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楚人崛起(1/2)

暴雨抽打着云梦泽的边缘,车铃在泥泞中哑了。周昭王的八马拉的战车深深陷在腐叶与烂泥搅拌的深渊里,华盖早已被南方蛮横的雨撕成了破絮。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水汽搅合的土腥气,昭王玄端袍袖溅满泥点,他手中的鎏金长剑指向南楚方向一片翻腾的墨绿屏障——

“蛮楚!熊艾!”厉喝在湿沉的水幕里显得单薄。

利箭破空声音远比天子的吼叫更锐利!一个亲卫捂住脖子栽进泥水,血瞬间被浑浊吞没。

箭雨不停泼下!

更深处墨绿色的原始丛林发出异响。昭王惊惶扭头,潮湿阴影中,无数赤膊上身的战士仿佛凭空长出来的树藤,肌肉虬结的身躯涂满黑色与靛青染料,无声从泥水烂叶里拱起,青铜钺反射着暴雨冰冷的水光,劈开一个又一个喉咙!

熊艾如一棵移动的巨松立在百步外高地。他赤裸的胸膛如铜铸,图腾狰狞盘踞在皮肤上。

“楚人的地界,只埋周人的骨头。”他声音穿透雨幕,带着沼泽深潭的回声。

钺落!又一个试图护驾的亲兵头颅翻腾坠落泥浆中。泥浆迅速被滚烫的血染成深褐。

泥沼仿佛活了过来,每一次挣扎都将更多的战车和人马吞噬。昭王身旁最后的甲士疯狂挥舞戈矛,却在涂满泥泞、滑如泥鳅的楚人面前显得笨拙而无力。一名楚军战士低吼着滚入车轮下,用短刀猛砍车轴,伴着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昭王的重型战车猛地向一侧倾斜,雕饰华丽的轮子深深陷落。车上两名负责驾驭的车左、车右猝不及防,被甩入深不见底的黑色淤泥坑,连惨叫都被粘稠的泥浆闷死。

昭王在车辕剧烈颠簸中死死抓住,这才免于被甩入死亡的深渊。他抬眼望去,绝望像冰冷的蛇缠绕全身——那位立于高处的楚国君主熊艾,在狂风暴雨中纹丝不动,眼神如冰封的湖泊,没有丝毫波澜。在绝对的武力碾轧下,他这位坐拥四方朝贡的周天子,不过是一个陷入绝境的困兽。

最后一根弦断了。周王师仓皇的鸣金声在雨水的淫威下变得又闷又哑,如同垂死野兽的呜咽。残存的兵卒丢弃了沉重的兵甲,争相涌向后方尚未被完全淹没的泥路,只恨父母少生了两条腿。那些陷在泥中的战车和士卒成了楚人绝佳的靶子,箭矢不再吝啬,无情地收割着生命。

雨水冲刷着死者的面孔,泥沼之上漂浮着周人镶玉的发冠和染血的甲片。熊艾踩着淤泥,一步步走向那辆歪斜的天子战车。车上的昭王,面色惨白如同剥去血色的兽骨,金剑早已不知失落何处。熊艾走到车辕旁,目光掠过昭王身上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精美玄端服,那金丝彩绣的蟠龙似乎也在泥污中黯淡了下去。

熊艾的脚沉重地踏上铺着锦缎的车板,俯视着周天子。他粗糙的手指猛地探出,一把扯下昭王玄端前襟佩戴的蟠龙玉璜——那是周天子身份的至高象征,温润的玉质在泥血中更显森然。没有任何言语,熊艾随手将这枚沾染了君王气息的玉璜抛向身后翻滚的泥潭,动作随意得如同扔弃一根朽木。玉璜噗嗤一声沉入黑泥,瞬间消失不见。无声的侮辱,比最恶毒的咒骂更能洞穿人心。那一刻,周王室在江南沼泽中构筑了几代人的威严,随着那块象征天命的玉璜,彻底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泥淖。

楚地深处,荆棘丛生的水泽边缘,新矗立起巨大的祭祀土台。台前,十口盛满血酒的新陶瓮在风中蒸腾着浓烈腥气。台侧高悬着缴获的周王龙旗,刺眼的金色蟠龙旗上沾满干涸的黑泥与可疑的暗红斑点。

