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血色荆途(2/2)

帅帐门口厚帘猛地掀开,几名裨将鱼贯而入,带来帐外草屑尘土的气息。屈瑕抬眼,目光炯炯扫过这些随他多次征战、同样沾满征尘的将领:“连日斥候查探,彼国樵夫常于城外山林采拾薪柴。绞城粮秣恐已不济,柴薪亦成稀罕。此,正是天赐良机于我!”

他顿了顿,确保每一道视线都汇聚在他身上。他猛地站起,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自明晨起,各营斥候撤去对樵夫方向的巡哨!分派军中健壮役卒,着破烂衣衫,装作山野樵夫模样,只携柴刀绳索,不准携带任何兵器!分组潜入绞都南门外山场樵采,行动务求逼真!更要让绞人看到,‘楚兵疲弱’,樵夫‘护卫不周’!”

帐中将领目光骤然雪亮!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南门外那条蜿蜒如细线的小径上:“再令!各营自选精悍锐卒五百,尽为轻甲强弓劲弩!由你,你,你!”他连点数位善战之将,“分别潜行!预先埋伏于城外北门近处的密林深处!更遣一劲旅,伏于南门山道隐蔽之处!只待绞军出城逐我樵夫,待其过半,伏兵立刻以擂鼓为号,如猎鹰扑兔!截断其回城退路!”他猛地将手往下一切,如同断头铡刀斩落,“我亲率中军锐卒集结于城外北门高地!彼绞军若出,则正入我彀中!”

“莫敖妙计!”帐中将领齐声呼应,如同狼群长啸回应头狼,眼神炽热难当。

次日清晨,朝阳初升。

数十名衣衫褴褛、只背草绳柴刀的“楚樵”三三两两出现在绞都南门外那片满是沟壑和稀疏林木的山地上。他们如同真正的樵夫般笨拙地砍伐着枝干,捆扎着干柴,偶尔发出粗野的号子,甚至有人卷起破烂的裤腿在沟边掬水豪饮。远处绞城上几个守城士兵的身影清晰可见,对他们指指点点,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贪婪和蠢动。没有楚兵护卫的身影。

城垛之上,数名绞军士兵用力地搓着眼睛,确认那些在树影下忙碌的身影周围的确毫无护卫痕迹。“头儿!快看!楚蛮子的樵子!竟无兵看守?!”年轻的守卒狂喜地推搡身旁的老兵,“这…这可是白送的好处!三十几个活人!得值多少肉粮?那堆柴火也能烧几天!”他眼中闪动着饥渴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唾手可得的财富。

守城官死死盯着山下那些毫无察觉的樵子,喉结剧烈滚动,眼神像恶狼看到了毫无防备的羊群:“去!立刻报给大司寇!楚军骄狂至此!此乃天赐我绞国之物!”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抖,“只须几十个健卒出城,足可将其尽数擒获!岂不快哉!”

绞国都城的南门,在久未开启的沉重吱嘎声和生锈绞链的呻吟中,豁然大开!数百名手持木矛、简陋青铜短刀的绞军士兵发出一片混乱而狂野的呐喊,如同冲出围栏的疯狂野狗,直扑向那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呆了、正慌忙四散奔逃的“楚樵”!惊慌失措的“樵夫”们狼狈地向南城外更深的山林中仓皇逃窜,如同受惊的鸟群。

“追!抓住他们!那些都是肉票!是粮食!”绞国士兵首领在马上狂吼,声音被淹没在一片纷乱的嘶喊声中。

追逐的浪潮疯狂地涌入山坳林木深处。昨日布置的陷阱被毫不犹豫地踩入!当先几十名绞卒凶狠地扑倒了几个落在后面的“樵夫”,粗糙的绳索几乎在他们惊恐的眼神注视下立刻勒紧了他们的手腕脚踝!兴奋的嚎叫响彻山谷:“抓到了!抓到了!活口!”其他士兵则如饿狼扑食般扑向更多的目标。

就在绞军彻底深入崎岖山地,被即将到手的“肥羊”冲昏头脑之际!

“咚咚咚咚咚——!!!”

震天撼地的战鼓声如同来自地底的巨兽咆哮,骤然间撕裂了山谷!仿佛自虚无中现身,埋伏在南门外隘口两侧山林里的伏兵如同破堤洪流般,轰然涌出!强弓劲弩在令人头皮发麻的绷弦声中爆发出第一轮死神齐射!密集的箭矢如同疾风骤雨,疯狂倾泻进山道中拥挤的队伍!惨嚎与尖叫霎时压过了方才的狂喜!

