生似懂非懂地点头。
许多年后,水生成了村里最会讲古的老人。他总爱在夏夜的打谷场上,对围坐的孩子们说起柳叶鱼的故事。结尾总是那句:
“人啊,看见稀奇东西,第一个念头若是‘能换多少钱’,那稀奇就变成了祸根。可若第一个念头是‘真好看’,那稀奇就会变成一辈子记得的好风景。”
池塘还在,柳树还在。每年秋天,叶子落水化鱼,游过整个秋天,入冬便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王家后人谨守着祖训:只许看,不许碰。
因为他们知道,世间有些奇迹,本就该隔着一段距离欣赏。就像那塘柳叶化成的鱼,它们的意义不在于满足口腹之欲或换取金银,而在于年复一年地提醒着:自然的馈赠,需要以洁净的心去承接;生命的神奇,往往藏在最平凡的枯荣里。
而这,或许比任何官事、任何钱财,都更接近“福气”的真意。
13、王哲
唐会昌年间,虔州刺史王哲卸任回京,在平康里西偏置了一处宅院。这宅子前身是个败落盐商的别业,庭院深深,只是荒废久了,墙角生着厚厚青苔。
王哲五十有三,在虔州任上整四载。回京那日,漕船载着二十余箱行李顺赣水而下,箱笼沉甸甸的,压得船吃水颇深。幕僚私下议论,说使君在虔州“颇有建树”,王哲听了只是捋须微笑。他如今想的是如何在长安站稳脚跟——平康里这宅子,便是第一步。
修葺工程择了吉日动土。工匠们拆了腐朽的廊柱,重铺地砖。那日晌午,日头正毒,一个年轻杂役在偏院掘土时,铁锹“锵”地撞上个硬物。扒开泥土,是块巴掌大的鹅卵石,青灰色,不起眼。杂役正要随手抛开,却瞥见石面上有字——朱红色的,像是用血写的,微微凹陷进石纹里。
他凑近细看,四个字:“修此不吉。”
杂役手一抖,石子掉回土坑里。领工的管事闻声过来,拾起石子,用袖子使劲擦。怪的是,那朱红字迹非但没淡,反而愈发明亮鲜润,像是刚写上去的。管事脸色变了,攥着石子一路小跑进了正堂。
王哲正在看匠人呈上的漆样。见管事慌张进来,不悦地皱眉:“何事惊惶?”
“老爷,您看这个……”管事双手奉上石子。
王哲接过。石子温凉,那四个朱字刺目地跳进眼里。他指尖摩挲过字迹,凹陷处光滑,竟似与石头同生。堂上一时寂静,只听见院中隐约的刨木声。
“荒唐。”王哲忽地笑了,将石子搁在案上,“定是哪个懒怠的奴才,不愿出力挖土,搞这装神弄鬼的把戏。”他目光扫过堂下侍立的几个家仆,“谁做的,自己站出来,从轻发落。”
无人应声。仆从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王哲冷哼一声,竟亲自取来磨石,就着堂前日头,开始打磨那石子。“我偏要看看,是什么人、用什么颜料,能写出这般诡诈的字来。”
沙、沙、沙……磨石与卵石摩擦的声音单调而固执。石粉簌簌落下,朱红字迹却越发清晰——原来那颜色并非浮在表面,而是深深沁进石脉之中,顺着石头的纹理蜿蜒,仿佛这石头生来就带着这行字。磨得越深,红色越艳,最后竟像有血在石纹里缓缓流动。
王哲的手停住了。他盯着那行字,额角渗出细汗。八月的长安,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
“老爷……”管事小心翼翼地开口。
“闭嘴。”王哲把石子往案上一掷,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背着手在堂中踱了几步,忽然转身:“继续修!工期一日不许耽搁。再有妖言惑众者,杖三十,逐出府去!”
