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血色荆途(1/2)
公元前703年,春寒尚自料峭,江水浩荡南流,浸渍着巴楚边境的湿土。楚王熊通高踞殿上,丹墀之下的巴国使者韩服,深躬揖礼,捧起的竹牍边缘微微颤抖。
“外臣韩服,奉巴子之命,叩拜大王。”韩服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在空旷雄阔的楚宫之内回荡,“巴国小邦,素仰楚威。今愿与邓国重修盟好,以为唇齿,特恳大王居中玉成,遣使同行,以彰诚意。”
熊通的目光沉稳如岳,扫过韩服和他高举的竹牍。巴国虽僻处西南,山川险固,与其通好,于楚国之西南方略,确有其利。他微微颔首,殿内侍者趋步上前,无声地将那承载着巴子希冀与些许不安的牍片接过,呈上王案。
“巴子拳拳之心,寡人已知。”熊通抚过光滑的竹简,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道朔!”
殿下应声走出一人,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坚毅如斧凿石刻,正是楚国的行人之官道朔:“臣在!”
“汝为寡人行介,领巴国使臣,同赴邓邦。告知邓侯,”熊通的目光越过殿门,投向南方未知的云烟,“巴楚之睦,亦邓楚之福。此行,务求其成。”每一个字都像淬炼过的青铜,沉甸甸地嵌入初春湿润的空气里。
“臣,遵王命!”道朔肃然再拜,与韩服目光短暂相接,那其中的深意无需赘言。
队伍出郢都向南,驿道渐宽。马蹄踏在湿润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道朔与韩服并辔行于队伍之前,身后是楚王亲赐的仪仗卫队,甲胄鲜亮,戈矛在渐渐炽烈的春日下闪着冷硬的光泽。随行的驮马背负着厚重的束帛和青铜礼器,彰显着楚国的威仪与对此次盟约的郑重。暖风自南而来,裹挟着草木初萌的清新气息。
“贵使,”道朔目视前方,打破路途的沉默,“邓国毗邻,与贵邦本有地缘之利。今次大王亲遣使者,恩义至重。鄾地扼守要害,过此地界,便属邓邦范畴了。”
韩服望向前方起伏的丘陵与隐约可见的沃野,微微点头:“道朔大夫所言极是。邓侯贤明,必晓大义。此去……” 他的话音刚落,队伍已蜿蜒进入一片地势略显狭窄的丘陵地带。两旁草木骤然变得稠密幽深。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紧接着,如同死水被巨石猛然搅破,尖锐的唿哨声撕裂长空!无数黑影从山坳两侧的树林、蒿草、乱石后猛地跃出。他们身披杂乱的兽皮,手持削尖的木棒、简陋的柴刀乃至粗砺的石块,口中发出绝非华夏的怪异呐喊,像一股污浊汹涌的泥石流,裹挟着浓烈的汗臭与血腥气,狠狠撞入毫无防备的车仗队伍!
“御!”道朔的厉喝如同焦雷炸响,长剑已然脱鞘,寒光乍现。“护住使者!”
然而太迟了!几十条悍猛的汉子如同狩猎般精准而野蛮地扑向那些背负礼物的驮马。绳索被乱刀砍断,沉重的束帛、精美的青铜樽、光洁的玉璧如同瀑布般倾泻在泥地上。嘶喊、咒骂、兵刃交击的刺耳刮擦声、骨骼碎裂的闷响、垂死的哀鸣瞬间混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归我!”一个脸上涂抹着靛蓝纹饰的魁梧汉子狂笑着,用巨大的石锤狠狠砸碎了一只青铜鼎的方足。旁边另一人死死扯住一卷昂贵的楚锦,与一个年轻护卫争夺,那护卫的胸膛转眼被削尖的木矛捅穿。
“杀光!”混乱中,为首者面目狰狞,挥动血迹斑斑的柴刀嘶吼,目标赫然指向正在奋力格挡的道朔和面无人色的韩服。
“尔等是何人!此乃楚使!”道朔怒喝,手中长剑翻飞,荡开两柄直刺要害的木矛,剑锋顺势划过一人咽喉。滚烫的血喷了他半身。他眼角余光瞥见韩服已被两个莽汉死死按在地上,沾满泥污的绳索勒住脖颈,韩服的脸迅速胀成骇人的紫红色。
绝望如冰冷的铁箍攫住道朔的喉咙。护卫伤亡殆尽。一个悍不畏死的偷袭者矮身滚进,手中的柴刀狠狠劈向他右腿膝盖!
