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荆山血火(2/2)
喧哗声浪仿佛被一只手骤然拉开帷幕。那是觥筹交错的清脆撞击声、放肆粗豪的狂笑夹杂着高谈阔论、丝竹管弦之声丝丝缕缕缠绕其中,还有清晰入耳的马匹嘶鸣和车轮碾过的辘辘声响……所有的声音最终都被一种几乎掀翻帐顶的宏大节奏带动,整齐划一地叩击着冰冷的空气!
“周——王——威——仪!”
“威——仪——周——邦!”
这呼喊如同海浪般从玄鸟大帐方向铺天盖地涌来,一遍又一遍,排山倒海!每一声都重重撞在人的心口!仿佛要将这岐阳大地上所有其他的声音都彻底碾碎、吞噬!
熊绎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口中的橘子汁液冰冷,酸涩得近乎灼烧喉咙。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那双因寒冷和疲惫而显深陷的眼窝里,瞳孔深处被瞬间凝结的冰冷彻底淹没。
这狂热的声浪如滚滚巨轮般碾压过整个营地,而另一阵杂乱嬉笑的噪音却如同贴着地面蔓延的毒藤,悄悄地钻入了偏帐冰冷凝滞的空气里。声音像是隔着几重厚厚的营帐布料传来,模糊不清,却奇异地捕捉到了某个关键的字眼。
“……蛮……子……”“橘子……”“荆楚……野人……”
其中夹杂着一个拔高的、刻意模仿某种粗笨音调的怪腔怪调:“橘……子……啊!”这短促怪笑尖锐得像刀子刮擦骨头,充满鄙夷的轻佻直透帐幕!
青桐如同被这针扎般的怪笑戳中。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向熊绎。熊绎正低头看着自己指间沾满的、黏腻发黄的橘子汁液。灯光昏暗,他脸上的表情被深刻的阴影笼罩,分辨不清。只有他微微蜷曲的、沾着汁液的指关节,在昏暗中显出过分清晰的僵硬。帐外那片震耳欲聋的“周王威仪!”的声浪还在惊天动地席卷而来,几乎要将那零星的讥笑彻底淹没。但那讥笑,像淬毒的针,一旦扎入皮肤,便开始无声地溃烂流脓。
寒意,在夜最深沉的时刻达到极致。营盘中央熊熊燃烧的几大堆篝火,火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帐篷毡帘缝隙,只能在地上投下些微微颤抖的、浅淡诡异的暗红影子。巡逻甲士沉重的、整齐的脚步声踏过冻硬的土地,带着一种刻板的冷酷节奏,每隔一段时间便如同跗骨之蛆般碾过寂静的边缘。
偏帐之内,寒气仿佛有生命的活物,丝丝缕缕渗透每一个角落。中央地面那堆半燃的灰烬已然冰冷如石,再也无法提供一丝热气。
熊绎依旧保持着那个跪坐的姿态,像一尊已在寒冷中坐化的石像。不知何时,他身上已多了一件更厚实的熊皮大氅,那是楚人惯用的粗陋兽皮缝制。大氅沉重地包裹着身躯,只露出一双如同夜色凝固成的眼睛。旁边的地上,那个盛满橘子的藤篮不知何时已被清空,只留下底部那些嫩得几乎滴出汁水的橘叶,散发着一缕微弱而固执的清香。
“冷。”青桐的声音从帐幕最边缘的阴影里传来,像怕惊扰了什么一般低微。她身上裹着厚实的旧羊皮褥子,但这褥子在岐阳夜间的寒气面前显得如同纸糊。
熊绎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动,那目光穿透厚重毡帘,投向外面只有无边黑暗的某个方向。他覆盖在厚重兽皮氅下的手指似在微微收拢、摩擦,如同在盘算某件极其细微之物。
“取橘枝来。”熊绎的声音干涩低沉,每个字似乎都需用力挤压才能从冰冻的喉咙里弹出。
青桐立刻起身,快速走到放置杂物的角落。她在那一大堆随意堆叠的枯柴和蒙尘的杂物中翻找。最终,她抽出几根格外坚韧笔直、刚劲有力的新鲜枝条。这些枝条是捆橘子时特意留下的撑枝,有小指粗细,坚韧异常,枝上的尖刺刚刚被篝火烤烫烫软、刮平过,触手不再扎人。她把那几根冰冷的枝条递到熊绎身侧。