工程又继续了。只是工匠们私下里窃窃私语,说偏院那坑填上后,第二天总会微微下陷,像是地底有什么东西在呼吸。这些话自然不敢传到王哲耳中。
王哲自己却有些不同了。他夜眠渐浅,常在三更惊醒,总觉得窗外有人影。有次梦中,他恍惚回到虔州任上——那个春旱的午后,他默许了属官加征“抗旱捐”,老农跪在衙前哭诉的声音,此刻忽然清晰起来。还有秋决时,那个书生临刑前瞪着他的眼睛……
“我是刺史,按律行事,何错之有?”王哲从床上坐起,对着黑暗喃喃。
宅子修得极快。九月初,已初见规模。高堂广厦,飞檐斗拱,王哲站在崭新漆亮的门廊下,总算有了些笑意。他打算重阳节摆酒,请几位京中故交来赏菊。
九月初七,王哲亲自去西市采买宴席用的瓷器。马车行至曲江边,他忽然叫停。下车临水而立,江风吹得他衣袂翻飞。仆从见他怔怔望着江水,许久不动,上前轻声询问。
王哲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说,石头上的字,会不会自己长出来?”
仆从愕然。
那夜,王哲发了高热。梦里尽是虔州往事:饥民青黄的脸,冤鼓上厚厚的灰尘,还有他离任那日,衙门前默默聚集的百姓……他们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车驾离去,那眼神,竟和石子上的朱红一样刺目。
郎中来了又走,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九月十五,月圆之夜,王哲气若游丝地抓住老管家的手:“那……那石头……”
“老奴收着呢,在库房最里头的匣子里。”
“拿来……我再看一眼……”
老管家取来石子时,王哲已瞳孔涣散。他拼尽最后力气,指尖触到冰凉的石面。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石头上,那四个字红得惊心动魄。
“原来……不是诅咒……”王哲吐出最后一口气,“是……我自己……”
话未说完,手已垂落。
石子从床沿滚下,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一响。朱红的“修此不吉”,在月光下静静流淌着光泽。
消息传开,有人说王哲是被邪祟所害,也有人说是天谴。只有那个最先挖到石子的年轻杂役,在离府的晚上对同伴低语:“我老家有句话——人做过的事,都会变成字,刻在看不见的石头上。时候到了,石头自己会冒出来。”
新宅很快有了主人,是位御史。他听闻前事,特意找出那块石子,看了良久,命人将其供在后园石亭中,旁立木牌,上书:“以石为鉴”。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石子上的朱红字迹渐渐淡去,三年后,竟消失无踪,变成了一块最普通的鹅卵石。只是每逢阴雨天,石面上还会隐隐渗出暗红的水渍,像一声叹息,提醒着每一个经过它的人:
这世间最深的警示,从来不在石头上,而在人心深处。那些被漠视的哭声、被掩盖的不公、被权力粉饰的过往,终会在某个时刻破土而出,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完成最后的审判。而为官者真正的“吉宅”,从不是高堂广厦,而是俯仰无愧的清明之心——这道理,石头记得比人长久。
14、杜牧
会昌二年春,宣城的柳絮飞得正盛。
杜牧站在官舍庭院里,看着仆人将书箱搬上马车。他刚接到调令,卸任宣州团练判官,要回长安任监察御史。风吹过廊下,几卷未捆好的诗稿沙沙作响,露出“赠别”二字。
幕僚们来送行,酒过三巡,有人求留别诗。杜牧提笔蘸墨,院中那株老梅正落最后几瓣花。他想起这些年江南的春天——敬亭山的云,宛溪的桃花,还有去年此时与同僚踏青,约定要一起看遍宣州十景。
笔锋落下:“同来不得同归去,故国逢春一寂寥。”
众人默然。这句诗像颗石子投入酒盏,漾开的都是离愁。
马车出城那日,细雨迷蒙。杜牧回头望,宣城城墙在烟雨中淡成水墨。他那时三十八岁,虽知京城宦海难测,心中仍存着“欲为圣明除弊事”的意气。他想,此去经年,总要回来的。
却不知这一别,竟是二十余年流转的开始。