“啊——!”剧痛让道朔眼前发黑,屈膝跪倒。剧痛中的视野天旋地转,他看到无数裹着兽皮草鞋的脚在他眼前践踏。一个黑影笼罩下来,沾着血和泥的石块在他眼前急速放大。
噗!
世界陷入永恒的黑暗。最后一点朦胧的意识里,是掠夺者们满载着染血的“战利品”,消失在丘陵深处密林的喧嚣,还有几只不知何时飞落下来的乌鸦,在尸体与散落财货的上空盘旋,发出“呱——呱——”的聒噪啼鸣。
楚王熊通的震怒,透过郢都坚固的宫墙,也足以让殿外的卫士们感到皮肤上的寒意,如同初春瞬间凝固的霜。
“薳章!”熊通的指骨因用力捏住王案边缘而发白,声音却冰寒刺骨,“即赴邓国!寡人要一个交代!道朔之头,韩服之血,我楚国颜面尽扫!问问那邓侯,何人主使鄾人,犯此逆天凶行!其国何能?其民何敢?!”
行人薳章肃立于丹墀之下,空气如同冻僵的湖面。他深知此行任务之凶险,绝非言辞之役。他深深一揖,甲胄冰冷的叶片摩擦出细微的锐响:“臣遵命!定竭尽所能,明正天诛!”
数日后,邓国朝堂。
雕栏玉砌犹在,但气氛却紧绷如拉满的弓弦。薳章立于堂中,身姿如渊渟岳峙,他脱下沾满尘土的冠冕,换上一身素服,不是以示哀悼,而是昭告此行的决绝。身后仅随两名同样卸甲着素的壮健护卫,形成孤悬之势。
“邓侯!”薳章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撞击着殿内四壁,激起无形的回响,“楚,东南方伯也!王命所在,恩泽所加,何国敢轻?巴国使者韩服,奉其主君之令,报聘于贵邦,唯求睦邻安善!楚王念尔南国同侪,特遣近臣道朔,行天子介副之礼!敢问邓侯,”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匕首,直刺王座之上,“使节何辜?缘何甫入鄾地——尔邓国之封疆!——即遭剽掠杀身之祸?使者之血,浸透鄾土!贡礼散失,遗骨难寻!此乃对楚国何意?对楚王大礼,存何居心?!”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刺骨:“是邓侯治下无能,纵民为盗?抑或,”他向前逼进一步,几乎能看清邓侯鬓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本就授意鄾人,设此凶谋,公然与楚为敌?!”
邓国臣子们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冻住,每个人的脸如同覆上了一层惨淡的釉色,僵硬地维持着表面的恭谨。邓侯勉强抬起手,袖口的金线在微微发颤。他示意身边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臣出言。
“薳章大夫…”老臣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圆滑,试图将那无形的锋刃拨开,“此…此事,诚属万分不幸!然…那鄾地偏远,民风粗朴剽悍…多为异族杂居,不沐王化久矣。此等狂悖凶徒所为,敝国确事先无从知晓!此,实乃守土之吏失察之过…”
“失察?”薳章冷笑,嘴角那抹弧度锋利如割,“天子行旅,诸侯礼使,竟在汝等亲封‘邓南之鄾’遭屠戮!失察二字,焉能塞天下悠悠之口?!”他向前再进一步,素麻的衣裾无声地拂过冰凉的地砖,“楚王闻讯,悲愤交加!使者道朔,国之名臣;巴使韩服,友邦之客。二人身负王命,求交于善,竟尸横荒野!凶手何在?主谋何人?所掠财物又在何方?尔国若仍守周礼,遵道义,”他环视邓国君臣,目光所及,无人敢直视,“即刻请邓侯交出鄾地首凶,及其徒众凶器!献还所夺楚礼,发罪己之文告之四方!”