绞军被这来自侧翼地狱般的伏击打得魂飞魄散!“不好!是楚军!”“中计了!”混乱瞬间取代了追猎的快意!

“截断退路!杀回去!回城!”惊恐万分的绞军军官勒马嘶吼,试图组织反击!然而为时已晚!身后刚刚打开的退路已经被一支横冲而至的楚国伏兵牢牢封死!与此同时,山坳另一侧更为震撼的轰鸣与喊杀声如怒潮般卷地而来!那是屈瑕亲自统领的重甲精锐,自北门居高临下,列成森然坚固的矛阵,正步推进!如同冷酷的铁壁在缓缓收紧!

两面受敌,一面是陡峭山坡,一面是密集箭雨!绞军彻底陷入了死亡熔炉!楚军的戈矛在阳光下映出无数冰冷的反光点,无情地向前层层推进。鲜血浸透山地岩土,哀嚎声震山谷。

绝望的绞国士兵徒劳地挥动着简陋的武器,在绝对的实力与精心布置的陷阱面前如同螳臂当车。一个时辰都不到。当屈瑕在亲兵簇拥下策马缓缓踏过南门外那片被踩烂泥泞和血污覆盖的土地时,绞国的城上已经悄然降下最后一杆旗帜。

一队甲胄染血的楚国将领押送着一名身着绞国王室袍服、面如死灰的中年男子,行至屈瑕马前。那绞国主使双膝一软,跪倒在混杂着同胞血污的泥地上,头颅深深埋下,不敢仰视马背上那年轻却威严如神只的统帅。

“绞……”屈瑕的声音在带着血腥气的风中回荡,平静却如同最重的铜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即日起,为我荆楚南藩!岁贡百车粮秣,三季献金!凡我王师过境,需出民夫开道,献薪粮资军!若有异心……”他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在城垛后瑟瑟发抖的绞国守卒,最终落在绞使绝望的脸上,“此役城外之尸骸,可为前鉴!”每一个字都如同钉入木石的铜钉,带着死亡的冰冷回响。

他下令在绞都城门之上举行盟誓仪式。冰冷的牲血盛在铜盘之中,沿着雕刻着狰狞饕餮纹的沉重城门缓缓泼下,发出浓烈呛人的腥气。屈瑕亲手在城门上刻下铭文的地方划上自己的印记。仪式结束,楚军开始拔营撤离。

回程途中,宽阔的彭水如巨蛇般横亘眼前。河水带着秋意微寒的气息奔涌。楚军需分兵数渡方能全部过河。屈瑕本人率精锐已在对岸扎营休整。

“都尉!”一名执戟郎急促地跑入河边一队由都尉统领、正待渡河的楚国中军阵列,压低声音喘息道,“罗军…恐在我军渡河途中来袭!斥候探知,西岸密林中似有罗人斥候出没!甚是鬼祟!”

都尉勒马驻足,眉头紧皱,目光锐利地扫向水势汹涌的河面:“通知前、后两军,火速渡河!辎重队紧随!渡河后即刻依对岸高地,整军待我号令!”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刚硬。他深知,罗国确实是个不可不防的麻烦。

在彭水西岸几处不起眼的土丘或茂密的高草垛后,几双如同豺狼窥伺的眼睛正在暗处窥探着河面上连绵不绝的楚军木筏和队列。其中一人身形精干,面色阴鸷,正是罗国悍将伯嘉。他趴伏在一处绝佳的隐蔽草甸后,手指捻动着几颗坚硬的小石子,目光如同淬毒的尖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清点着渡过水面和在东岸集结的黑压压楚军阵列。

“前军六百…中军甲士、辎重队…约莫一千…后军…尚未过河的恐有八百之数…”他口中无声地默念,每一个数字都被他的指节在泥地上重重划下印记,一次又一次重复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警惕与一丝按捺不住的躁动。

时光流转,冬尽春生。

公元前699年,又一个春日的黎明悄然降临在楚都郢邑。微凉的晨风中,满城桃李烂漫如雪,馥郁的花香却压不住弥漫在王宫角楼、市井街巷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铁血气息。楚国莫敖、前军统帅屈瑕,即将率师再次西征,矛头直指江汉上游那桀骜难驯的罗国。征尘待起,城门之外,前来为军伍壮行的公卿大夫、王子宫眷已排列成行。