丹阳宫的大殿从未如此喧嚣过。楚人粗犷豪迈的笑语几乎掀开覆盖茅草的屋顶。战士们席地而坐,身前摆着劫掠来的周王室美酒与珍器,大块烤得焦香的野猪肉在口中被撕扯,油脂顺着粗糙的手指流淌。鼎、簋、尊、觚……形制各异却都布满饕餮狰狞的周式青铜礼器随意地堆放在篝火边,里面盛放着鱼汤或饭食,器底象征着周人威权的铭文被烟火熏得模糊不清。熊艾端坐于大殿最深处,肩披整张虎皮,右手紧握一柄青铜战钺。钺身上,尚凝着来自昭王车驾中某位重要贵族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他左手举起的酒爵,竟是周天子专用的赤玉爵!通体剔透如血的玉石在火光映射下,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景象,映照着台下沉醉于狂喜之中的楚人勇士,也映照着他古铜色脸上冰封般的冷硬线条。他仰头,将爵中浓烈的酒浆一饮而尽。

水鸟盘旋在荒芜的湖泽上,发出粗哑的鸣叫。楚宫比往日更沉默。巨大的铜坩埚立在空旷庭院中央,新王熊渠背对着火光,影子拉得很长。他宽厚的手掌紧握一根陈旧兵器——正是熊艾当年用来劈杀昭王亲卫的钺,血迹早已沁入铜的肌理,与氧化后的绿斑驳交错。

史官屈巫捧着简册跪在阶下,声音平板:“周制,‘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凡诸侯征讨,非王命不可行。”

熊渠猛地转身,赤铜剑鞘猛地砸在陶片上!“诸侯?周王命楚为子爵!年年纳贡苞茅!”他指着南方雾气浓重的大泽,吼声震动着空阔的大殿,“我父王熊杨在时,周人是如何逼杀他的!熊艾祖王,又是如何血战昭王!”坩埚暗红的火光在他眼中跳动,“既为蛮夷,何须守他周人的礼法!”手臂一挥,“调鄂城之卒,集南阳之众,先拔庸国!”

“王上——”老令尹申息膝行几步,脸上褶皱深刻如楚地山壑,“庸扼住汉水要道,城坚粮广,且有天堑……其国深沟高垒,甲兵足备。昔年周室南征,庸君未尝不谨守臣节,贡献方物。若骤然攻之,师出无名,恐邻邦惊惧,恐为天下口实啊!”

熊渠的青铜王钺擦着申息肩头剁入条石地面,溅起几点火星!“老令尹!”他声音如同沉雷滚过空旷大殿,铜钺寒气几乎贴到申息面上。“无名?我楚男儿在汉水捕鱼,庸人弓弩射我,此是无名?我樵夫入山,遭庸国守备剥皮悬树示众,此是无名?我楚人东贩盐西鬻铁,过庸需抽重税,稍有不从便锁拿为奴,此是无名?更有一桩血仇压在心中——吾父熊杨,当年为求存,冒险北上朝周,返程渡汉水,庸船竟在江心倾覆!父王不谙水性……庸人!庸人!此仇刻骨!”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如网,“城再坚,挡得住楚人祖祖辈辈浸了血的铜吗?天堑再险,挡不住我们楚人噬骨的恨!”熊渠俯身,声音压得如同毒蛇嘶鸣,“申息,你可知铜绿山深处,楚人掘矿的枯骨层层叠叠,有多少是庸人派细作来破坏矿道,塌方活埋的?铜是什么?是楚人的命,是砍断周人锁链的牙!”目光如电扫过阶下或犹豫或激愤的群臣,一字一句如凿石:“周天子无力征讨,是周室之衰!庸国挡我生路,是庸国之罪!趁他病,要其命!传令三军:楚人当为猛虎,逐鹿江汉!打破庸都之日,军功之重赏,非金非玉,乃汉水岸上、铜矿山下——千里沃土、百座锡铜之矿!为我大楚子孙,杀出一片天!”

陶瓮在熊渠脚下爆裂开无数碎片。老令尹申息肩头被青铜钺削落的布片在空中飘了一下,终于垂落。偌大的宫院里,只剩下熔铜火炉永不疲倦的热风吹响号角,呜咽如兽鸣,唤醒了这片荒原巨兽血脉里的搏杀欲望。楚宫巨大的铜坩埚内,猩红的铜浆翻滚着气泡,映着熊渠古铜色的脸和眼中灼烧的野心,如同即将出柙的猛兽,已无法再被约束于荆山的藩篱之中。

青铜戈矛组成的森林在汉水北岸移动,肃杀之气凝固了早春的风。熊渠战车排在最前,车辙深深压入江汉平原肥沃的黑土。

他猛地拔剑,剑锋划过甲胄肩头凸起的狰狞饕餮:“看见那片沃土了吗!庸人用我们的铜,打造过多少箭镞射杀我们的父兄!血仇只能用血债洗!”利剑向天,“拿下庸国都城!楚国的火种,今日要从灰烬里烧出江汉万里云天!”