熊绎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伸手接过。那双被冻得布满裂口的手,稳稳地把几根枝条拿握在掌中。他的动作异常仔细,甚至显得有些过分专注,似乎在无声地掂量、丈量着这木条的长度、粗细、弯曲的弧度……指腹反复地在烤软变色的刺痕处来回捻磨。
偏帐内,只剩下风在帐篷帆布外鼓荡的呜咽声。青桐盯着他指间那几根在幽暗光线里难以看清的橘枝,感觉那枝条如同凝固的蛇类,冰冷、沉默,却又带着某种蛰伏待起的暗流。寒意刺骨。
他抬起枯井般没有起伏的眼眸,视线缓缓掠过青桐凝固的脸。薄唇微动,吐出两个字,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音节却都敲打在紧绷的空气上:
“备水。”
子时已过,营盘完全沉入死寂之中。连值夜的兵卒也倚靠着篝火余烬的温热,在冰冷的盔甲包裹下打着瞌睡。
偏帐厚重的毡帘被一只手臂无声掀起又落下。熊绎出现在帐外。他身上那件熊皮大氅被一条韧劲十足的葛绳紧紧束在腰间,显得精悍利落。冰冷入骨的空气骤然刺在脸上,他微微眯了下眼,不动声色地扫视过营盘。守夜哨兵的脑袋在尚未熄灭的篝火旁微点,一匹拴在桩上的战马不安地刨动着冻土。
一个等候在阴影中的楚军侍卫无声递来一根长矛。矛杆异常光滑沉重,矛头并非石制,也非粗骨,而是一整段经过千锤百炼、又经烈火反复锻打淬火、磨砺出刃口的坚韧老竹的尖端。整支矛呈现出均匀的暗青色,在冰冷星光下隐隐流转着水波般内敛的光泽。熊绎接矛入手。那竹矛沉甸甸压着冰凉的手心。
没有只言片语。黑暗中的楚军影子般无声行动起来。两人留在帐口隐入黑暗,另两人悄然尾随。熊绎走在最前,脚步踩在因白日践踏又被夜寒冻结、冻得硬实无比的地面上,毫无声息。他看似随意地走,却精准地避开巡逻甲士固定的路线,方向明确——那靠近营地边缘、一条因河面冰封而几乎不见水迹的曲折河道方向。河道弯弯绕绕,一侧正好紧贴着一片被开辟出来、专供随行甲士及其马匹驻扎的营区。
冻云低垂,将惨淡星光尽数吞没。刺骨凛冽的寒风在营盘之间尖锐呼啸,裹挟着冰冷颗粒,刺得人面皮生痛。
他们停在一处下风口、远离主道的河道弯处。这里的冰面覆着厚厚的、白天踩踏后遗留又被冻硬的污泥尘垢。寒气仿佛有形之物,从冰面凝结,直往骨头缝里钻。
一个楚军无声地脱掉粗糙草鞋,赤脚踏上冻硬成铁一样的黑色污泥!他身体瞬间绷直,喉咙深处溢出控制不住的倒抽冷气声,牙齿因极致的寒冻而剧烈地格格打颤!但他硬是挺住了,只蹲下身,用颤抖的手,从背着的简陋皮囊里掏出一团混杂着兽脂的枯朽苔藓。他将那湿冷粘稠的混合物涂抹在冰面一处相对平滑的位置上。油脂暂时隔绝了冰面彻骨的寒气。
另一个楚军紧随其后,动作更快,也更僵硬。他用赤脚踩上苔藓兽脂覆盖之处,弯腰将几根烤软磨平过的坚韧橘枝,极其小心地、深深插入冰面上一道天然冻裂开的缝隙边缘!那动作如同插秧,却带着一种精细得几乎刻板的专注。
熊绎脱去沉重的熊皮大氅,将其丢给身后的楚军。寒气瞬间像无数细针,刺透他身上单薄的深衣,扎入皮肤深处。他赤着脚稳稳踏上冰冷——这酷寒远非荆山可比——脚下的冻土硬得如同顽石,寒气砭骨。但他面色沉静,毫无所动。他弯下腰,接过部下递来的、同样蘸满冰冷粘稠兽脂苔藓物的木碗,将那些深绿的膏状物涂抹在自己赤裸的脚掌和小腿上。滑腻、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
然后,他一手接过那根沉重、泛着幽幽青光的淬火硬竹矛,另一只手,稳稳按在了那几根已经深深插入冰层缝隙的橘枝顶端!那橘枝经过特别烤制刮平,又粗又韧,带着木质天然的刚硬弹力!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得肺部如同被挤压。身体重心下沉,脚下猛地发力蹬踏!双脚踩着冰冷苔藓,如同黏在冻结的河面上。那股爆发力量通过身体核心,狠狠传递到按住橘枝顶端的手掌上!插在冰缝中的橘枝被他掌心的力量凶狠地向下一压!坚韧的橘枝弯成一个令人心惊的弧度!