老臣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脸色由白转红,再隐现羞愤的青紫,语调陡硬:“大夫咄咄逼人,竟似前来兴师问罪!敝国何曾开罪于上邦?若依大夫所言,倒是我邓国指使悍民,截杀楚使?天理何在?!鄾人凶顽作乱,敝国自会严惩,然也需时日详察,岂能…岂能凭大夫一言,便如奴仆献上头颅?”话至最后,几近嘶哑,隐含着一股被逼至角落的戾气。
最后的遮羞布被无情地扯下。薳章再无一字赘言,猛地一振衣袖,如同挥开一团秽物,转身大步出殿,背影绝然。两名护卫紧随其后,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分外响亮。殿门沉重的阴影吞噬了他们的身影,只留下邓国君臣失魂落魄的僵立,空气中唯有惊悸的余韵,低徊盘旋。
夏日的骄阳将江水蒸腾得氤氲,两岸的山林绿得发沉,仿佛凝固的墨玉。楚地的军营背靠连绵丘岗,面向南方辽阔的邓野支帐而列。营中无喧嚣,唯有肃杀的战前寂静。楚中军大营内,斗廉挺立如山岳般沉稳。他的目光越过帐门间隙,望着前方那片被绿色覆盖的起伏丘陵——鄾地,就在那层峦叠嶂之后。那场屠杀的阴影,如同未凝的血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楚卒心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新草汁液、皮革、汗水和戈矛铁腥味的独特气息。
“巴军兄弟,”斗廉转身,声音低沉有力,带着金石般的硬度,他朝向帐内侍立的巴军司马,“我等之血,曾在鄾土尽洒!仇雠之恨,岂容隔夜?今朝,当以血还血!”
巴军司马双眼赤红,粗糙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谢斗廉大夫!巴人,唯楚军马首是瞻!必屠尽鄾狗,告慰韩服大夫及我壮士英魂!”帐内短暂的沉寂被一种嗜血的炽热点燃。
战鼓声骤然擂动,沉郁雄浑,自楚营中枢震荡开来,瞬间淹没了江水声与鸟鸣。如林的长戈猛然直指苍穹,伴随着汇聚成雷霆的怒吼:“杀——!”两支大军如决堤的怒潮,黑色的楚甲与巴人略显杂乱的皮甲混杂着,席卷过初绿的草地和沟壑,汹涌着扑向远方那道横亘的堡垒轮廓——鄾邑。
军阵中,年轻的中军裨将屈瑕,第一次置身如此规模的大阵之中。他握紧掌中的长戟,手心被汗水浸湿又再被炙阳晒干。心脏在胸腔内如同擂鼓,每一次猛烈撞击都混合着对战斗的渴望和一丝微不可察的震颤——这是初血的洗礼。奔腾的马蹄震动大地,狂风的嘶鸣擦过他紧绷的面颊。
“围!” 斗廉的命令如同刀锋切割,穿透喧嚣震天的战吼。黑色的楚人洪流迅速从中军主力分出两股强悍的长龙,如奔涌的墨汁浸染过鄾邑两侧。伴随着阵阵号角凄厉的长啸,甲士们从沉重的驮马背上卸下尖锐的木桩、成捆的鹿砦,在尘土弥漫中奋力竖立。一座座简陋却坚硬的营盘在荒野上拔地而起。与此同时,巴人的战士发出凶悍的战嚎,如同最猛烈的狂风扑击在城寨之下,利矢如飞蝗般射向城垛口那些仓促探头的人影。
“竖子安敢?!”暴怒的厉喝如同滚雷,从被围的鄾邑身后,遥远的南方轰然传来!两杆硕大的战旗撕裂热浪翻卷的天空——一为墨底,一为玄青,赫然是邓国军阵!尘土如浓黄狼烟,在大地上奔袭而至。马蹄踏击的轰鸣声如同闷雷压来,越来越清晰。
巴军的攻势瞬间受到惊扰,阵脚略感动摇。城寨上的抵抗陡然加强了,箭雨密集地泼洒下来。中军高处,斗廉目光森冷如冰,如铁水浇注的身形纹丝未动,紧盯着扑来的那片烟尘,精准地捕捉到了主旗的方位,清晰辨认着旗上的氏族徽记——养氏、聃氏。
楚阵面对奔袭之敌,戈矛稳若磐石,毫无动摇。斗廉沉稳如山的声音在亲兵耳边响起,如同投入深池的石子:“巴军之翼为饵。”言简意赅。
楚军阵后,令旗无声翻动,如鹰隼翼展。
邓军阵中,养甥一马当先,年盛气锐,见楚阵对侧翼巴军遭受自己冲击几欲动摇之状竟毫无动静,勒马狂笑,手中长矛直指看似混乱的巴军之右翼:“楚卒畏死耶?巴奴已然溃矣!儿郎们,随我踏破敌阵!”他身后聃甥眉头微蹙,想说什么,已被狂飙的马蹄淹没。
千余邓国步骑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钢铁洪流狠狠楔入巴军右翼!巴人阵形如同被巨石砸入的水面,瞬间向内凹陷出一个混乱的旋涡,兵刃交击声、惨嚎声炸裂开来。第一波冲锋如疾风烈火,冲垮了巴人的前锋线!
