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神工、天蚕、暗影,为一人而动(2/2)

鸩看了他一眼:“因为我们为‘局’而活,不为‘血’而活。杀人容易,守更难。”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但该杀的,绝不留。”

那年轻人“是”了一声,耳根有点红。

一队“执乐”换装队伍悄无声息地进来。每个人都穿着一样的衣,连鞋底的厚薄都一模一样。他们把真正的乐生替换下去,给他们发一枚小小的铜钉,钉上刻了一个字:静。鸩盯着每一个人的眼睛看,看到其中一个人眼里有极好看的光,像从醒着的梦里带出来的。她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别出神。钟只叩三回,你只要稳三回就好。”

“是。”那人声音不大,心却沉了下去,沉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夜色翻到背面。许多看不见的线开始在城里穿梭:有人在屋檐上走,有人在屋檐下停;有人在对弈,有人在数豆子;有人给钟配音,有人给网添边。所有的动静最后都落向相府。

四、相府:三物三令

相府书房,灯焰稳如一粒心。郭嘉坐案,枕边放着一只他从不离身的小匣,匣里有药,有针,有一枚刻着“止”字的铁片。他腕上的枷锁贴着寸口,银针尚未出,药脂透皮,凉意在血里划了一条直线。他把《移鼎册书》的草稿重誊了一遍,字势收尽锋芒,只留骨。他又写给荀彧两封信,一封是草稿,一封只写了一句话:义在一,名在礼。末尾署两字:奉孝。

门外脚步极轻的三阵,三个人,三份东西。

黄月英先至。她将一只用青布包着的圆物轻放案上,退一步,轻咳一声才稳住:“鼎心之‘龙吟管’、‘律钟’,按你札上节次调好了。我要你的三句口令。”

郭嘉抬眼。月英眼底有一层火光压得很深。他知道那不是“兴奋”,而是“克制”。他压了压嗓子:“一叩取气,三字‘静其心’;二叩取势,三字‘齐其步’;三叩取人,三字‘定其神’。”

月英点头:“记下了。明日夜半试鸣,不许外人观。”她又补一句,“我把‘风栅’做低一指,能化开最急的那口风。”

“谢。”郭嘉应。

她没有再说个人的话,只朝他腕间那圈枷锁看了一眼,眼里很平静。她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抱拳一揖,转身去往下一处火。

子明随后。少年随他进,捧着一方黑漆木匣。子明一到便笑:“账路通了,影子也上墙了。‘网经’三十五幅,今夜织成三十,明日巳时可满。钱和网都到你要的地方。我要你的三枚签。”

“‘人’、‘名’、‘心’。”郭嘉淡淡,“人签给程公,名签由相府出,心签由你收。心签不是签,是一本账。把每一笔‘驯’下来的心记在账上,分轻重缓急。先缓后重。缓的是疑,重的是恨。”

子明点头:“我早备了三本账,恨在红本,疑在白本,贪在黑本。黑本最厚。”

他把那匣轻轻推过去。郭嘉未开,只将匣推到一旁。他盯着子明看了一瞬:“若我欠你,写在你镜边那根丝上。”

“镜边的丝……”子明笑,“不收‘命’的债。那根丝只收‘情’。”

“那就写在账上。”郭嘉也笑,笑意极浅,“情不够用的时候,用账。”

子明拱手:“谨受命。”

最后入的是鸩。她一身夜行衣,衣袂上无一丝灰。她不坐,不言,先把一片极薄的纸放在案上。纸上画着许都的路。路上有极细极浅的红线,整座城像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住。

“‘烟袋道’清过一遍。”她道,“‘执乐’换过一遍。钟响时,先斩影,再问人。‘禁手’挂好了,风一到,手就抬不起来。你要的‘守杀’之序,写在这上面,每一处都有人。”

“很好。”郭嘉看着那张纸,视线一点点停在那些红线的交叉处。他指尖轻轻落在其中一处,像在拍一只伏着不动的兽,“再给你三句口令:钟一叩,‘守位’;二叩,‘封手’;三叩,‘问谁’。问出‘谁’再‘杀’。”