楚武王熊通亲手捧起镶嵌着华美珠玉的雕花漆酒樽,递至躬身行礼的屈瑕面前。醇厚的秬鬯在青铜觚中闪耀着深邃的光泽,浓郁的香气在晨风里流溢。屈瑕郑重接过,一饮而尽。他今日披挂尤显华贵,甲胄细密繁复的犀革镶边外罩金线繁复的锦袍,当风吹起袍角,日光洒落于他那柄嵌宝柄首的新配宝剑鞘上,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华彩。

“莫敖,”熊通注视着眼前这位屡立奇功、正值盛年的爱将,语重心长,“罗国虽偏鄙小邦,然处险扼之要,其族剽悍。此战,需慎之又慎!切毋轻敌躁进。”

屈瑕垂首聆听,然而那姿态与两年前相比,已然天壤之别。当他再度抬头,眼神炽热如电光霹雳,直视熊通,并无丝毫谦卑示弱之意:“陛下勿虑!罗乃疥癣之疾!微臣此去,定如前番蒲骚破郧!绞邑伐邓!缚彼罗君献于王阶之下!”

言辞昂然,气魄冲天!熊通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屈瑕翻身上马,动作矫健流畅得如同扑猎的猛虎。

不远处,卿斗伯比亦在送行亲族之列。当屈瑕的骏马行至近前,这位老者目光如隼,始终紧锁在屈瑕那被华贵马镫所托的、一只沾了零星湿泥的皂纹军靴之上。

当大军最后一列消失在南方驿道卷起的烟尘尽头,斗伯比默默地登上了自己的辇车。舆驾平稳起步,向王宫方向驶去。舆驾之内,斗伯比沉默得如同一尊古老的青铜鼎。唯在车轮碾过石板间隙的节奏中,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车轮声淹没,却又重如千钧,是对前方驾车的御者所言:“去而复返者,必非好兆……汝不见屈瑕启程之姿乎?志得意满,步履虚浮……其心神不定若此!”言毕,他猛地一击轸板!“速入王宫!吾有要事,刻不容缓!”

车驾急转,直趋宫门。侍者来不及通传,斗伯比已径直闯入殿内,长揖至地,声音焦急而沉重:“大王!老臣斗伯比,斗胆直言!莫敖此征罗国,凶兆已现!请速发援军,以策万全!迟则……恐生大患!”

熊通看着这位素来持重的老臣如此惶急,不禁讶然:“卿何出此言?莫敖新破绞邓,士气如虹!罗国不过蕞尔小邦!增兵恐挫我将士锐气!非良策也!”他抬手示意斗伯比平身。

“大王!”斗伯比急切地上前一步,眼中忧色浓如沉墨,“老臣所见,乃莫敖心神!其心浮如春草,足举似漂萍!昔小胜而骄者,终必有大挫!骄兵岂可言勇?此去罗国路途险远,若有不测……”

熊通眉头紧蹙。屈瑕在殿前的神态话语犹在耳边。他沉吟片刻,挥手道:“寡人知晓了。卿且退下,容寡人三思。”

待斗伯比满腹忧虑、脚步沉重地退下后,熊通独坐殿内沉思良久。王座旁点燃的沉水香气息悠远清冷,却驱不散心头的迷雾。他起身,缓缓步入后宫深苑,步履间带着征战君王少有的踟蹰。见到王后邓曼时,这位身披玄青素服、鬓角已显风霜的女子正专注于手中一支碧玉步摇,其侧几案旁却无声地摆放着两卷已经展开的、描绘荆楚山川险要的简略舆图。

“陛下?”邓曼停手,抬目温婉相询。

熊通将斗伯比焦虑请求增兵之事详述,言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烦扰:“……寡人以为,屈瑕连战皆捷,锐气正盛,增兵反失其锐。斗伯比素来老成谋国,今日所言…似过矣。”