“楚人何在?!”养甥在奔驰中嘶吼。
就在所有邓卒以为楚军不敢救援巴人的那一刻,意想不到的剧变发生了!
那些看似被迫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巴军士卒,如同退潮般向两翼猛地散开!中央豁然洞开!就在这洞开的瞬间,斗廉亲自统领、早已如毒蛇般潜伏在巴军之后核心位置的楚军精卒,如出鞘的利剑豁然现身!他们并非列成防御的坚墙,而是以十人为一行,数十行并行组成的、异常罕见的超宽横阵!盾墙并立如铁崖,戈林平举如霜原,如同自地狱突现的钢铁壁垒,迎面无情地撞向刚突破巴军第一线、气势正炽、阵型略显散开的邓军前锋!
狂飙突进的邓军根本没料到这致命的反击如此之近!如同狂奔的野牛撞上凭空升起的铜墙铁壁!最前方的战马惊恐嘶鸣,前蹄扬起,上面的骑士被狠狠抛飞,砸向冰冷的戈丛!沉重的冲势被完全遏止。钢铁猛烈撞击的交响震耳欲聋!
“稳住——”养甥的狂喜瞬间化为惊怖的狂嘶!
横阵之后,斗廉猛然挥动佩剑!楚军前阵巨大的盾牌骤然放下,士兵们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猛然向后方溃退!脚步踉跄,旗帜歪斜,甚至故意扔下少量甲胄器杖!
“败了!楚军败逃了!”最前方的邓卒从最初的震惊中狂喜过望,嘶声大喊,刚刚被遏制冲势的狂热重新点燃。“追!追杀楚军!”养甥血贯瞳仁,来不及思索这溃败来得太过突兀,长矛狠狠抽打马臀,带着大军像决堤的洪水,紧随着佯装奔逃的楚军,一头涌入刚刚那片如迷宫的丘陵凹地!
杀声震天,邓军眼中只剩下前方奔逃的“楚军”,彻底陷于追逐的狂热之中。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在侧后方的缓坡之上,原本被他们冲击而“溃散”的巴军,在各自司马的怒斥下已迅速收拢重组!先前佯作不敌楚军的屈廉此刻也眼神如冷电,挥旗示意巴军从两翼包抄夹击。
山风骤然转急。
正当邓军全部涌入狭窄地带,在两侧乱石丛生、草木葱茏的山坡上,那些原本“溃散”而去的巴人战士如蓄势已久的群狼般霍然翻身!他们手中早已引满的强弓劲弩发出致命的嗡鸣!黑压压的箭雨如同骤然降临的浓密飞蝗,自两翼俯冲而下,挟着凄厉的破空尖啸,狠狠扎入山下邓军阵中!
惨嚎冲天而起!毫无防备的邓军步卒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狭窄地形里人马互相践踏碾压,霎时乱作一团!
“中计了!退!快退——”聃甥撕心裂肺地吼叫!
然而已经太晚!
那支“溃逃”的楚军骤然停止了佯退!如同奔腾咆哮的江河瞬间冻结!整个横阵由退转进,士兵们猛然爆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战吼:“杀!”方才还丢盔弃甲做溃散状的楚军将士齐刷刷转过身,如坚墙推进!锋锐的戈矛层层叠叠,在落日血红的光芒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如同不可阻挡的钢铁磨盘,平举着死亡的利刃,正面反推回来!
