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网中之鱼,各自挣扎(1/2)
第263章:网中之鱼,各自挣扎
夜在城瓦间横铺,像一张看不见的黑幕,把许都罩成一口慢慢沸腾的鼎。风吹过鼓楼的弓背,回声在巷口来回敲打。殿门已阖,第一道菜的血气沿暗纹回流,潜入席前那条白绫的纤维。每一缕纤维都像有了脉搏,缓慢起伏。
刺史府后堂的暗室依旧静。墙后一张铜丝织成的“图”沉沉挂着,像一面无声的琴。十余名黑衣人分坐两列,手边是竹牌,牌首刻着三字:宴、留、斩。沙盘上细砂起伏,木筹轻移,末端的微磁牵引铜丝,铜丝发出极细的鸣震,汇成暗室听得见却摸不着的潮声。
“东市王宅,收柬入袖,静观,宴。”
“上东门、吴子兰府,焚柬于井,疑,移至斩列。”
“种氏宅,回条自述愿随驾,旧案愿陈,留。”
竹牌被推入各列,发出一声声轻“叩”。指节在木面上留下一圈圈白痕。最靠里的那人额发微湿,他的代号叫“织手”,声音像干石磨。他看了一眼墙面上逐寸亮起又熄灭的光点,点点成网,网眼一收一放,配合城内每一扇门的开合节拍。
“许都是鼎,腹线回热。”他低声道,“第一道菜已落席,第二道菜……先稳。”
旁边的小吏点头,把一枚极小的铜铃从桌角抹至图边。铃心被天蚕丝塞住,只在必要的时候放声。今夜,他们要的不是喧嚣。他们要的是每一声都像刀在鞘内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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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灯焰仍稳。白绫在席前如水。曹操的手从盏口移开,落在席边。他没有饮。他侧目看郭嘉。两人目光在空气里被一道看不见的线轻轻牵住。王子服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只落在瓷盘里的豆。他余光瞥见董承袖口的褶有轻微的抖。那抖不来自恐惧,更像某种无法落地的决定,在袖下辗转。
酒香淡。殿外的风被门缝滤成丝丝缕缕,像四壁无形的琴弦被人指尖轻拨。曹操开口,声不怒而决。
“诸公方才闻香,是国舅府中的血。血不为私仇,血为新礼。”他说,“礼既开,不会止于一府一宅。且看第二道菜何处起火,再看谁愿自清谁甘为席。”
席间有细不可闻的吸气声,像夜色里有人被凉意贴脊背。王子服指尖在盏沿划过,“叮”的一声极轻,像给自己系上了一枚铃。他知道那声音一出,某些目光便落在他脸上。他抬眼,安静地与那目光撞了一下,又避开。他忽然明白,今夜不会有“全身而退”这个词。能争的只有“怎么退”。他舌尖下压着一枚细小的纸屑,那是回条。他吞下去,纸在喉间刮了一刮。他咳了一声。咳声短促,被鼓楼外的回音吞没。
曹操看着他,像看一条在网下有力翻的鱼。他不急着捞。他要看它游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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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种劭披衣坐在书案前。他以枕为案,把一页旧账一字一字续下去。旧账不是钱。是人。他的菖蒲盏里茶已凉。窗外槐叶“窸窣”,像有人拿着竹尺在叶片上轻轻点。他在纸角写下“愿随驾入阁,附旧案自陈”八字,按上自家私印。印上朱泥未干,他以食指抹平泥边,抹平时手指微颤。他知道“留”不是免。他只许自己苟下一线,以备来日再言。
门槛处有轻轻一响。一个极薄的影子贴着地平滑入,停在案前。影子弯起,露出一张“画皮”的脸。那张脸是任何人都看得见的“内侍”脸。然她的眼睛里没有宫里的水汽。那里只有线。
“公。”她微微一礼,“柬可回?”
