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葫芦的疑问:我们是谁?(1/2)
仲夏的暴雨,来得猛烈而突然。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压得人喘不过气。密集的雨点砸在焦黑的土地和残破的建筑上,激起浑浊的水花和弥漫的土腥气。龙渊不得不暂时中止旅程,在一座半塌的桥梁涵洞下躲避。
涵洞内阴暗潮湿,空气里有浓重的霉味和动物粪便的气息。雨声在洞口外轰鸣,形成一道隔绝外界的噪音帷幕。龙渊靠在冰凉的水泥壁上,用油布裹紧身体,目光落在洞外被雨水冲刷的世界。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泥土、碎屑和不知名的杂物,匆匆流过。远处,一座高压电塔的残骸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扭曲的钢铁骨架像一具巨大的、被遗忘的恐龙化石。
这种天气,这种孤独的、被自然伟力暂时困住的时刻,最容易让那些潜藏在意识深处的“幽灵”悄然浮现。
不知是连日的疲惫,还是这涵洞的封闭与雨声的催眠,一段极其遥远、几乎已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如同沉船残骸般浮上了意识的表面。
那不是连贯的影像,更像是一连串快速闪烁、失焦且染着诡异色调的感知片段:
冰冷、绝对平滑的合金墙壁,泛着恒定的、无影的苍白光芒。空气是经过精确过滤的,没有任何气味,温度恒定在21.5摄氏度。脚步声是均匀的、轻微的回响,来自同样穿着银灰色制服、表情平静到近乎空白的同类。视野的角落,视网膜投影上不断滑过绿色的数据流:个体生理指标、任务队列、资源分配效率、系统整体同步率……一切都被量化,被监控,被优化。
一个声音,或许是通过内部通讯频道,或许只是记忆中的幻听,用那种毫无起伏的、完美的合成音调说着:“……第734号情感冗余抑制疗程将于标准时0900开始。请nz-734-09b单位前往第七净化室。目标:进一步降低对非逻辑性叙事刺激(分类:古代地球文明童话‘葫芦兄弟’片段)的神经响应强度,提升任务专注度与逻辑决策效率。”
然后是……某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不是疼痛,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细微、更令人不适的“剥离感”。仿佛意识中某些温暖、柔软、模糊的角落,被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地、冰冷地削去,留下的断面光滑而麻木。伴随着这种“剥离感”的,是那个童话片段在脑海中强行回放时,产生的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遥远的“回响”——那些颜色鲜艳到刺眼的小人,那毫无战术可言的蛮干,那句不断重复的“妖精,快放了我爷爷!”……它们原本似乎能引发一点点极其微弱的、类似“有趣”或“荒谬”的波动,但在那冰冷的“净化”下,这波动也渐渐平息,最终只剩下可以被分析、可以被归类的“文化噪音数据”。
龙渊猛地睁开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要甩脱那记忆的寒意。洞外的雨声重新变得清晰,潮湿阴冷的空气涌入肺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因为长期行走和劳作而布满茧子、沾着泥污的手。这不是“新纪元”那经过基因优化、完美符合人体工程学、可以精确操控各种仪器的“工具”。这是一双会受伤、会疼痛、会因寒冷而僵硬、也会因触摸到一片柔软叶子而感到细微愉悦的、属于“自然人”的手。
“nz-734-09b……”他喃喃低语,那个曾经代表他“个体存在”的编码,此刻听起来如此陌生,如此遥远,又如此……刺耳。
那不是他的名字。那只是一个生产序列号,一个在庞大系统中用于识别和管理的标签。
“我们……是谁?”
这个在“新纪元”绝对不会被提出的、毫无效率可言的哲学问题,如同雨滴般敲打在他的心头。在“新纪元”,答案简单而明确:我们是“新人类”,是旧文明废墟上诞生的、更高级、更理性、更完美的存在。我们是“秩序”的载体,是“效率”的执行者,是通往“完美未来”的铺路石。个体没有意义,只有作为整体功能的一部分才有价值。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龙渊——这个保留了过多“旧时代冗余”、会对“葫芦娃”产生不应有反应、最终甚至背叛了那个“完美秩序”的“异常者”,又算是什么?一个系统错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bug?
如果“我们”的定义,是建立在剥离情感、压抑个性、追求绝对统一逻辑的基础之上,那么,当他在这个“低效”、“混乱”的当下,感受到雨水的冰冷、闻见泥土的腥气、为一片顽强的新绿而微微动容时……他,还是“新纪元”定义的“我们”吗?
涵洞外的雨势渐渐转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龙渊走出涵洞,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却依旧带着硝烟余味的空气。他继续前行,脚步有些沉重。
几天后,他来到了一片地势相对平缓的区域。这里曾经可能是一个大型集镇或小型城市的边缘,如今只剩下大片被焚烧和爆炸犁过的焦土,以及零星矗立的、布满弹孔和裂痕的钢筋混凝土框架。然而,在这片巨大的伤疤边缘,龙渊发现了一片被精心清理出来的、大约几亩见方的土地。
土地被粗糙但整齐的木栅栏围着,里面划分成规整的畦垄。畦垄里的作物长势并不算好,叶片发黄,植株矮小,显然土壤肥力贫瘠且可能还有污染。但让龙渊驻足的是,在田地中央,一个用废旧砖石和木板搭成的简易窝棚旁,竖立着一根高高的杆子,杆子顶端,绑着一面用多种颜色的破布拼接而成的“旗帜”。旗帜在微风中无力地飘动,那些颜色——红的、蓝的、黄的、绿的——虽然褪色肮脏,但拼接在一起的图案,依稀能看出是……几个手拉手的、歪歪扭扭的小人?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窝棚里隐约传出的声音。不是说话声,而是一种……调子古怪的、断断续续的哼唱。声音苍老、沙哑,跑调得厉害,但龙渊凝神细听,勉强能辨认出那旋律和零碎的词句:
“……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
龙渊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变得冰凉。那个他以为早已被“净化”、被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调子,竟然在这片远离任何已知基地的废墟边缘,从一个陌生老者的喉咙里,以这样一种破碎而顽强的形式,重新响起。
他缓缓走近栅栏。窝棚里的哼唱停止了,一个瘦小佝偻、脸上布满深深刻痕的老者,警惕地探出头来。老者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眼神浑浊,但深处藏着一丝野兽护食般的凶光。
龙渊停下脚步,再次举起双手示意无害,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说:“路过,听到歌声……好奇。”他指了指那面破布旗帜,“那是……葫芦娃?”
老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凶光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茫然、固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怀念。“你……知道?”他的声音如同破风箱。
“知道一点。”龙渊点头,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为什么……挂这个?种地,为什么唱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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