前面是骤然反扑的、列阵而进的楚军钢铁矛林!两侧是漫天倾泻的巴人箭矢!后面是狭窄的谷口和自相拥挤踩踏的溃兵!邓军陷入了致命的绝境!
死亡仿佛有形的绞索,疯狂收紧!
楚军的脚步沉重而整齐,每进一步,邓军的死亡环就向内压紧一分。戈矛穿刺血肉的“噗嗤”声不绝于耳。混乱中,养甥的长矛被楚卒的戈刃击飞,一柄冰冷的青铜短剑狠狠捅入了他的腰肋!他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士兵冷漠的脸。聃甥的战马被乱石绊倒,他刚挣扎着站起,几支利箭瞬间洞穿了他的后背……
日落熔金,残阳如血。鄾邑城寨上的抵抗声浪悄然微弱下去。血色的霞光浸透了整片杀戮之地。残破的旗帜倒在污浊的泥泞和尸骸间。楚巴联军士兵如沉默的工蚁,穿行其间,用戈矛刺穿重伤者的咽喉,有条不紊地收集兵器、甲胄。远方,鄾邑城楼上最后一面抵抗的邓人旗帜也被斩断了绳索,如同残破的抹布般缓缓飘落,坠入那片焦土的城池深处。
时隔两年,风云再起。
公元前701年。楚国北境,郢都之外数百里的广阔原野上,楚师军旗猎猎。主帅莫敖屈瑕踞坐于帅帐之中,神情比两年前更多了几分威严和沉郁,但此刻紧锁的眉头下却透出沉重如山的忧思。贰、轸两个小国如履薄冰地答应了结盟的意愿,郧国陈兵于北方蒲骚的情报,却如阴云般盘踞在他心头。更令人不安的消息是,南方的绞、州、蓼三国,似乎也与郧暗通款曲,蠢蠢欲动。
年轻的屈瑕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几案边缘,目光穿透军帐低矮的布门,投向帐外暮色苍茫的北方旷野。“郧军已抵蒲骚,”他对侍立帐中的行军司马道,声音压得很低,“更闻绞、州、蓼三国皆响应其谋,欲举兵来助…四国若合兵一处,其势…”
“莫敖无需过虑。”一个沉静的声音自帐外传来,随即帐帘一挑,斗廉跨步而入。他刚从前方巡查营垒归来,夜露的寒气仿佛还凝聚在他铁黑的甲胄上,但他身姿依旧如盘桓的鹫鹰般镇定。他不顾征尘仆仆,径直走到简陋的沙盘地图旁,目光炯炯:“蒲骚,乃郧国门户之南!其军竟安于自郊?骄兵也!彼驻本土,必恃其城邑为倚仗,心无固防。日日夜夜所期盼的,”他手指倏然用力点在沙盘上绞、州、蓼的大致方位,目光锐利如刀锋,“无非是这三处盟友之兵尽快抵达,以为声援。”
他直起身,直视屈瑕眼中残留的疑虑:“我若分兵一支,控扼于南来要冲——譬如郊郢!——筑垒坚守,足以阻挡牵制那三国之师!令其不得进逼。莫敖,”他声音陡然转低,如同寒夜中淬火的精钢,“我军此刻精锐,当趁其无备,今夜!即潜行奔袭蒲骚郧营!”
“今夜?就凭我军现有兵力?”屈瑕霍然抬头,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帐角的烛火随着他起身带起的气流不安地跳跃,“斗大夫之策未免太过弄险!郧军虽孤,可蒲骚在其本土,彼有坚城为倚仗!而我军,”他指着外面稀疏的营火,“区区数千!若一击不中,四国兵至,我师将身陷南北夹击之绝地!届时……” 他不敢再想,寒意直透骨髓,“不如,火速遣使,驰还郢都,请求大王速发援军!”急切的求援之意溢于言表。
斗廉嘴角罕见地勾起一丝冷笑,那笑意带着一丝对纸上谈兵的讥诮和某种历经生死淬炼后的冷酷笃定:“莫敖!兵之胜败,在于将士一心,上下戮力!人多顶何用?当年牧野战鼓擂动时,商纣之师岂不煌煌?然前徒倒戈,何尝挡得住武王伐纣之天命?”他逼近一步,声音低沉却仿佛蕴藏着万钧之力,“今我楚师锐气正盛!只需整军束武,纪律严明,一往无前!何须多此一举请援?若连眼前孤悬之郧军尚且畏怯,何言震慑宵小?”