种劭把回条双手奉上。画皮取过,端详,目光掠过“旧案愿陈”四字时停了一息,眼底那点没有温度的光忽然淡了半分。她收回袖子,退了一步,抬手。窗外暗处有一缕丝轻响。“叮。”暗室中一枚竹牌被轻推,落在“留”。她朝种劭折腰,退入影里,去到下一处门。
门合上。种劭长出一口气。灯焰跳了一跳。他守着灯,像守着一只小舟。舟不稳,水太深。他捻起灯草,把火剪短一点。他想起白日里在许田,鹿血流在草间的那一刻。他知道那鹿不是鹿。他知道自己不是猎人。他只是草间的一株萤光草。风过一回,他便要灭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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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外,吴子兰府。吴子兰提笔复信,写到“愿朝见”三个字,手忽然一顿。他苦笑。他读书一生,学的是循礼,习的是安身,夹缝里求一线光。可这城里的光今夜全被一只手捏住。他把笔放下,去窗边。他听见巷底有车辘的轻响。那不是百姓的车。那声音太稳。稳得像军士的呼吸。
他知道自己选了“斩”列。他焚柬时自以为聪明。聪明的人,有时命更薄。他回桌边,取下挂在壁上的一柄佩剑。剑是装饰,不曾见血。他握着,心里却难得有一点静。
“既来,便见。”他喃喃。
门外,鞋跟在石阶上轻轻一点,声音不大却直透他心门。他把门推开。门口立着两人。一人微笑,像夜雪落檐,一声不响。一人肩背如山,像黑夜里一堵墙。
“许将军。”吴子兰认出那墙的名字,笑意更苦。
许褚抱拳:“奉军令请公移步。”他没有“请罪”,也不“喝问”。他把“移步”两个字咬得很轻。轻得像把一个人从席间扶起,送到一张更近主位的位置。
吴子兰点头。把剑搁回壁上。他知道那柄剑今夜用不着。他合上房门,不回头看一眼屋里的书。他随许褚出门。街口有两列铁甲,盔面无纹。铁像两条竖在巷子的边。风从铁与铁之间挤过,带出一声闷响。他忽然想,读了一辈子书,最后仍要从铁之间走过。有人对他施以礼。他也要自己成礼。他挺直背,步入铁的缝隙。
暗室里一枚竹牌自“斩”列滑回“宴”列。织手指尖停了一瞬,喉间发出满意的一声“嗯”。网不是只为杀。网也为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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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门。夜气更硬。城楼上新缠上的白绳在风里发出细碎的摩擦。两个门卒挤在一起烤火,火苗被夜压得低伏。城门洞下走来一队人,挑担背篓,敝衣褴褛。领头的驼着背,手里拄着一根竹杖。竹杖上挂着一串药葫芦。葫芦口用麻线缠得紧,麻线头打了一个多余的结。结处红线压黑线,红更显。门卒瞥一眼,懒得细看。他们见得多,今夜更不想多看。
队里有个少年背着个三四岁的孩子。孩子睡得沉,细汗贴在鬓角。少年眼里的警惕被汗黏成一条线。他在门槛前停了一瞬,像是要找脚感。他没有抬头。他看着地。他看见门洞影里有一缕极细的银光。那不是月色。那是丝。丝的末端一动不动,像一只看不见的眼。
他呼吸滞了一滞。领头的驼背人侧过来,杵杖轻轻点了点他的鞋尖。少年会意。他把背更低一点。他们就要过去的时候,城楼上吹了一个极短的哨。像有人含住了哨又舍不得吹完,留着一截气。门卒把火拨了拨,站起来,伸手去拦。他的手伸到半途,忽然停了。手指像被人轻轻按住。他抬头,城楼上一缕丝闪了一下,又熄了。丝没有真正消失。它只是把自己的光折回了自身。
门卒收手,嘴里骂了一句:“夜里冷得像刀,赶紧滚出去。”语气甚至不恶。他一边骂一边侧身,让出一道窄窄的缝。
驼背人点头。竹杖轻点,跨出门槛。出了门,风更冷。他把背慢慢直了一些。直背的一瞬,他像换了一个人。少年低声唤:“玄德公……”驼背人指背后,示意“勿言”。他眼神往墙角一掠,墙角水渍微亮。那是天蚕在石缝上留下的“呼吸”。
刘备在心里说:欠你一夜。他知道这不是逃。他是被放。鱼不是每条都该死。有一条要活着去更远的河,把今天的风带给另一个海。
“子龙。”他压低声,“再忍一忍。”
少年“嗯”了一声。他背上的孩子动了动,梦里叫了一声“娘”。刘备把斗篷更往孩子身上裹紧。他没有回头。他知道,只要回一次,他的脚步就会乱。他走入城外的黑。他停了一瞬,向城默默一揖。揖不是谢。是记。
暗室里,铜丝图的北城门位置升起一枚微亮的点。织手盯了一息,抬指敲定:“漏。记号:游。”旁边有人不解。织手道:“放一鱼,换百鲤。此鱼可带消息,可乱水,可激浪。留他,是网。”
无声的决定在细丝之间完成。一条鱼游出网眼,腹线却仍在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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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荀彧独坐在偏堂,灯下翻着一卷旧礼。他并不入席。他今晚替曹操打草稿,准备明日的朝陈言辞。他翻到“祀礼,择不祥以止不祥”一句,指肚在纸上轻轻按下去。按完,他抬起手,觉得指尖有火。他揉了揉眉心。门外有风,带着铁味和微微的酒香,混成一股说不出的辛。他听见远处某处鼓点停止,又开始,像一口心被人按了一把又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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