长安三年,外放黄州;又迁池州、睦州,最后是湖州。四个州的山水在他生命里次第展开,又次第远去。每到一地,他总爱登高赋诗,诗稿积了满满一箱。可夜深人静时,翻看旧作,目光总会停在那句“故国逢春一寂寥”上。
宣城成了他梦中常客。有时是春深时节的谢朓楼,他与友人凭栏对饮;有时是深秋的敬亭山,他独自看云卷云舒。醒来枕上微湿,不知是露是泪。
湖州刺史任上的最后那个秋天,杜牧已五十一岁。镜中鬓发斑白,当年宣城那个尚存少年意气的判官,如今眼角皱纹如刻。他治理水患,整顿吏治,百姓送来的“万民伞”收在府库,可他心中清楚——自己最想回去的,仍是长安。
不是想回去做官,是想回去寻那个出发时的自己。
调令终于来了:拜中书舍人,即日回京。
启程那日正值初冬。船行汴河,两岸枯苇萧瑟。杜牧披着大氅站在船头,寒风灌满衣袖。这河道他走过许多次——年轻时离京南下,中年时辗转各州,如今溯流而上,竟像是把前半生倒着重走一遍。
经过一处渡口时,他忽然怔住。
那是二十多年前离宣入京时停靠过的码头。当时杨柳新绿,他与送行的宣城同僚在此处最后痛饮,约定“长安再聚”。这些年,那些人有的故去,有的零落,竟无一人仍在身侧。
“刺史,风大,进舱吧。”随从轻声劝道。
杜牧摇摇头,索来纸笔。砚中墨被风吹起涟漪,他悬腕良久,写下:
“自怜流落西归疾,不见春风二月时。”
笔尖在“流落”二字上顿了顿。随从小心提醒:“您此次是自郡守入为舍人,算不得流落……”
杜牧没有解释。他放下笔,看墨迹在冷风中迅速干涸。有些“流落”,不是身无官爵、漂泊江湖,而是心找不到归处——宣城不是归处,长安不是归处,这一程程的宦游路上,他把那个最想成为的自己,遗落在某个再也回不去的春天里了。
船抵长安,已是腊月。
中书舍人的公务繁杂,杜牧却做得格外认真。他起草诏令,参议政事,仿佛要将二十多年地方任职的体悟都倾注其中。同僚说他勤勉,只有老仆知道,每夜烛火熄灭前,他总会展开一幅泛黄的宣城舆图,指尖轻触那些熟悉的地名。
次年早春,杜牧染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后来竟卧床不起。医官来来去去,药石似乎都不见效。
二月初,窗外的柳枝隐约泛青。一日黄昏,他忽然精神好转,让老仆扶他坐到窗边。
“宣城的桃花,该开了吧?”他望着窗外,眼神却像透过长安的街巷,望向千里之外的江南。
老仆哽咽:“大人,这是在长安……”
杜牧笑了笑,没有接话。他让人取来诗稿,翻到当年那首留别诗。“同来不得同归去……”他轻声念着,指尖拂过纸页,忽然问道:“你说,我这一生,究竟从哪里离开,又该归去哪里?”
老仆答不上来。
杜牧望向渐暗的天色,汴河上的寒风仿佛又吹到脸上。他忽然明白了——那首题在汴河的诗,写的不是仕途的流落,而是时间的流落。人生就是一场无法逆流的航行,每一个“此刻”都在成为“从前”,每一个“此地”都在变成“故里”。他辗转四州,寻找的从不是某个具体的地方,而是那段还有无限可能的年华。
“春风二月……”他喃喃道。
当夜,杜牧安详离世。案头诗稿被风吹开,正好停在那两首诗之间——一首写于江南春深的离别,一首写于汴河冬日的归途。中间隔着二十余年,四千多个日夜,像一道长长的注解。
后来有人整理遗物,发现他在湖州任上写过一首未寄出的诗,其中有句:“欲寻旧梦无寻处,一片芳心千万绪。”或许,这便是最好的注脚——
人生这场远行,我们总在离开某个地方时,以为还会归来;总在抵达某个终点时,才恍然启程时的风景最是难忘。杜牧用二十余年光阴,在四郡山水与两京繁华间,丈量出一个真相:最深的乡愁,不是对故土的思念,而是对逝去时光的温柔回望。
而或许,生命的圆满不在于抵达何处,而在于这一路上,我们是否认真看过每一程的云和月,是否在每一个“此刻”都活成了值得怀念的模样。当最终的时刻来临,我们能像杜牧那样,在记忆的春风里,与自己所有出发时的模样,温暖重逢。
15、卢献卿:诗谶映初心
唐大中年间,范阳卢家出了个才子叫卢献卿。他自幼饱读诗书,笔下文章辞藻清丽,议论酣畅,同辈文人提起他,无不竖起大拇指。那年科举,卢献卿凭着一手好文笔顺利中了进士,本以为仕途就此铺开,谁知此后连年应考,却屡屡名落孙山。