帐内空气仿佛凝固,油灯光晕被拉长扭曲。屈瑕喉结剧烈滚动,汗水顺着鬓角滑至下颌。犹豫、不甘,还有一丝被点破怯懦的羞恼交替闪过。他避开斗廉那洞若观火的目光,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系在腰间的龟甲卜筮袋,这是出征时太卜所授,承载着沟通神明的庄严。“那……”他声音有些发干,“那是否由太卜之官…为之占卜吉凶?若得天示其祥…”
“卜筮为何而设?”斗廉猛然打断,声音如金石相击,将那点微茫的侥幸彻底斩断,“决疑也!我等何疑之有?四国离心离德,各怀鬼胎,尚未合围,而郧军自恃城坚援必至,志骄将惰,全无戒备!此乃天赐良机!若因畏怯踟蹰而占问神灵,岂非不敬?是敬天,还是疑天?!”
“莫敖勿复迟疑!”帐外,等候多时的行军司马按捺不住,猛地掀帘冲入,双手抱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时不再来!战机转瞬即逝!”
屈瑕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缓缓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所有迷茫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般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赌命般的狰狞亮光。他不再看斗廉,目光穿过营帐的缝隙,死死盯住远方那片沉入浓墨般夜色的丘陵——蒲骚城的位置!他倏然抽出佩剑,剑锋在灯下映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传令!全营即刻埋锅熄火!人衔枚!马勒口!按斗廉大夫部署:前军随我为先锋!精锐甲士居中,由斗廉大夫统领!后军督辎重,缓行跟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迸出,“目标——蒲骚郧军大营!进发!”
黑夜如同无形巨兽张开它浓稠的巨口。整支楚军营寨瞬间寂静下来,方才明明灭灭的篝火在压抑的命令声中悄然熄灭,唯余灰烬中残留的几点暗红余烬,像濒死之兽的眼瞳。士兵们相互用布条勒紧甲片发出的摩擦声,将粗糙的横木咬入口中发出的低响,战马被紧紧勒住笼头喷出的粗重鼻息……千万个细微的声音在极致的压抑中汇聚成一种低沉的嗡鸣,如同大地脉搏在紧张地律动。
如同沉入深海的巨兽开始悄然潜行,军队在沉沉夜幕的遮蔽下,离开驻扎地,兵刃全都套上厚布,黑压压地向北方那片被沉沉黑夜笼罩的蒲骚城迅速移动。屈瑕与斗廉并肩骑行于中军前侧,屈瑕握着缰绳的手绷紧如同铁钳。
近了。
蒲骚城外,依着几道低矮的土丘和稀疏的树林,郧军庞大的营盘轮廓在深沉的黑暗中显现。稀疏的灯火慵懒地跳跃着,疏于警戒,辕门外只有两三个士兵斜靠矛杆在打盹,隐约的醉酒声调自营内飘出。
斗廉的眼神骤然凝如万古玄冰!
“杀——!”
那一声来自斗廉肺腑的暴喝如同自九霄劈落的万钧雷霆!在死寂的夜里骤然炸响!撕裂了整个战场的夜幕!蓄势已久的楚军前锋如潜伏已久的黑色巨浪猛然拍岸!
“杀!”千百人压抑的怒吼骤然迸发!
黑色的洪流以远超想象的狂暴之势,狠狠撞向了郧军那仿佛永远酣睡不醒的营盘!寨墙轰然倒塌,辕门碎裂飞旋!正在酣醉宴饮或在简陋草铺上酣眠的郧军士兵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已在狂飙突进的楚军戈矛利刃之下魂归泉下!他们至死都圆睁着惊愕茫然的双眼,仿佛不能相信死亡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鲜血在篝火的微光与箭矢掠空带出的火光中疯狂泼洒!
