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头七(2/2)

指尖传来的,是一片沉寂。没有脉搏,没有血流,没有一丝一毫属于生命的搏动。

白术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他缓缓收回手,睁开眼睛。

然后,他面对着胡桃那双死死盯着他、充满了最后一丝火光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很轻。

却像一把锋利的、冰冷的铡刀,毫不留情地斩断了胡桃心中最后那根名为“希望”的绳索。

砰。

胡桃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内心世界彻底崩塌的声音。

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知,都在那一刻远离了。她只看到白术摇头的动作,只看到他那双平静却蕴含着无尽遗憾与无奈的眼睛。

世界变成了一片无声的、黑白默片。

白术看着胡桃瞬间惨白、血色尽失的脸,看着她那双陡然失去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而茫然的梅花瞳,心中也感到一阵刺痛。他沉默了几秒,用尽可能平稳、却依旧难掩沉重的语气,缓缓开口:

“胡堂主...准备准备吧。”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宣判。

胡桃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药柜,才勉强没有倒下。指甲深深抠进木质的柜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她的瞳孔剧烈地颤抖、晃动,像是无法聚焦,又像是试图从这片残酷的现实中逃离。

“...真的...不行吗...”胡桃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飘忽得如同游丝,轻得仿佛一碰就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

白术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告诉她“节哀顺变”?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这些空洞的安慰,对此刻的胡桃来说,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是一种更深的伤害。他只是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胡桃那双彻底破碎的眼睛。

压抑的寂静再次笼罩了内堂。

只有炉火上药壶发出的、单调的“咕嘟”声,以及七七轻轻走动时,发出的脚步声。

“哎呀,还是我来吧。”缠绕在白术颈间的长生,似乎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它昂起头,吐了吐信子。

它的目光转向床上安详如睡的天一,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胡桃。

“其实天一她...命数早定。”长生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看透时光的淡漠。

胡桃空洞的眼神动了动,看向长生。

“...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干涩。

白术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剖析一个早已注定的谜题:“就是天一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测过。她的脉象...很乱,很奇怪。并非寻常病症,也非内外伤损,更像是......”

他斟酌着用词,似乎很难准确描述那种感觉。

长生替他说了下去:“更像是被提瓦特...排斥。”

“排斥?”胡桃重复着这个词,眼中是茫然的不解。

“对,排斥。”长生晃了晃脑袋,“她的存在本身,与这个世界,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调和的冲突。就像...一滴油滴进了水里,虽然暂时混在一起,但终究格格不入。第一次把脉时,那种‘违和感’非常明显,她的身体似乎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生命力也在以一种不正常的方式缓慢流逝。”

胡桃想起了天一刚到璃月的样子。

“但是后来见面的时候,”白术接口道,眉头微蹙,似乎也在困惑,“那种感觉就没有了。她的脉象变得平稳,与常人无异,甚至比一般人更健康一些。我原本以为是调理得当,或者她自身适应了...现在看来......”

他的目光落在胡桃一直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颗金黄色药丸上。

胡桃像是被提醒了,她摊开手掌,将那颗药丸递到白术面前,声音带着最后的求证:“是...是这个的作用吗?”

白术接过药丸,他摇了摇头。

“这药,是我当初根据天一第一次的脉象配的。主要作用是‘安神固本’,试图帮助她稳定心神,对抗那种莫名的‘排斥感’和生命力流逝。但...”白术顿了顿,“这药效有限,更像是...安慰剂,或者临时加固的‘堤坝’。真正让她后来情况好转的,恐怕并非全靠此药。”

胡桃听着,似懂非懂。什么排斥,什么平衡,什么命数早定...这些玄之又玄的话,她无法完全理解。她只知道,她的天一,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注定要承受这些吗?她的离开,也是早已写好的结局吗?

一股更加深沉、更加无力的悲伤涌了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七七,突然又往前凑了凑。她伸出手,再一次,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天一冰凉的手背,然后抬起头,看着胡桃:

“天一,睡觉。”七七顿了顿,像是在模仿,“七七,也想睡觉。”

然后,七七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在胡桃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

“天一,回家。”

胡桃猛地看向七七,嘴唇颤抖着,想问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长生似乎不想让这话题再深入下去,它打断了胡桃即将出口的追问:

“不属于这里的,总归是要离开的。强留...是没有结果的。”

它看着胡桃,那双蛇瞳中似乎倒映着无数光阴流转,看遍了生死别离。

“胡堂主,你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

七日后

胡桃走到房门口,习惯性地推开门,朝着里面,用带着一丝残留的、下意识的期盼语气说道:

“天一,你有没有看到我昨天放在桌上的那本......”

行秋正挽着袖子,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房间里属于天一的一些零碎物品——几本书,几支笔,还有几件折叠整齐的衣物。他的动作很轻,脸上带着明显的悲戚和小心翼翼。

听到胡桃的声音,行秋回过头。

“...胡桃,怎么了?”行秋放下手中的东西,轻声问道。

胡桃的目光在行秋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扫过房间里熟悉的布置,扫过行秋正在收拾的那些属于天一的物品...然后,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身体猛地一颤。

是啊......

天一已经不在了。

这房间里不会再响起她清冷平静的声音,不会再看到她安静看书或书写小说的身影,不会再感受到她偶尔流露出的、只对自己展现的呆萌或无奈。

她是来...收拾天一的东西的。

这个认知,像迟来的钝痛,再次狠狠碾过她的心脏。

“...没事...”胡桃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平静得异常,“谢谢你们帮忙...”

重云从她身后走出来,少年清朗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难过,眼圈还是红的。他低声说:“...可以出发了。”

璃月----无妄坡

依旧是那片幽静的坡地,只是七日前的积雪早已融化大半,露出下面湿润的泥土和深秋的枯草。空气依旧清冷,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一个简单而整洁的墓碑,已经立在了坡地一处较为平缓、能望见璃月港方向的地方。

墓碑是胡桃亲手挑选的石头,也是她亲手打磨、竖立的。碑身上,没有冗长的铭文,没有生卒年月,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只有一只蝴蝶。

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线条却透着一股深沉的哀伤与不舍的——往生蝶。

那是胡桃一刀一刀,亲手刻上去的。每一道刻痕,都仿佛铭刻着一段无法言说的回忆,一次无声的呼唤,一滴凝固的悲伤。

行秋和重云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默默地看着。

行秋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重云,低声道:“别难过了。”

重云用力吸了吸鼻子,他闷声说:“嗯...行秋明明你也流眼泪了。”

行秋闻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润。他愣了一下,没有再掩饰,只是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释然般的叹息:“是吗?算了...流吧......”

胡桃没有理会身后的轻声细语。她缓缓走到墓碑前。

她跪了下来,双膝触及冰冷湿润的泥土,取出了一束新鲜的、还带着晨露和清香的清心花。

胡桃将清心花,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墓碑前。

然后,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抚上了墓碑上那只冰冷的、石刻的往生蝶。

指尖沿着蝴蝶翅膀的纹路缓缓移动,仿佛在抚摸爱人温热的肌肤,仿佛在重温昨日生动的笑语。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梢,斑驳地洒落在墓碑上,洒在胡桃单薄颤抖的背上,洒在那束洁白的清心上。

风很轻,几乎感觉不到。

胡桃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冰凉的碑石,抵在那只展翅的蝴蝶上。

她没有再哭。眼泪似乎在这七日里已经流干了。

她只是闭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心中最后的话语,化作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仿佛怕惊扰了安眠者的低语,送入冰冷的石碑,送入脚下的大地,送入无边的风中:

“晚安...天一......”

声音落下,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