不是他才学不济,实在是当时官场风气浮躁,考官更看重门第背景,而非真才实学。卢献卿不愿趋炎附势,硬着性子一次次赴考,又一次次失望而归。郁郁寡欢间,他写下了数千言的《愍征赋》,字字句句道尽羁旅之苦、怀才之叹,文辞悲而不伤,气势沉郁顿挫,时人读了都赞不绝口,说这篇赋足以和庾信的《哀江南赋》相媲美。
科场失意让卢献卿心灰意冷,他索性放下功名执念,带着一囊诗书、一支笔,开始漫游衡湘大地。一路山清水秀,可他心中的郁结始终难散,只把所见所感都写进诗里。辗转数月,他来到郴州,连日的奔波加上心绪郁结,竟一病不起,被人安置在城郊的一间小屋里静养。
病榻上的卢献卿日渐消瘦,意识也时常模糊。这天夜里,他昏昏沉沉间,看见一个身着素衣的老者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张素笺,轻声对他说:“君之才名动四方,奈何命途多舛。我赠你一诗,可作归宿。”说完便递过笺纸,上面写着四句诗:“卜筑郊原古,青山唯四邻;扶疏绕屋树,寂寞独归人。”
卢献卿正要追问,老者却化作一阵清风不见了。他猛然惊醒,窗外已是晨光熹微,梦里的诗句却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他挣扎着坐起身,将诗句写在纸上,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或许是自己的归宿了。
此后十日,卢献卿的病情愈发沉重,他时常望着窗外的青山发呆,偶尔提笔写几句诗,字里行间少了往日的愤懑,多了几分释然。临终前,他嘱咐身边人,若有好心人安葬他,便选一处郊野青山之地,无需奢华。
郴州太守早就听闻卢献卿的才名,得知他病逝的消息后,十分惋惜。想起他生前的嘱托,又念及他的才华与气节,太守便下令将他安葬在城郊的一片古原上。那里四面青山环绕,墓旁有茂密的树木错落生长,清幽静谧,竟与他梦中的诗句分毫不差。
世人都说那梦境是天意,可或许,那不过是卢献卿心底最深的期许——远离官场喧嚣,归于山水之间。他一生坚守本心,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即便未能在仕途上大展宏图,却以一篇《愍征赋》、一身清正气节留在了人们心中。
人生的价值从不在功名高低,而在是否坚守初心。卢献卿的才华未曾因科场失意而埋没,他的气节未曾因境遇困顿而折损,这份对本心的坚守,远比一时的荣华富贵更长久,也更有力量。
16、卢骈
唐咸通年间,长安城有个出了名的才子,叫卢骈。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授了员外郎的官职,在文人圈里颇有名气。他写的诗清峻奇崛,时人评为“有剑气”,都说此人前程不可限量。
卢骈自己却不这么想。
这年初秋,长安城笼罩在连绵阴雨中。卢骈已闷在寓所三日未出门——就在前日,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座师因直言进谏,被贬出京。送别时,老师只拍了拍他的肩:“道直难行,你好自为之。”
那句话像块石头压在心头。卢骈想起自己初入仕途时的意气风发,想起那些未竟的抱负,忽然觉得长安城的秋雨格外寒凉。
第四日黄昏,雨暂歇。卢骈漫无目的地走出寓所,鬼使神差地来到城南的青龙寺。这寺院平日香火不盛,此刻更显寂静。古柏森森,檐角的风铃偶尔响一声,又归于沉寂。
他在僧院廊下驻足。一位老僧正在扫落叶,竹帚划过青砖,沙沙的,像时间流逝的声音。
“施主有心事。”老僧未抬头,声音却清晰传来。
卢骈苦笑:“大师如何得知?”
“脚步沉重,呼吸急促,在廊下徘徊十三趟了。”老僧终于抬头,是张皱纹深刻的脸,眼睛却清亮,“老衲慧明,在此扫了四十年落叶。见过太多这样的脚步。”
卢骈在石凳上坐下。暮色四合,最后的天光透过柏树枝叶,碎成点点金斑。他忽然很想说些什么——关于官场的倾轧,关于理想的褪色,关于那些日渐模糊的少年意气。可话到嘴边,又觉一切苍白。
慧明也不催他,继续缓缓扫着落叶。一时间,院里只有扫帚声,和远处隐约的晚钟。
“大师,”卢骈终于开口,“您说一个人明知前路艰难,是该继续走,还是该转身?”