“吱——嘎!”
冰层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尖啸!橘枝所压下的那一点冰面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痕向四周飞快蔓延!
熊绎的身体如同投石索弹出的石球,顺着橘枝撬开冰层带来的角度和那竹矛撑地的力道,猛地向前一弹!他的身影如同鬼魅,顺着他和部下刚才快速用油脂苔藓涂抹出的一条湿滑路径,贴着龟裂的冰面边缘,无声无息地滑钻而入!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同演练了无数次。冰冷湍急的水流瞬间将他包裹。
两个赤脚的楚军立刻扑上前,一个死死按住冰洞口边缘因震动而翘起的锋利冰碴,另一个则飞快地将冰洞口周围几块松动的冰块推平、压实。风卷起地上尘沙雪粒子,打着旋落在那一小块刚被短暂破坏的河面上,眨眼间便将那个不自然的、渗着幽幽寒水的洞口掩盖了大半,只余下一道极其微细的黑痕,很快便在流动的风雪中淡得几不可辨。随即,两人无声息套上冰冷的草鞋,迅速拾起熊绎脱下的熊皮大氅和所有杂物,身影重新融入黑暗里。
熊绎在刺骨的河水中潜行。水流冰冷湍急,像无数小刀子切割皮肤。他用双腿有力地蹬水,一手紧握那柄坚硬沉重的淬火硬竹矛,作为控制浮沉和方向的水下之舵;另一只手则如同有生命的探针,仔细地摸索着冰冷湿滑的岸壁河床。
水很浑浊,黑暗中几乎目不能视。唯有水流刮过耳廓的哗哗声和身体本能对抗冰冷的僵硬感清晰异常。他完全凭记忆和对地形走向本能的认知前行。水流速度并不均匀,有时缓慢平稳,有时又骤然加快,带着水下暗流漩涡无形的吸力。每一次竹矛撑点河底或蹬水调整方向,都消耗巨大体力。
不知潜了多久,水流变得滞缓浑浊。他试探着将头谨慎地伸出水面,轻轻带起一丝水花。前方只有浓重得化不开的黑夜。他立刻重新下潜,凭着感觉向上贴近陡峭湿滑的岸壁——那里应当接近那片驻扎随从甲士的营地。
指尖终于触到河床与营垒土壁相接的冰冷根须和冻硬的淤泥。他停了下来,手脚悬在冰冷的水中。他猛地吸足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黑暗水域中所有的沉重力量都压入肺腑深处。身体微微下沉。随即,双手同时撑住岸壁下的盘虬树根!腰部猛然发力!整个人如同一尾被激怒的巨鱼,带着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力量,悍然冲出水面!
冰凉刺骨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他一个滚翻,悄无声息地滚上覆满冻土和几近枯死的黑色草根的堤岸。冰冷的湿衣紧贴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因为极度的寒冷和方才剧烈的爆发而微微颤抖。牙关咬得太紧,以至于下颌骨处传来细微却清晰的酸痛感。
他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地,像一块冰冷的黑色卵石。湿透的身体在冻硬的砾石和泥土上蒸腾起细微白气。眼睛在黑暗中急速适应。前面几步之遥,便是连绵的营帐边缘。一顶巨大的帐幕背对着河道,帐篷厚实的皮毡浸泡在泥浆中。这是专供齐国随行护驾士兵住宿的地方。除了远处篝火残烬传来极微弱的、扭曲模糊的光晕外,再无其他光源。厚重的鼾声混杂着含糊不清的梦呓,隔着帐篷厚厚毡布沉闷地传出来。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这片紧邻营区边缘的复杂地形:帐篷的撑绳埋在土里打下的木橛子、被随意丢弃的杂物、冻硬的泥潭边沿……
然后,他的视线倏然钉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地面——那里插着一根固定帐篷主绳索用的坚硬木桩!桩子深深夯入冻土,顶部打磨过的痕迹在黑暗中隐约可见反光。那正是昨夜为拴牢帐篷所砸下的撑柱!