沉重的号角撕裂苍穹,牛角和铜皮震响汇成洪流,楚军如决堤的黑色洪水,扑向庸国城墙!城墙上的箭矢与铜制的盾牌交锋,金属碰撞声密集如暴雨敲打铜锣。

庸国的都城扼守在汉水之阳,背倚连绵的山地。数丈高的夯土城墙,由层层黄土与草筋交叠夯筑而成,其外再以巨大的木排为筋骨加固,木排间隙填以黏土碎石。城墙的堞垛之后,人影憧憧,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引弦待发。墙下还有一道深深的护城河,引汉水支流灌入,水面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冷冽的乌光。

熊渠的战车轰然停下,在距离城墙箭矢射程之外的一处矮丘上。他目光如鹰隼,冷冷扫过那道高墙。

“左师攻东阙门,右师攻西阙门!”他声音洪亮如同雷霆,穿透猎猎风声传遍三军,“云梯准备!填壕车准备!”他猛地一挥令旗!

“杀!!!”

楚人军队骤然爆发出震天的狂啸!两翼的方阵如同被惊散的蚁群,悍不畏死地开始朝着城墙奔跑!巨大的木质云梯被数十名健壮士兵扛着向前冲!东城角下,一群楚人赤膊上阵,推着简易的“轒辒车”——这是一种顶部覆盖多层厚实生牛皮、形如小屋的木车,用以掩护运土填壕的士兵——推向护城河!

墙上的庸军开始还击!

“放箭!”庸国守将嘶哑的吼声在城墙上传开。

刹那间,乌云蔽日!密集的箭矢如同成群的蝗虫,铺天盖地朝着城下的楚军扑来!箭雨凶狠地扑打在楚人的木盾上、铜甲上,发出密集的“哆哆”声,如同啄木鸟在狂啄树干!更有些力道强劲的镞箭越过盾牌缝隙,狠狠扎入人体,惨叫声立刻混杂在金铁交鸣声中。推着轒辒车的楚人被重点“照顾”,无数箭矢钉在顶盖的生牛皮上,有些穿透牛皮边缘扎入推车士兵的手臂肩背,血花不断迸出!

然而楚军冲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他们顶着箭雨,如同奔涌不息的潮水!

“填壕!”一辆轒辒车终于冲到了护城河边,士兵们顶着城头的石块抛掷,疯狂将车中的泥土草袋投入河中!

与此同时,云梯架上了西墙!沉重的木梯顶端,巨大的铁钩死死咬住城墙边缘的垛口!

“上!”楚军死士口衔短刀,悍然踏梯而上!他们身上只有简陋的皮甲甚至粗布衣,一手持木盾护住头胸,一手死死抓住梯档,向着墙头攀登!

迎接他们的是更加恐怖的雨!滚烫的桐油混合着烧沸的金汁

人畜粪便)、炽热的炭块、巨大的石块如同雹子般狠狠砸下!一股黄绿色的热流兜头泼在当先的楚兵身上,皮肉立刻发出滋啦爆响,升起混合着恶臭的白烟,士兵的惨嚎撕心裂肺,整个人如断线的木偶般从半空坠下!接着是沉重石块落下,砸中下方攀爬的同伴,瞬间数人骨断筋折!

然而楚人仿佛不知死亡为何物!一拨人倒下,又有一拨人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狂嚎,踏着同伴的尸骸和滚烫的油水,再次奋力向上攀爬!血水混合着沸腾的金汁沿着城墙表面流淌下来,将夯土墙皮染成一种诡异的红褐色!

熊渠在矮丘上观阵,面色纹丝不动,只是下颚咬肌紧紧地绷起。他再次挥下手中沉重的令旗!

轰!轰!轰!

战场后方,数尊巨大笨重的“撞车”被推到了护城河边!撞车主体是一根需要十数人合抱的巨木,前端包裹着尖锐厚重的青铜椎头!巨木被悬吊在一个粗大的木架上,数十名肌肉虬结的楚军士兵,在号子声中拼命拉动连接巨木后端的粗索,将其高高拉起!然后猛地松手!

沉重的巨木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撞向坚固的城门!

“咚——!!!!”

如同九天惊雷在城门口炸响!城门剧烈地震颤!木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上面加固的大铜钉蹦跳扭曲!每一次撞击都让整段城墙似乎在微微发抖!城门楼上的庸军守卫被震得站立不稳!烟尘簌簌落下!