“谨记。”鸩应声,唇角极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她目光掠过郭嘉腕上的枷锁,什么也没问。她知道那不是她该问的事。她只做她该做的事:替这座城把手按住,替这口鼎把风按住,替这樽人把血按住。

三人离去,书房安静下去。郭嘉咳了一声,把那口咳压在舌根上。他把《册书》草稿、三份口令、三处安排都重新理了一遍,理到每一个字能搭在另一个字上不掉。他看一眼窗外,天已亮三分之一。他知道现在最难的不是“筹”,而是“稳”。稳住自己,稳住主公,稳住那条在城底下要翻身的龙。

他把手按在枕边的小匣上,银针贴着寸口轻轻刺了一寸。凉意直下,心跳落回节拍。他在心里默念:静其心,齐其步,定其神——守位,封手,问谁。

五、三线合一:风起之前

午后,神工之坊传来第一声极低的鸣。不是钟声,是风从“风栅”里穿过时发出的轻颤。月英立在风口,衣角微动,心里却稳到像一块石。她抬手,示意:“封。”

纸门上方,一道隐匿的缝合线被拉紧,风势被切开一半。她侧身,看着光在地上推进一寸又一寸。她摸了摸自己的指尖,指腹仍是热的。她忽然想起十余年前在荆州学艺时,师父说:“器以养人,不以杀人。”她点点头,像是答复远处的一句教诲——我记着,我没忘。

天蚕作局这边,子明把最后一幅“网经”折好,装进黑匣。他吩咐:“送去相府,不许惊动人。路上每转一次弯,就在账上添一笔‘影’。”少年们“是”,提匣而去。他掀开一缕窗纸,看到街上行人稀稀疏疏,买菜的、挑水的、挑灯笼的人各自走各自。许都是一座城,也是一本账,账上每一笔都是活的。他合上窗纸,嗓子口有一点火。他随手摸过茶盏,茶已凉。他喝了一口,味道淡得近乎无。他忽然笑:淡也好,今天该淡。

暗影营里,鸩把最后一支“禁手”挂在第三座转角楼的一根横梁上。她以极轻的力道一拽,红线无声滑过,铅坠落回原位。风从她耳边过,像一只看不见尾巴的蛇。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口,轻轻说了一句:“别动。”谁在动,风看得见。

余光里,一道影忽然闪过。鸩手腕一转,短刀出鞘,刀背贴上对方的喉。那人倒不慌,缓缓举起两手,笑得很甜。甜得像被断魂花灌过。

“谁派的?”鸩问。

“你派的。”那人笑,“你派我来试你。”

鸩语气不动:“试什么?”

“试你在‘守杀’之间,还有没有‘人’。”那人笑意更甜,“你若只守,我便杀;你若先杀,我便哭。”

鸩沉默半息,把刀收回袖中:“滚。”那人真的像条影一样滚开,消失在墙角。鸩没有追。她知道那是谁派的,也知道他要看什么。她只把那处墙角上方的“无声眼”又调了一分角度:多看一寸,不多看一里。

六、风口上的人心

午后偏西,荀彧收到《移鼎册书》草稿。他立在案前,读到第三段,指尖停住。文中无一句“窃”字,只有“礼”“迁”“鼎”“奉天承运之臣”。字极正,笔势极稳。他读到末行:义在一,名在礼。他放下纸,竟一时无言。

窗外有人轻轻唤:“令君?”

荀彧回神,见是程昱。他笑:“公达。”

程昱不进,只在门口停:“相府今晚要安静。神工、天蚕、暗影,都在为一件事磨刀石。令君若要说话,今日说;明日,就请看。”

荀彧默了默,忽然问:“公达,你相信‘天命’么?”