熊绎贴着冻土爬行过去,动作迅捷无声,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毒蟒。他在木桩边停住。那双沾满泥泞、冻得通红的手,缓缓探出,稳稳地、如同拥抱情人的脖颈般……合握住了那根冰冷的木桩顶部!
肌肉在湿透紧贴的单薄深衣下块块贲起!一股沛然的力量从肩臂腰腹爆发出!那力量凝聚如铁,完全灌注于紧握木桩的双臂!冻得硬如磐石的泥土被他双臂爆发的巨大力量强行向上扯起!沉闷的、如同撕裂什么东西的声响被营帐内传出的鼾声完全掩盖。那根打入地下足有尺余深的木桩,竟被他硬生生从冻土中一寸寸拔起!
他拔出木桩,立刻俯身贴近帐篷底部毡布被拉起的缝隙,无声地将桩体用力压下!沉重的木桩被楔入帐底边缘和冻硬地面那狭窄的空隙之中!桩身硬生生将原本密封严实的帐篷皮毡向上顶开了些许!
浓烈混浊的气息立刻从那被强行撬开的缝隙里汹涌而出!那是数十个成年男子拥挤睡眠一夜后残留的汗味、皮革鞣料味、酒肉气、劣质燃煤灰烬味……几乎凝成一堵带有温热感的、混浊肮脏的气墙!
缝隙被撬开不到两指宽,但足够!熊绎没有一丝迟疑,甚至没有深吸一口气。他如同某种没有骨骼的软体爬虫,身体扭动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肩膀挤着湿衣率先塞进那道缝隙!接着是头颅、胸腹、腰胯……整个人沿着那被木桩撑起强行扩大的狭窄通道,如同融化的水银般,毫无声息地滑了进去。整个过程快得只有湿衣摩擦皮毡的极细微声响,瞬间便被帐内此起彼伏的粗重鼾声彻底吞噬。
缝隙处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湿迹,混杂在原本就满是泥污的帐篷边角。那根刚被拔起的木桩,孤零零地、带着新鲜泥土的腥气,被随意丢弃在缝隙外的泥地里。
帐内鼾声依然如雷。空气灼热黏腻,带着浓烈人畜气息。齐国的随驾卫士们毫无察觉,沉睡的身躯在厚实被褥里微微起伏。靠近火塘边缘的位置,两个年轻些的士兵甚至惬意地咂着嘴,不知梦中啃食着什么美食。
熊绎贴着帐篷内壁的暗影区域,如同最擅长潜行的幽影。湿透的衣服紧贴着他的身体,寒气逼人,却诡异地与帐篷内混沌温热的气息暂时交融。他没有呼吸,只用双眼在深沉的黑暗里捕捉帐内任何可供参照的轮廓。目光快速掠过熟睡士兵模糊的面孔,掠过堆叠在地上的铠甲和皮囊,最终落在了帐篷最深处——那是离入口最远、相对最干燥的一块区域。一个魁梧的身形裹在厚厚的羊皮褥子里,侧身而卧,发出粗壮均匀的鼾声,几乎如同闷雷滚动。那身形轮廓和他脚边摆放整齐、擦拭得较为光亮的青铜短剑,显示出这人身份更高。
熊绎没有动那柄剑。他伏低身体,每一步落下都极端谨慎,避开地上散落的草席碎块和武器。距离那个熟睡的人只有一步之遥。时间仿佛被冻结,只剩下鼾声像催命的擂鼓。他缓缓伸出沾满泥污的右手,手指弯曲着,如同猎人等待捕获猎物致命要害的瞬间——目标不是咽喉,不是任何可以发出致命呼救的部位!而是目标微微起伏的胸腹下方、羊皮褥子边缘漏出的一只赤裸的脚掌!
手掌带着冰水的寒意,猛地如同铁钳攫住了那脚踝!