慧明停下手:“施主可听说过寺里那口古钟?”
卢骈摇头。
“那钟铸于前朝,铸成时匠人发现有个极细的裂隙。有人建议重铸,住持却说:就让它带着裂隙悬着吧。百年过去了,钟声依旧洪亮,那裂隙也还在。”老僧望向钟楼方向,“有时候,裂隙不是残缺,是这钟之所以为钟的部分。”
卢骈怔住。他想说什么,胸腔却涌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这咳疾入秋后便缠上了他,医官说是郁结于心,需静养。可他如何静得下?
天色完全暗了。小僧来点廊下的灯笼,昏黄的光晕开,卢骈的影子在青砖上拖得老长。他该回去了,明日还有公文要处理,还有同僚的宴请要应付,还有那个他越来越陌生的官场要周旋。
起身时,他忽然看见廊柱南边的门楣——木质已泛黑,上面隐约有些斑驳的刻痕。
“能借笔墨一用吗?”他问慧明。
纸砚取来。卢骈研墨,动作很慢,像在思考什么重大决定。墨香在秋夜里格外清晰。他提笔蘸墨,在门楣上悬腕而书:
“寿夭虽云命,荣枯亦太偏;不知雷氏剑,何处更冲天。”
笔锋苍劲,最后一竖拖得极长,微微颤抖。写罢,他退后两步,静静看着那四行诗。灯笼的光映在墨迹上,湿润的字像有了生命。
慧明轻声念了一遍,叹息道:“施主心中有不平之气。”
“不是不平,”卢骈摇头,“是惶惑。雷焕的宝剑终能冲天气象,可若持剑之人等不到出鞘之时呢?”他又咳嗽起来,这次更急,背脊弯成弓形。
慧明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夜寒露重,施主保重。”
卢骈拱拱手,转身走入夜色。青色衣袍很快消失在寺门外,只有门楣上新墨未干,在灯笼光里幽幽地亮着。
十日后,卢骈外放为湖州司马的调令下来了。同僚们设宴饯行,席间他依旧谈笑风生,只是酒喝得格外急。有人提起青龙寺题诗的事,他举杯笑道:“酒后涂鸦,诸君莫当真。”
离开长安那日,又下起了雨。马车出城门时,卢骈掀起车帘回望——烟雨中的长安城阙,像一幅褪了色的画。他忽然想起那日在青龙寺,慧明最后说的话:
“老衲扫了四十年落叶,知道每片叶子落下的时辰都不一样。有的在盛夏就被风刮下,有的等到深冬还挂在枝头。可你说,早落的叶子,就不曾见过春天吗?”
当时他不甚明白。此刻忽然懂了,却已身在离途。
湖州任上不过半月,卢骈的咳疾急转直下。那个秋夜,他高烧不退,恍惚间又回到了青龙寺的廊下。暮色四合,风铃轻响,他看见自己题在门楣上的诗,墨迹正慢慢渗进木头纹理里,成为那木头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生命的价值,不在长短,而在是否真正活过;才华的意义,不在是否冲霄,而在是否真诚地闪耀过。就像青龙寺那口带裂隙的古钟,就像盛夏早落的树叶——存在过,鸣响过,青翠过,便是完整。
三日后,卢骈病逝于湖州官舍,年三十七。消息传回长安,文友们唏嘘不已,都说天妒英才。
唯有青龙寺的慧明,在听闻消息的那个黄昏,缓步走到南廊门楣前。那四行诗已干透,墨色沉进木质,成了寺院的一部分。他静静看了许久,对身边的小僧说:
“你看,这字虽然说的是迷茫,笔力却这般遒劲。可见他写这首诗时,生命正在全力燃烧——就像将熄的烛火,最后那一下,总是最亮的。”
小僧似懂非懂:“师父,卢施主等不到宝剑冲天的时候,可惜吗?”