邓曼静静地听着,如同古井之水无波无澜。她轻轻放下那支精雕的步摇,目光沉静地望向丈夫,她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陛下,斗大夫所言,其意或远非增兵而已。国之柱石,在于正心。陛下须以‘信’立于万民之前,以‘德’匡扶百官之魂,以‘刑’震慑其不法!屈瑕其人……”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玉质步摇流畅的弧线,如同划过一道看不见的伤口:“自蒲骚一夜,声震诸侯;绞城一战,其谋如神。其心早已沉醉于功名,其志已然骄溢目中。视诸国,譬如蜉蝣;视罗邦,或如蝼蚁!陛下此时若不施雷霆,绳以法度,使其知晓天地之威不可罔顾!”她的话语陡然转急,带着洞见千里的凉意,“岂非等同开门揖盗,自毁于敌?斗大夫所言‘增兵’,其心殷殷,所愿者,不过冀陛下以此为由,召集军中宿将耆老,郑重申明军法!训诫那些懵懂无知、唯屈瑕马首是瞻之卒众!更该让屈瑕亲耳听到陛下明谕——天命煌煌,罪过难逃!若不以严法束其骄心,不以天威镇其骄志……则楚国精锐尽在其手,一旦有失,悔恨何及?!斗大夫侍奉三代楚君,安能不知我朝之兵已然倾尽于前军?其所言非在兵数,唯在人心之失啊,陛下!”

字字如雷贯耳!熊通霍然起身,脸上残留的那一点因信任带来的红晕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意识到大祸将临的铁青!他几步抢至殿门前,厉声疾呼:“来人!传寡人亲诏!命赖国驻军,派出最快的轻车锐骑!追上莫敖大军!务必将寡人手谕,亲自交于莫敖屈瑕本人!刻不容缓!快!”

春日晴好。正午的阳光将行军中的楚师衣甲晒得有些发烫。屈瑕端坐于装饰华丽的戎车之上,簇新的皮鞯在阳光下油润光亮。大军在还算平缓的原野上行进,车声粼粼,马蹄得得,旌旗招展。南方的风带着湿润的暖意拂过面颊,他微眯着眼,神情却是疏阔冷淡。斗伯比那老头在王兄面前絮叨增兵的旧账又一次浮上心头,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和被小觑的羞辱。

“王兄…”他口中低声自语,声音里含着冷峭的不屑与自负,“竟也疑吾?竟被那老朽几语便惑了心神?如此目光短浅!斗伯比……待吾罗国大胜而归,看你有何颜面自处!” 一股邪火猛地升腾,直冲顶门!他忽然感到一阵气血上涌的亢奋,转头厉声对身后传令司马道:“传令全军!”

“末将在!”

屈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冷酷,响彻整个行军队列:“吾志已决!行军作战方略,自有吾之成算在胸!自今日始,有敢妄议军略、谏言滋扰者……”他眼中寒光暴射,一字一顿,如同冰锥凿入岩石般清晰决绝:“斩!立!决!”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微微错愕的将领,如同君临城下的帝王俯视着卑贱的草芥。

“敢谏者刑”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铜汁浇铸的锁链,瞬间勒死了中军帐内所有将领的喉咙,也牢牢封住了每一个士卒想要张开的口。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只有马蹄踏踏与甲片摩擦的声响,以及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死寂。几道原本想开口劝说放缓行军速度以体恤士卒疲惫的眼神,在迎上屈瑕那冰冷的睥睨时瞬间熄灭下去。

命令森严。行军速度骤然加快。前方出现鄢水宽阔的河床——水位因春季融雪和降雨已然上涨不少,碧绿微浊的水流湍急奔涌,撞击在裸露的河石上溅起阵阵浑浊的白沫。

“涉渡!”屈瑕在车上断喝,不容半分商讨!

前军锐卒与沉重的兵车率先闯入河水!

然而鄢水暴涨后的流速远超预期!奔腾的河水带着强大的力量冲击着每一根支撑着的腿脚,冰冷的激流瞬间没过了半身!士兵们惊叫着互相拉扯拽扶,沉重的兵车一旦陷于淤泥深处,整个车队便陷入停滞混乱!前军在水中央阻塞,中军急于渡河又拥挤在河滩!

“稳住!按队列过河!兵车先行!步卒随后!”都尉在齐腰深的水中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挽回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但急流冲击,辎重车滑向深水,瞬间拉扯着前队的阵型陷入更大混乱!人喊马嘶,兵车相撞!中军、后军的队伍被强行压入本就拥挤的河水之中,更是雪上加霜!士兵如同下饺子般滚入浑浊急流!原本严整的队形彻底溃散!冰冷刺骨的河水裹挟着浮木、烂泥与受惊的士兵,整个鄢水渡口如同沸腾的熔炉!混乱嘈杂之声震耳欲聋,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每一个人的背脊!