程昱笑意有点冷:“我只相信账。”

“账也有‘命’。”荀彧道,“欠多了,要还。”

“所以我替他把钱铺好路。”程昱回,“至于‘命’——我不替人铺。那条路,只有他自己走。”

荀彧点头,收了笑。笑意下去,露出一寸沉。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把“义”扶起来,不让“义”在“名”与“实”的夹缝里碎掉。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不能让“义”去拦一把已经握住的刀。

他提笔,在草稿旁又写了三行字:礼之大者,安民也;迁之正者,顺势也;一之难者,存义也。末行是他的名字:文若。

七、夜将至:一声未响的钟

夜又来了。许都并不黑,灯像一颗颗收拢的星。相府书房里,郭嘉放下一盏温到恰好的药。他没有让阿芷进来。她在外间调药,隔着一扇门,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门上,投出一圈极浅的光。他坐在灯下,腕上的枷锁已换成更紧的那一只,银针在皮下轻轻歇着。凉意一直压着那团躁,不让它抬头。它很安静,安静得像在等待。

“阿芷。”他隔门轻声。

“在。”她也轻。

“明夜之后,我或许会变得更坏一些。”他道,“如果我坏到连笑都不像我了——”

阿芷打断他:“我知道‘止’字该何时落。”

郭嘉笑了一下,笑意很短,却很真实。他重新审一遍三条口令,再审一遍《册书》,再在心里把钟声敲三遍。每一遍,都在心里落下一个字:静,齐,定。

门外飘来极轻极轻的一声哐然。不是钟,是神工之坊那口试鸣的律钟轻轻试了一下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在每一个人的骨头里轻轻拍了一下。

神工之坊,月英立在钟旁,抬手,压下。她侧耳听那余音溜入木梁,再从木梁散到砖缝里。砖缝微颤,像一只伏着的兽忽然换了一下姿势。她点头,掩门,关火。火在她背后退下去,退得很稳。

天蚕作局,子明将最后一卷“网经”合上,放入黑匣。他提着匣走出门,街上的风贴在他脸侧。他抬头,看见某处屋檐下有两只鸟,一只黑,一只青。青鸟忽然鸣了一声,就停住。他笑了笑,抬脚向东。

暗影营,鸩在墙根下蹲了一会儿。她把耳根紧贴墙砖,听地面下的风向。风在城底下走,走得不急不缓,把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轻轻掀起,又轻轻放下。她直起身,抬手,做了一个极小的手势。几个人影瞬间散开,像水溅出去,又在不远处悄悄合拢。

三处的人,同时朝相府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不是约定,也不是迷信。只是三条线到了同一个拐点,自然而然地朝同一个中心收拢。

书房里,郭嘉拿起那枚小匣,打开,再关上。他把《册书》草稿压在案角,压书石上刻着“慎”字。他用指腹按了一下那个字,按得不轻。门外的火光一近一远,阿芷在添药。她的影子先拢后散,再拢再散,像一只湖边的风。郭嘉忽然低声道:“谢谢。”

门外人未应。他知道她听见了,不必应。

夜到子时,城底下传来极轻的一阵颤。不是地震,是龙脉在换气。风向极微地偏了一寸,偏向相府,又偏向太庙。太庙檐下的风铃很久没有响,此刻忽然撞了一下,又不响了。月影从瓦当上滑下来,落在地上,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地上抚了一下。

这就是准备的末尾。再往前一步,就是不可回头的开始。

郭嘉闭眼,把冷意沿着脉走了一遍。他的心像一面被拂拭干净的小鼓,鼓皮紧,鼓音稳。他在心里又敲了三下:静,齐,定。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把这三下交给城。

相府外,三名信使从三个方向同时抵达。他们没进门,只把三样东西放在门下:一枚小小的青铜片,刻着“稳”;一条金丝,丝头系一枚极细的银针;一根极轻的红线,线尾是一粒小铅坠。三样东西像三道无形的誓,静静躺在门槛下,等人提起。

夜更深了一寸。许都在这一寸里,像一条将要跃出水面的鱼,肌肉全绷住了。它既不是惊,也不是喜,是一种纯粹的“要”,要把下一口气换干净。再过一个时辰,或许只需一声钟,这座城底下的风向就要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