慧明轻轻抚摸过那些字迹:“剑未必都要冲天。能在某个黄昏,在某个人的心里劈开一道光,让后来的人看见——原来有人这样活过,这样困惑过,这样不甘过——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冲天。”
晚钟响了,在暮色中荡开层层涟漪。门楣上的诗静默着,像一句未说完的话,也像一个完整的答案。
很多年后,青龙寺的这处门楣成了文人墨客常来凭吊的地方。他们读着那四行诗,总会想起一个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诗人。而慧明的话也一代代传下来:
生命的刻度从来不是年月,而是那些真正活过的瞬间。卢骈在青龙寺题诗的那个黄昏,用全部的生命力写下困惑与不甘——这一刻的光芒,早已胜过无数庸常的长久。当我们懂得在有限的光阴里,真诚地活出自己的人间四季,那么无论春夏秋冬,都是完整的生命轮回。
这或许就是那夜未干的墨迹,想要告诉每一个驻足观看的人的秘密。
1春耕的文书。庞勋在徐州反了!叛军如野火燎原,邻近的丰县、沛县已遭兵燹,烽烟正朝着历阳方向蔓延。
堂下一片死寂。和州只是个“幺郡”,守军不足五百,城墙多年失修。武将额头沁汗:“刺史,贼锋剽悍,我们……守不住。”
崔雍推开窗。盛夏的阳光白得刺眼,市集上隐约传来孩童嬉笑的声音。他想起《太真上马图》里那个回眸——此刻忽然读懂了:那不是妩媚,是看见繁华将倾时的惘然。
三日后,叛军的前哨已出现在州境。
崔雍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他唤来一名小校,备下十车牛酒:“去犒劳贼师。就说和州愿供军需,只求保全城堞,勿伤黎庶。”
幕僚跪了一地:“刺史!这是通贼啊!”
“那你们有退敌之策吗?”崔雍的声音很轻,却压住了所有嘈杂。他望向城外隐约的烟尘:“五百兵对十万众,若战,明日此时,这城里还能剩下多少哭声?”
他提笔写了密奏,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信中详陈和州危局,言明“假意款贼,实为保民”,恳请朝廷速发援兵。
小校带着牛酒出城时,夕阳如血。崔雍独自登上城楼,看那队人马渐行渐小,没入暮色。江风很大,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收藏的那些字画——钟繇的沉稳,王羲之的洒脱,都是在太平年月里孕育的气度。而乱世需要的,是完全不同的笔墨。
犒师之举竟真奏效了。叛军收下酒肉,绕过了和州。城门紧闭的那些日子里,城内市井依旧,炊烟按时升起。百姓不知内情,只道刺史仁德,感动了天地。
崔雍却日渐消瘦。他常常深夜独坐,展开《太真上马图》,却不看画,只盯着空白处出神。幕僚见他眼底血丝日重,劝道:“使君已密奏朝廷,实乃权宜之计……”他摆摆手:“你们不懂。有些选择,做了就回不了头了。”
秋深时,长安的钦差到了。来的不是援军,而是一纸问罪的诏书。
原来朝中有与崔雍不睦的权臣,截获密奏后反诬他“通贼缓兵,心怀二志”。皇帝震怒,下令彻查。
公堂之上,崔雍不辩不争。他平静地交出官印,只是在被除去官帽时,轻声问了句:“和州百姓……可安好?”
狱中的月光很凉。某个深夜,狱卒悄悄带来那个紫檀木匣——是他的家人使了银子,送进来给他“留个念想”。
崔雍在霉湿的草席上展开《太真上马图》。借着铁窗外一点微光,他取出贴身收藏的鼠须笔,在画轴末端那片空白处,缓缓写下:
“上蔡之犬堪嗟,人生到此;华亭之鹤虚唳,天命如何。”
字迹依旧清隽,只是笔锋深处,藏着看不见的颤栗。写罢,他凝视良久,忽然笑了。李斯临刑前叹不能再牵黄犬出猎,陆机被杀前悔不能再听华亭鹤唳——原来人到末路,念念不忘的都不是功业,而是那些最平常的人间光景。
他忽然不后悔了。如果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送出那十车牛酒。字画可以再觅,城池毁了可以重建,但那些活在炊烟里的人命,没了就是没了。
行刑那日,霜色满天。崔雍整了整囚衣——这是他最后的体面。剑子手的刀举起时,他闭上眼,心里浮现的竟不是那些珍藏的墨宝,而是和州城里,某个秋日午后,他巡视民情时见过的景象:老妪在檐下晒柿饼,孩童追着黄狗跑过青石板路,更夫靠在墙角打盹,阳光暖洋洋地铺了一地。