屈瑕华丽的戎车陷在靠近南岸的泥淖中,骏马惊恐地喷着粗气挣扎,车轮深深陷入软泥寸步难移。卫士们满头大汗地试图推抬。屈瑕的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眼中燃烧着狂躁的火焰,死死盯着远处那道尚算稳固的河堤:“废物!快推!耽误军机,尔等皆问斩!”

就在楚军主力深陷鄢水、混乱不堪、人马精力在惊悸与寒冷中几近衰竭之际,更致命的凶险已悄然降临,如同死神张开了怀抱。

大地震动!西北方向山峦后响起如同闷雷般的万马奔腾之声!黑色的罗国步兵如同喷涌的火山熔岩,在一面巨大的“罗”字旗下自山脊俯冲而下!而几乎同时!东北方向!一面绣着狰狞狼首的战旗撕裂林梢!尖锐的蛮族号角声陡然刺破浑浊的空气!卢戎国最擅驰骋突袭的山地精骑如同狂风暴雪般席卷而出!

罗人坚利的长矛与蛮族锋利弯刀组成的巨大铁钳,狠狠钳向刚刚挣扎出水、浑身湿透力尽筋疲、立足未稳的楚军两翼!

“杀楚蛮!”罗人战阵前,伯嘉面容扭曲,声音狂躁咆哮。他等待这个时刻如同凶鹫垂涎濒死的羊羔已太久太久,彭水畔那个清点人数的寒冷日子已刻入骨髓。今日,唯有楚人的鲜血才能将其洗去!

“杀——!!”惊天动地的呐喊汇合了金属破空的尖啸、刀斧劈开骨肉的恐怖钝响!两支养精蓄锐、积攒了无穷恨意的敌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撞入混乱的楚军!如同巨浪扑向崩溃的沙堤!

完了!彻底的崩溃!

所有楚军残存的斗志、阵型、号令在这夹击与奔涉的双重打击下瞬间化为齑粉!士兵们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被投入油锅的蚁群般彻底炸散!他们丢了兵器,本能地哭嚎惊叫着奔逃,试图躲避那来自两个方向的死亡风暴!

“列阵!列阵!守住阵脚!”屈瑕的亲兵都尉带着最后十几名护卫,试图组织一道单薄得可怜的防线护卫住帅旗。然而绝望的洪流瞬间将他们淹没!乱军互相推搡践踏,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绝望的士卒甚至来不及分辨方向就撞进罗人的枪林或被卢戎的弯刀劈成两半!战局彻底演变为单方面的屠杀!

混乱中,屈瑕被亲兵死死拖下戎车,拽上仅剩的一匹战马。他看到自己的帅旗被无数只仓皇奔逃的脚践踏,被一柄罗人的长矛刺穿,如同破布般颓然倒地。混乱的人潮中,屈瑕的目光疯狂扫视,只看到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孔——有自己部将临死前绝望的嘶吼,有罗兵狰狞噬血的面孔,更有卢戎骑兵如狼似虎的眼神!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名罗国士兵冲他露出野兽般的森然笑容,狠狠投掷出的标枪!

剧烈的撞击!刺耳的破帛声!

屈瑕猛地一颤!冰冷的金属已穿透他臂膀铁甲的接缝处!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从马背掀飞!天旋地转!冰冷粗糙的砂石狠狠地摩擦着他的脸颊!泥土和草叶腥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涌入鼻腔!耳畔是同袍们临死前的凄厉哀嚎和敌军胜利的狂暴嚎叫!所有的雄心、功名、威权在这一刻被无情击碎!

