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许都之上,龙凤呈祥?(2/2)

他看了一眼,笑,指腹把那片红纸轻轻摁在掌心的“印”上。纸边被体温烫了一下,舒展开来,羽纹像活过。阿芷悄悄在门内看他,不敢出声。他感到她的目光,却不回头。他把纸收入袖口,像收了一枚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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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渐稳,云心的白金弦不再被人抻得发痛。它安静地横在城上空,像给大地重新画了一条腰线。钟楼的“徵”已由急转缓,鼓楼的“角”也从短促改成了长拍。水槽里的水声从急得压人,变成了能让人心慢慢往下坠的一串“叮咚”。百姓散得慢,一步三回头。有人说看见了凤尾扫过北门的城楼,有人说看见了龙影在太庙素台上翻了个身,也有人说,那不过是风。

谣诼未起,故事已生。

市井里最会讲故事的那几个,已经在摊边蹲下,开始掰着手指头排今晚的“段”。他们知道,明日清晨,菜市口就要有人围上来讨说法。也有人把今晚的“形”刻在木头上,刻得不快,但每一刀都很稳。木头里渐渐浮出两道纹,一道似鳞,一道似羽;木匠忽然顿住,给自己多刻了一刀。他笑骂,“手抖了。”其实不是,是心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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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廊下,简使飞奔而至,衣襟半湿,膝盖一触地,啪的一声。

“启……启禀陛下!北城角碑被雷霆擦过,碑面浮现凤纹一圈。将作大匠说——‘天工见印’。”

刘协没说话,把目光投向曹操。曹操也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像早知如此。

荀彧却上前一步,“陛下,臣以为,此事须谨慎。勿大张,勿隐瞒。只言‘雷过留痕’,由将作修护,留存一石,不以祥瑞名之。若有人私刻、私刻意传播,罪以‘惑众’论。”

刘协道,“善。”

他缓缓走回素台,把手按回那一划“汉”。指腹的白,今夜深了一点。他忽然低头,看见了什么,笑意也深了一点。他把手撤回,对曹操道,“孟德,朕也有一事。”

“请陛下示下。”

“朕将亲登城墙,手持火,立于众前,不言‘瑞’,只言‘安’。朕不躲,不隐。”

荀彧一惊,“陛下万金之躯——”

“朕心已定。”刘协抬手,“两位爱卿,护我。”

曹操与荀彧相视,俱拱手,“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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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后,宫墙之上点起一星火。火不大,恰好能照亮一个人的面。那是帝王的脸,年轻而瘦,眼里有一处亮。百姓不约而同静了一瞬。静里,风轻轻把那星火吹亮了一分。

刘协把火高高举起,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落在城砖上,“朕在。城无恙。”

两句话,像两颗钉,把今晚的“形”钉在许都的心坎里。人群里,先是有人吸了一口气,长,像把悬在胸口的一把刀慢慢推回鞘里。然后是小孩儿的笑,再然后是老人的咳,再然后是有人低低道了一句“好”。

曹操站在他身后半步,目光从那星火一直扫到云心。那里“凤”的影已淡,像一条温柔的线,又像一只刚洗过羽的鸟,把翅在风里抖了抖,收拢。龙影在素台那一划“汉”的末笔处轻轻一动,像心跳。

荀彧看着人潮像潮水一样慢慢退,他把袖口压一压,把最想说的那句吞回肚里——“今晚之后,许都归‘稳’。”

他转向曹操,小声,“今夜功在三处:陛下的‘在’,丞相的‘水’,神工的‘阵’。”

曹操笑,“还有奉孝的‘戒’。”

荀彧微怔,旋即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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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府里,阿芷给灯罩再盖一层薄纱。她忍不住又掀起一角偷看,只见他在桌前坐下,把那片小小的红纸放在案上,旁边是掌心留下的淡印。他提笔,在印侧写了一个字:戒。笔画很轻,收笔时手指抖了一下,又稳住。

“今夜之后,”他在心里说,“心魔还会啮我,但我知道它在。我不怕它叫,我怕我忘了它在。”

他合上笔盖,听了一阵外面的“徵”与“角”渐渐归于“宫”。他知道,这城真正的“乐”,才刚刚调好一半。

他起身熄灯,窗外最后一缕白金也收拾干净,夜色简洁起来。阿芷低声,“睡吧。”

“还早。”他靠着窗立了会儿,忽而笑,“今晚的故事,明天就会变形。有人说龙,有人说凤,还有人说全是人。”

阿芷说,“那你说呢?”

“全是心。”他回头,“人心要有形,才会信自己。我们做的,是让这个‘形’足够稳。”

阿芷没再问,走过去给他披上衣。她嗅到他身上那点极轻的药香,心里松了一寸。她想起塔上的姑娘,想起那枚羽形的玉坠,又想起自己碗里的药。她忽然觉得,一座城要安稳,得有人吃苦的药,有人敲准的钟,还有人握着火,站在城上。

——

第二天清晨,北城角碑果然立起一道新纹。将作大匠照荀令,把外层修护,只留下一块巴掌大小的石片,像是将夜的证物,被好生收起。市口早有人把昨夜的“形”雕成木牌,卖给爱信的人。木牌上,龙不太像龙,凤也不太像凤,却都栩栩。木牌旁,讲故事的人清了清嗓子,“昨夜呀——”

“昨夜怎么了?”有人笑。

“昨夜龙凤呈祥——?”说书人故意拖长尾音,再向后压了半寸,“……还是我们许都人把天给‘请’下来了?”

