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焦尾断弦,知音之殇(2/2)

“郭奉孝。”蔡文姬把断弦收入匣中,合上盖,像合上一本册,手指停在木面上,轻轻划了一下,“你走得越远,你身后的静就越大。你原该是与这张琴相和的那一个,如今你成了它的‘相反’。”

她站起身,绕过琴桌,到檐下去。雨后新洗的天光从她肩头落下来,像一枚不温不火的印。“你要去到何处,就去。只是,请你记住——有些东西一旦静了,就很难再响。”

“我记住。”他答。

她回过身,望着他许久,把琴尾的一小片焦木取下,放到他掌心:“带着它。不是符,不是护身。是‘证’。你若一意向前,便让它时时提醒你,你用过什么去换。”

焦木在他掌心里温度极低,和他金血的余温拧在一起,形成一种不属于人体的凉。那凉迅速游走到掌缘,又沿着臂骨往上走。他没有合拳,免得它被肉温暖回去。让冷,保持冷。

廊外,细碎的脚步靠近。是“鸩”的影,探身入檐,拱手:“主公,市井有言:昨夜宫钟迟响,又忽断一声。有人说,是蔡府有琴断;有人说,是帝居鬼哭。小的已让人去压,但……这类话,总是越压越密。”

“让它散,不必压。”郭嘉淡声道,“以正事、以实惠压,不以舌压。再传一令,许城两日内,不得以‘琴’为戏,犯者罚银三倍,鞭二十。文若那边,礼仪草稍作收束,‘不惊’为上。”

“诺。”

影子退去。廊下又只剩雨滴落在石阶上的碎响。蔡文姬静静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远行人背上的包袱是否系牢。

“你去吧。”她开口,语意平静,“前路不会因为我更难,也不会因为我更易。只是……我不再替你止静。”

她说“止静”,而不是“止杀”。这两个字之间差着一个世界。

郭嘉负手,躬身告辞,转身跨出回廊。走至门槛,他忽然回头:“文姬。”

她抬眼。

“昨夜,你可曾听见——哪怕一息——来自别处的声?”

她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她微微摇头:“没有。连风声,也像被人收了。”

郭嘉点头:“那便当真‘静’了。”

他在门槛外驻足片刻,把那片焦木别在衣襟内侧。焦木与布擦过,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记叹。那声音弱到几乎只是错觉。他没有去确认,像一个从不回头的人,谨慎地与错觉保持着体面。

出了蔡府,许下的天已经亮净。街巷开始苏醒,汤饼的气味、铁匠铺的叮当、孩童追鸡的笑闹,逐步叠成一张人间的网。城门口,披甲的兵卒在更换班次,甲叶碰撞,声音清脆。昨夜的大典仿佛已经隔了一世。只有一条线,比其他线要暗,要冷,从蔡府一路牵着,牵到他心里没有阳光的那一隅。

他踏上车辇前,远处宫城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钟鸣。钟声并不宏大,却很正,像有人从尘埃里捞出一段被忘记的律,把它擦亮,然后轻轻一敲。钟声行至半途,猛然止住。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住了余韵,把它摁进空气里,不让它落地。

御者回头,神色迷惑。郭嘉抬手,示意无需理会。他闭上眼,在心湖里看见一幅快得惊人的画:河洛之间,七十万大军的黑云将起,白马在北地成一道被吞没的光,火海与献祭的影子滚滚压来,天道更深地撤回它的目光,不再与人对话——而人,会在新的“律”里学会自己与自己相处。

“走。”他睁眼,声音平静,“去丞相府。”

车轮碾过青石,水从石缝里被挤出很细的一线,像一根弦在极远的地方被人轻轻拨了一下。那不是“天”的弦,是“人”的弦。它一开始细得不值一提,可一旦有人沿着它把更多的线接上,它就会渐渐结成一个网。网的每一格都可以承受某种重量——悲伤、愤怒、欲望、秩序、饥饿、希望。人与人相连,便会生出“律”。

他把帘角放下。帘影微动。袖中那枚小小的焦木与他的心跳保持着一种奇怪的错拍:心跳在前,它在后,永远差着半拍。那半拍,是他与“天”的距离,是他与“知音”的距离,是他昨夜用“龙气”换来的距离。

——

午时,丞相府议事厅内,荀彧已以最简的笔画出了“安城三钉”:军、财、信。程昱压住禁令的措辞,把最易挑动民怨的词一一剔去。虎豹骑开始轮守里门与仓场,粮秣账目由仓曹官逐条核入新册。许下在“静”里,一寸寸地重新被“人”的手理过骨。

郭嘉站在地图前,用木签在许城与洛阳之间连出一条看不见的暗线;又在冀、荆、江东各处轻轻点下一点。他没有抬头,只在心里,对着袖口那枚冷得像一块夜的焦木,轻声地说了一句:我会偿。

他没有期待回应。院外风过,案上烛焰一缩又一舒,像一个不易察觉的呼吸。天地不答。人间在答。

窗棂投下的影子落在那张卷起的礼案上,像一根静默的弦。它还没有被拨,也还不够紧,但它在那里。

许下晴,风从北城门一路吹到南市,吹过新立的告示板,吹动了贴在上面的两道新令的边角。每一片微微翘起的纸角,都在空气里发出极细的响。这些细响叠在一起,构成一种贫瘠却真切的和声。

那是“人”的和声。也是在一个“无知音”的世界里,最接近“知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