身边最后几名亲卫被疯狂的人流冲散!无数只脚从他身旁踩过!一张因极度恐惧而变形的楚卒的脸从他眼前飞快闪过,瞬间又被后面的人潮彻底吞噬!屈瑕的手指深深抠入身下冰冷的泥土,指缝间满是滑腻的血污。他那身象征无上尊贵的华美犀甲,在翻滚中沾满了污泥和草屑,臂膀上断折的木柄标记如同一个丑陋而巨大的讽刺。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从泥淖中拽起,粗鲁地拖拽着前行!他眼角的余光只瞥见拖曳他的人脚上穿着卢戎人特有的毛毡皮靴!下一刻,他像一块破败的麻袋般被狠狠掷在一堆冰冷的硬物之上——那是堆积战死楚军的尸体临时垒成的“壕沟”壁!更多的卢戎士兵围拢过来,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

“楚蛮大官!”一个脸上涂抹着靛青靛蓝交织的卢戎士兵发出嘶哑难懂、却兴奋无比的狂吼,如同饿狼发现奄奄一息的猎物,巨大的、沾着血污的手伸向他的脖颈!试图撕扯他那件华丽的、纹饰象征着楚国无上权威的犀甲!那是身份的枷锁,亦是此刻催命的符咒!

“啊——!”屈瑕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体内残存的一点力气被逼到了极致!他猛然屈膝狠撞在那士兵的腰腹!左手不顾剧痛,狠狠拔出还深嵌在右臂断裂处的半截木柄带铜枪头!那上面还滴淌着他自己的温热血珠!带着同归于尽的狰狞狂猛,他反手将这唯一握在手中的凶器狠狠捅进了身边另一个扑来卢戎士兵的喉咙!

温热的血如同喷泉般溅射了他满头满脸!

滚烫!腥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那两个卢戎士兵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身体僵硬地倒下。四周的吼声骤然一滞。

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般锁定了屈瑕。无数滴血的兵刃朝他逼来,无数双燃烧着仇恨与贪婪的疯狂眼睛将他钉在原地。

退无可退!无路可逃!

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冰冷的湖水浸没了屈瑕剧烈跳动的心腔。是了,就这样吧。与其被俘受辱,被剥去这身带来荣耀也引来绝境的华甲,被卢戎人拖去罗城游街示众……

结束吧。

趁那短暂的死寂,趁所有凶蛮的目光被那两具倒下的尸体吸引的刹那,屈瑕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像被撕扯的弹簧般猛地向后一翻!沉重的甲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冰冷的、带着尖锐石棱的岩壁瞬间撞在他的后腰!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脚下已是万丈虚空!风,带着深谷特有的寒冽草木气和腐烂的气味,自下方呼啸而上!吹散了他鬓边的乱发。

下方,幽暗深谷如同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口。岩石嶙峋的缝隙间垂挂着扭曲枯死的古藤,狰狞如鬼爪。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唯有呜咽的山风仿佛无主冤魂在低低哭号。身后,是罗国、卢戎士兵们反应过来后暴怒的吼叫和混乱逼近的脚步声!

屈瑕最后的目光投向了那片狼藉的战场。黑色和黄色的甲叶尸骸混杂叠压,如同一床斑驳的地毯铺满目之所及。破碎的战旗浸泡在浑浊的血洼里。他亲手训练的精锐楚军,此刻如同麦秆般无助地倒下……

没有再看那些围拢上来的狰狞面孔,没有再看一眼生养他的荆楚大地。他猛地仰面!身体如同被山鹰抛弃的残躯,朝着那片充斥着黑暗、腐叶和死亡气息的虚空,狠狠地坠了下去!犀牛皮的冰冷、山崖呼啸而过的气流、深谷黑暗的吞噬感瞬间包围了他,沉重无比又极度轻盈的下坠感…那是一种彻底的脱离束缚的自由。风刮过他睁大的双眼,涩涩地疼,视野如同破碎的琉璃。

荒谷深处,只传来一声沉闷而短促的撞击声,接着是零碎石砾滚落的索索声响,然后,万籁归于死寂,只剩下山风呜咽如歌。

暮春的斜阳如同泼洒的熔金,将西方层层叠叠的山峦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巨大锯齿。远山沉郁的暗紫笼罩着一片死寂的荒谷上方。山谷的幽暗处传来几声清越却幽森的鸟鸣。

谷口,停驻着熊通那架覆着厚重玄色毡毯的王车。车厢垂帘纹丝不动,掩住了内里死一般的沉寂。

车外,负责寻查的郎中浑身沾满尘土和蛛网,单膝跪地,头颅沉重地低垂下去,仿佛不堪重负。他的声音因恐惧和悲哀而喑哑颤抖:“……禀大王…莫敖…已薨于谷底……尸骸遍寻…只此一片……”他颤抖着双手,高高捧起一件巴掌大的物件。一片断裂、扭曲的犀牛皮甲片,上面精工镶嵌的铜质云雷纹徽记已被摔得凹陷、污损,边缘还粘连着几丝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渍和碎裂的皮条。那华美的徽记曾象征着莫敖的赫赫权威,如今却支离破碎,沾染污秽。