众人哄笑一阵,又都心照不宣地“嘘”了一声,不许他太过。这一“嘘”,把笑意往里面压了压,压成一种心胸间的暖。

笑声里,有个不起眼的身影从人群里挤出去。他在巷口停下,回头看了一眼北城角,又去摸怀里的竹筒。竹筒里滚着一条细纸,纸上只写八个字:南有凤,不瑞,乃阵。他把纸塞回去,转身进了另一条更窄的巷。

巷子很凉,墙面有夜里新生的潮。他抬头,恰好看见远处城上那道淡淡的白金线在日光里慢慢隐去。他不由得心里一空,像有一根被绷了一夜的弦忽然断了。他下意识想去找另一根弦,指尖却摸了个空。

——

午后,黄月英把二十六口铜铎一口口擦净,拢入箱中。她把那枚羽形玉坠摘下来,放到掌心,笑得眯了眼。她知道,今晚有人会来找她,问“阵”的细。她也知道,问的人会很多,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藏着不同的光。有的人是贪,有的人是怕,有的人是敬,有的人只是想靠近一件会发光的玩意儿。

她不急。她把玉坠放回耳后,去窗边看了一眼城。城在午阳下像一块暖玉,昨夜的风雷仿佛离得很远。她却听见它们躲在瓦缝里轻轻喘气,像两只刚从泥里爬出来的小兽,还在找自己的体温。

“稳住。”她对它们说。

——

黄昏再来时,许都的灯比往常早了一刻。灯火里,昨夜的故事长出许多分叉。有人添油加醋,有人削枝剪叶,有人只是把“朕在,城无恙”那四个字一遍遍说给别人听。说着说着,心就真稳了。

郭嘉在灯下磨墨。他把那片小小的红纸从袖里拿出来,平放在案上,墨未下,先用手指轻轻抚过。红纸很薄,薄得稍用力就会破。他手指停住,不再推。他忽然想到一个比喻:昨夜的“凤”,像这枚纸,轻,易破,易被风带走。但只要在“印”边压上一指,它就不再飘。

他提笔,在红纸的空白处又添了一个“稳”字。字很小,挨着“戒”。

“戒稳。”他轻声道,“稳戒。”

阿芷在他身后笑出声,“哪有这种词。”

“从今天有。”他也笑。

笑声刚落,院门被轻轻叩了两下。阿芷的肩一紧,回头看他。他抬手示意不必慌,起身去开。门外站着荀彧,身后微微的风把他衣角吹得有了点波纹。

“奉孝。”荀彧温声。

“文若。”郭嘉作揖,“夜里辛苦。”

“彼此。”荀彧的目光落在案上一瞬,捕到了“戒稳”二字,唇角抬了一丝,“好字。”

他收回视线,声音压低,“孟德请你去一趟。陛下也在。他们在等今晚的第二段‘形’。”

郭嘉挑眉,“今夜还要演?”

“不是演。”荀彧摇头,“是接。”

“接什么?”

“接昨夜留下来的尾巴。”荀彧瞳仁里映了一点灯,“让天下相信——他们确实看见过。”

郭嘉轻轻一笑,把那片红纸折成一枚小小的“角”,收入袖里。他拍一拍胸口的“印”,印在衣下,衣料平整,像什么也没有。他转身拿了外衣,往肩上一披,“走吧。第二幕,不作大景,只作小戏。”

“为何?”

“因为小戏更近人心。”他顿了顿,“也更近心魔。”

阿芷在门内看着他们背影,灯火把两人的影子拉长,拉到门外就断。她忽然觉得,今晚这座城,仍会有风有声,但不会再有人怕到睡不着。她轻轻把门掩上,回到桌前,指尖在“戒稳”二字上方悬了一下,终究没有落下去。她不敢把它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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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再深一点,云心不再亮,城却比昨夜更亮。在最亮的那盏灯下,有三个男人和一张城图,正把“形”一点点从天上移到纸上。纸上没有龙,也没有凤,只有三条粗细不同的线:水线、钟鼓线、暗渠线。线的尽头,一枚很小的红点,像昨夜掉在某人掌心里的那片纸。

红点旁边,郭嘉用小楷落了两个字:可续。

他收笔,默了一息,心口那只小兽又轻轻叩门。他没去理它,只对着那两个字,极轻极轻地笑了。

——

许都之上,龙凤呈祥?

这一夜,答案暂且压在每一颗心的最底下。只有风知道,它吹过那两条看不见的弦时,听见了人心里悉悉索索的回响。那回响不高,却稳。稳,便能久。久,便能信。信,便能动。

而“动”的那一刻,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