原来最珍贵的画卷,从来不在匣中。
后来,那幅《太真上马图》流落民间。收藏者们都会注意到轴末那几行小字,墨色已深深沁入绢素。有人说这是崔雍的绝命书,也有人说,这其实是他早就题好的——一个爱画如命的人,或许早已在笔墨间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只有真正懂的人才明白:崔雍留下的,不是哀叹。当他在画轴上写下“天命如何”时,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真正的“宝”,不是钟王韩展的遗迹,而是在天命艰难时,依然选择守护人间烟火的那颗心。这幅画因为这几行字,不再仅仅是盛世的记忆,更成了乱世中一份沉静而坚韧的见证:有些选择或许不见容于当下,却会在时光里,获得属于它自己的、完整的意义。
20、庞从:绝地凶兆警骄兵
唐昭宗乾宁三年,天下大乱,朱梁太祖朱温专权,大肆诛杀不依附自己的藩镇将领。兖州节度使朱瑾不愿屈从,被迫带着残部亡命淮海一带。朱温震怒,下令徐州节度使庞从(原名庞师古)统领五万大军,前往青口与其他部队会师,务必捉拿朱瑾。
这青口并非寻常之地,原是东晋谢安讨伐青州时,为方便漕运而修筑的水利枢纽,引吕梁水设七道堤坝分流,实则是泗水故道,水下多浮磬石,地形极为复杂。按兵书所言,这里四面险阻,道路狭窄到两人不能并肩而行,需行军三十里才能抵达平坦之地,妥妥的“绝地”——易守难攻,且一旦遇袭难以回旋。庞从领兵行至此处,望着崎岖的山路和湍急的水流,心中隐隐不安,想上书请求换一处扎营,却被朱温派来的监护使拦住了。
这监护使是朱温的腹心亲信,手握实权,名义上是协助监军,实则事事掣肘。他自恃有太祖撑腰,根本不把庞从放在眼里,嘲讽道:“太祖英明神武,选此地会师自有深意,你只需依令行事,休要妄议兵机!”庞从虽为统军大将,却无权自主,只能硬着头皮让大军在绝地扎营。
军营刚立稳,怪事就接连发生。夜里本该由士兵执掌的刁斗(报时的铜器),竟好几次自行从营帐外滚过,叮当作响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诡异;士兵们常常在帐篷外看到黑影闪过,凝神去追却一无所获,军营里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更蹊跷的是,远在徐州的将士家属们,也纷纷传来凶讯:节度使府后院素来有妖狐巢穴,往日只是偶尔出没,如今却夜夜啼叫,甚至有狐影闯入内宅,吓得家眷们夜不能寐。
“这是不祥之兆啊!”有老兵私下议论,“绝地扎营本就犯了兵家大忌,如今又妖异频发,怕是要出事!”可这些话传到监护使耳中,却被斥为“惑乱军心”,谁敢再多言,便以军法处置。庞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苦于无权调动军队,只能日日操练士兵,强作镇定,可士兵们早已被连日的怪事搅得心神不宁,斗志日渐涣散。
不过两夜,探马便气喘吁吁地奔回大营:“朱瑾亲自率领数万大军杀来了!”消息传开,五万梁军顿时乱作一团,士兵们面如死灰,全无半点战心。庞从虽竭力指挥,可军心已散,再加上地形受限,军队根本无法展开阵型。朱瑾的部队则借着地形优势,水陆夹击,梁军要么被挤入湍急的泗水中溺亡,要么在混乱中被斩杀,哭喊声、厮杀声震彻山谷。
这场战役,梁军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一两百人侥幸逃脱,庞从也在乱军中战死。监护使仓皇逃窜,回去向朱温复命,却隐瞒了自己掣肘军政、忽视凶兆的实情,只推说朱瑾兵力过盛、青口地形险恶。
可世人都明白,庞从的败亡,哪里是因为地形和敌军?分明是朱温刚愎自用,派亲信掣肘大将,违背兵家规律;更是军队上下忽视凶兆背后的人心向背,无视隐患酿成的惨剧。那些诡异的异象,不过是天道对逆势而为者的警示罢了。
世间从无无端的凶兆,只有被忽视的隐患;成败从非天命注定,而是规律与人心的必然。逆势而行、刚愎自用者,即便手握重兵,也终将被规律反噬;懂得敬畏规律、凝聚人心、倾听警示者,方能行稳致远。所谓“凶兆”,从来都是给骄纵者的警钟,给清醒者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