车帘被一只筋骨盘虬、布满风霜刻痕的大手猛然掀开!熊通踉跄着探身而出,脚未落地,身子已晃了一晃!侍卫慌忙上前欲扶,被他用力一把推开!他踉跄着几乎冲到报信郎中面前,眼睛死死盯住那片染血、扭曲、如同被丢弃垃圾般的犀甲残片!那上面曾经熠熠生辉的云雷纹徽记,此刻映入他浑浊的眼底,如同一道撕裂的深渊!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想要说什么,喉咙却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咯咯抽气声。那只伸出去接取甲片的手,在空中猛烈地颤抖!指尖离那片冰冷的残片只有一寸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旁边的侍者低垂着头屏息而立。风呜咽着,卷起零星草屑。

良久。那只抖若秋叶的手终于重重垂下。

沉重的王舆在暮色昏冥之中缓缓驶抵冶父山脚。山下,那临时充当囚营之地已然竖立起森森木栅。栅栏内人影幢幢,是那些在荒野血战中侥幸逃脱、最终被陆续搜寻擒回的楚军都尉、司马和裨将们的身影。他们赤着脚,披散着发髻,身上仅余的褴褛单衣已被鞭痕撕裂,裸露着污秽血痂交错的新旧伤口。残存的甲片被尽数剥去,如同拔掉利爪的鹰犬。粗硬的绳索深深勒进手腕脚踝的皮肉中,每一个都形容枯槁,面色灰败如石像,眼中一片死寂的茫然与恐惧。

当王驾抵达的尘埃落定,无数道因绝望而麻木呆滞的视线机械而迟缓地投向那道玄色的车帘。

王车御者手捧沉重的锦轴诏书,立于监牢空地中央。沉沉的暮色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悲怆的铁灰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驱散喉咙中的哽咽,用尽全身力气将诏书上的每一个字念出:

“楚王诏曰:‘罗人之战,败绩之责!皆在寡人!用人不明,察失不当!致令三军丧师,大将陨身!此罪在寡躬,不在诸将!今赦尔等死罪,许其改过自新,再赴疆场,为国洗辱!’”

诏书念毕,御者已是声音沙哑如刀刮。风打着旋卷起地上的尘埃与草梗,在凝固的空气中掠过。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如同紧绷的弓弦乍然松断!牢笼里那些如泥塑木雕般的败将们,身体骤然剧震!一个老兵率先崩溃,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喉咙里爆发出嘶哑不成调的嚎啕。紧接着,更多的呜咽、低泣、用头颅撞击冰冷木栅的沉重闷响如浪潮般此起彼伏地爆开!那不是喜悦,是劫后余生难以置信的巨大冲击下,汹涌而出、无法抑制的悲怆与痛悔!他们蜷缩着因鞭笞而伤痕累累的身躯,伏在地上涕泗横流,朝着王车的方向,一遍遍用额头撞击冰冷坚硬、布满倒刺的粗粞土地!

王车之内。熊通枯坐如一座坍塌后的孤峰。他对外面那如山洪般爆发的哀泣撞击声置若罔闻。一片染着污秽与暗红血迹的犀甲残片,正静静躺在他颤抖枯涩的掌心。他的另一只指节虬结、同样带着岁月与征战刻痕的大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而滞重的速度,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那片残甲的冰冷轮廓。指腹轻轻擦过甲片上那已经扭曲变形、铜绿斑驳的精美镶嵌云雷纹饰,沾到了些微粘滞污秽的尘泥与暗红。他低着头,夕阳最后的一抹残红无力地斜映在车帘缝隙间,仅仅将他花白凌乱的鬓角和下颌染上了一道行将熄灭的血痕。

冶父山谷深处,野风呜咽,荒草起伏如浪。晚归的寒鸦掠过沉暮天际,发出凄厉而单调的啼鸣。

冶父山的影子投在王车之上,那巨大的阴影边缘如同刀锋般割裂着最后的余晖。车轮碾压过碎石的声音渐行渐远。在彻底沉入黑暗的大地上,唯余一片冰凉染血的断甲,在失去最后一丝光亮的车厢内闪着绝望而微弱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