屈瑕一马当先,年轻的血被彻底点燃!他手中长戈每一次迅疾的挥扫都带起一串刺目的血虹!两年光阴的砥砺早已褪去了当初初阵的生涩,唯剩刻骨的杀气在这片被突袭点燃的修罗场中毫无节制地绽放!楚卒紧随他们的主帅,战刀狂砍,长戈突刺!
郧军完全懵了!营盘内如同被倾覆的蚁穴,彻底陷入疯狂混乱!刚刚从帐篷里踉跄爬出的士兵甚至找不到自己的武器,就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箭矢贯穿胸膛!试图组织抵抗的低阶军官,瞬间被数支短矛同时刺穿!侥幸挣扎上马的骑士,被密集的箭雨射落!火焰如同贪婪的金蛇,以惊人的速度在堆积的营帐、粮秣间窜升蔓延,火光冲天而起,将半边天空映照得如同血色地狱!
惨烈的嚎叫撕心裂肺!
“败了!败了!”
“楚人是天兵神将!不可敌!”
“逃命吧!”
绝望的哀鸣在营盘上空彼此应和。郧军最后的抵抗意志在残酷高效的屠杀面前彻底崩溃。幸存的士兵扔下武器,撞翻阻挡的一切,如同没头苍蝇般四散奔逃,试图钻入营盘周围那仅存的黑暗角落!
“莫敖!右翼!”斗廉的声音穿透浓烟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波动,“尚有残部向营后树林逃窜,恐有后患!”
屈瑕杀意正酣,眼神如噬血猛虎:“交给我!一个不留!”他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温热血浆,勒转马头,狠狠一夹马腹,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亲兵直扑那片黑暗笼罩的丛林!
当东方云隙中挣扎着透出一缕微弱的鱼肚白时,杀声渐歇,火焰渐灭。唯有未散的浓烟如同巨大的灰色幡旗,依旧在破晓的寒风中缠绕着死寂的蒲骚城,缓缓飘升。
城外,楚军的营盘取代了废墟。屈瑕立于尚带夜露的高坡,晨曦初露的光线映在他残破染血的甲胄上。他略显疲惫的目光扫过尸骸枕藉的战场,扫过远处那笼罩在浓烟里、城门紧闭如同死物的蒲骚城,最终落在脚下两只刚刚签定完毕的牍片上。
那是贰、轸两国特使,连夜赶来,跪呈的乞盟血书。
屈瑕嘴角终于浮起一丝久违的弧度。他举步,走向那高燃的献盟柴堆,动作庄重而肃穆。火焰猎猎舔舐着浸透松脂的柴薪,他亲手将一份盟书,投了进去。火光刹那盛放,将他脸上残存的血污照得发亮。贰、轸两国的使者面如土色,匍匐在下方,身体抖如筛糠,不敢仰视。
“自今伊始,贰、轸即为楚之臣属!”屈瑕的声音在晨光中响彻旷野,“两国当以楚令为首!若有背离……”他猛地拔出佩剑,阳光下剑锋如雪练直指,寒气逼人,“蒲骚之夜,即其前车!”
一年光阴在青铜兵器摩擦的冰冷与战鼓沉重的节奏中匆匆滑过。
时值公元前700年深秋,南方的暑热尚未尽退,但山林间已悄然渗透进一丝凛冽的寒意。楚军将绞国都城南门外的整片荒野踏成一片泥泞狼藉。沉重的营帐如硕大的蘑菇簇拥着中军帅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反复踩踏后的腥气、马粪的温热酸臭和士卒身上挥之不去的汗盐味。
年轻的屈瑕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屈瑕莫敖”。他身披华丽的犀甲,踞坐于帅帐中央巨大的木舆图前,手指沿着图上那起伏不平的沟壑线条,缓缓划过被巨大山形环抱的绞都南城。
“绞都,”他的声音沉稳自信,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从容,仿佛眼前的城池已是他囊中之物,“四面环山,唯此南门地势略缓,当为我破城之路。然绞人……”他嘴角掠过一丝洞悉猎物的轻蔑冷笑,“地狭而民悍,悍则必鲁!行事鲁钝,必少智谋。”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