熊渠的眼角终于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他看到了!那沉重高大的城门,虽然外包青铜钺钉,但在恐怖巨力的反复冲撞下,铰合的木齿结构正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门上加固的铜钉在剧烈撞击下,有的已经硬生生被挤入厚木深处,留下撕裂的印痕!更有些钉头已被撞弯、砸扁!他豁然拔剑高举,声音劈破战场喧嚣直抵前线:“撞!给寡人撞开这扇阎王门!撞开了,撞车上活着的,每人赐铜戈三柄,良田十顷,免十年贡赋!破城首功!”

巨大的撞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一声重过一声!城门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和破裂声!终于——

咔嚓!嘣!!!

一声如同山崩地裂的巨响!城门中间最厚实的主门栓,那根碗口粗的坚硬栎木,在承受了无数次恐怖的撞击后,硬生生从中央断裂开来!巨大的城门如同被撕开的巨兽口吻,轰然向内洞开,露出后面无数庸军士兵煞白惊骇的面孔!

城破了!庸国苦心营造的坚城巨防,最终没能挡住楚国复仇的怒火。

浓重的血腥气笼罩着刚刚寂静下来的庸都。宫室高台残破,木柱焦黑还冒着细烟。军吏拖着滴血的麻布口袋穿行于死寂残桓间,里面装满散乱的青铜器具——矛尖、戈头、破碎的鼎足,叮当作响。鄂侯侈的尸体被随意扔在台阶下。

“王上,庸君自焚于后殿。”熊渠长子熊康提剑跪报。他精悍挺拔,战甲上泼洒着大片凝固的深褐色血斑,脸上还带着一丝尚未平息的杀戮戾气。鄂地铜绿山巨大矿坑轮廓在远处烟尘中隐隐若现,宛如蛰伏巨兽。

熊渠眼神却掠过熊康,望向更南的广阔苍茫。

“鄂人没了,但扬越还在江对面嘶鸣。铜绿山滚烫的矿石……可不能只满足庸国这点破铜烂铁!”战靴用力踹了下台阶上散落的一块箭簇。

“父王,”熊康向前一步,压抑着兴奋低声道:“庸地果然富庶!府库中搜出存粮数千斛,足以支撑我军半月有余;新缴获的铜戈矛簇成箱堆叠如山,其品相甚至优于我楚工坊所出!还有匠人——我搜遍内城,擒得专精于造箭的匠人二十余名,铸矛的九人,冶炉师更有七人!皆愿为我楚国效力!”

熊渠的目光终于从南方烟水深处收回,如同探灯的幽光扫过血污狼藉的台阶,落在熊康血迹斑斑的战甲上。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矿石摩擦般的粗粝感:“好。但这些东西还不够。庸国的根在这里扎得太深,骨头还不够碎。传寡人令:庸国王室宗亲,斩!五服之内亲贵大臣,斩!曾领兵抵抗之大夫以上将官,斩!三族皆诛,一个不留!”他抬脚,狠狠踏上鄂侯侈那只已经开始僵硬的、曾象征着权势的手背,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将其余庸人,凡身强体健之男丁,编为五队。两队押赴铜绿山、锡穴两地,死命开采!一队解往丹阳,修宫筑路!两队充入军中,为前驱,下次征战,让他们冲在最前面!”他的脚在鄂侯断骨上碾了一下,“要让这江汉大泽,闻我楚军之名即肝胆俱裂!要让这山里的铜,为楚国铸剑,砍断所有不臣之颈!”

熊康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火焰,单膝触地:“儿臣领命!”旋即转身大步走入宫殿深处弥漫的血腥与烟尘。

熊渠独自立在满目疮痍的台阶顶端。脚下的尸骸被卫士拖走,在石阶上留下长长的黑红拖痕。他的战靴毫不在意地踩在黏腻冰凉的血污上。风卷着浓烈的焦糊与血腥气从破碎的宫室中涌出,掠过他的脸庞。他向南望去,越过刚刚沉寂的战场废墟,目光似乎穿过了烟波浩渺的大泽,直抵更南方那片被百越、扬越占据的、埋藏着更加庞大赤铜矿脉的莽莽群山。

楚宫大殿笼罩在肃穆氛围中,空气凝滞得能清晰听见铜壶滴漏水的滴答声。殿外传来沉重脚步和青铜甲片摩擦声。熊渠三子身着正式甲胄,肩披黑色犀甲护肩,腰悬战钺大步进殿。

熊渠端坐于上首镶满绿松石青铜座,声音响彻空旷大殿:

“吾祖熊艾以血拓土于荆棘之地。周天子远,畏其威名。今天意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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