“呃……”
睡梦中的魁梧士兵骤然惊醒!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一道湿淋淋的黑影!极度的惊恐如同寒冰刺入骨髓,瞬间冻结了他的喉咙和所有的声音!不等他将那声含糊的惊叫化为实际的警告,黑影的动作已经继续!熊绎那只攫住对方脚踝的手臂猛地发力回带!那士兵整个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从温暖的被褥中拖拽出来,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就在对方身体翻滚下落的瞬间,另一只覆盖着冰冷河水的手掌已经凶狠地捂压上来!同时膝盖重重地顶住对方的腰腹软肋!巨大的力量将这猝然遭遇偷袭、筋骨尚在酥麻、惊骇欲绝的士兵死死压制在地。士兵整个身体如同被巨石压住,胸腹被顶得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口的气流被死死卡断!
那双因惊骇而暴睁的瞳孔里,清晰地印着熊绎湿发紧贴的前额,以及那双在黑暗中宛如吞噬了所有光线的眼睛。熊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去看那士兵因为窒息和恐惧扭曲的脸。捂住对方口鼻的手掌稳定而决绝,每一根手指都像冰冷的铁钩深深陷入皮肉和下颌骨连接的关节软肉中,精准地阻断呼吸和发声通道!
士兵的身体本能地开始疯狂扭动挣扎!双臂徒劳地挥舞抓打,双腿乱蹬!每一次挣扎碰撞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踢翻了旁边一个尚在沉睡士兵手边的陶制夜壶。夜壶“咚”一声闷响倒滚在地上!这声响在充满鼾声的帐内被放大了数倍!
“嗯……”那个被碰倒夜壶的士兵迷迷糊糊地支吾了一声,扭动了下身体,嘴里含糊嘟囔了几句什么,翻了个身,又沉入了梦乡。鼾声依旧此起彼伏。
压制没有丝毫松动,也容不得半点松动。魁梧士兵挣扎力量迅速减弱。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瞪大的眼睛如同凝固在黑暗中,充满血丝,死死锁在熊绎脸上。他眼中的惊惶绝望如同被吸干的泉水般迅速黯淡了下去。熊绎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皮肤和肌肉的温度从温热快速流失直至变得冰凉、僵硬,只有被死力压住的喉管下方传来微弱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的“嗬……嗬……”声。那声音细若游丝,最终连这点残响都断掉了。
那双暴突的眼睛终于彻底失去了所有光泽,像蒙了灰的玻璃珠子,茫然地固定在一个方向。
空气里弥漫开尿液排泄的温热腥臊。熊绎依旧维持着压制姿势几息,确保一切生命迹象已然彻底断绝。他的动作简洁而冷酷,探手在那士兵的脖子上再次确认脉搏。然后,他解开那人腰间的束带,极其迅速地在那软瘫脖颈上缠绕几圈,打下一个复杂的死结。他拖动这具还残留着体温的尸体,如同拖动一件毫无价值的粗笨货物,艰难却无声地挪移到帐篷被橛子撑开的那道缝隙口。
他用力将尸体的上半身先行挤压塞出那条自己强行撑开的窄缝。尸体的头颅和肩膀被强行推送出去。缝隙的开口终究过于狭小,尸体僵硬卡在腰部位置!熊绎眼神冰冷,毫不迟疑地一脚重重踏在仍卡在帐内的尸体胯骨位置!咔嚓!骨骼错位的轻微裂响在黑暗中几乎弱不可闻。巨大的力量硬是将卡住的躯干撞了出去!
熊绎随即如同滑腻的蛇,从缝隙里再次无声地钻出。冰冷的夜风瞬间包围周身,湿衣被冻得发硬。尸首软瘫在地,脖颈处怪异地弯折着,新鲜的血污正从嘴角鼻子慢慢往外渗出,在冰冷月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如同一个被冻僵却精准无比的木偶。他用冰一样冷的、僵硬而稳的双手,迅速解开自己身上那件湿透黏冷的单薄深衣和贴身衣物。然后,他粗暴地扒下尸体身上那件沾染了尿液血沫、尚且温热的齐国士兵专用羊皮袄和带甲的裤子。刺鼻的血腥气和尿臊混着残余的士兵体热扑面而来。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那件温热的羊皮袄,用力擦拭自己沾满泥污血水的脸和脖颈。粗糙的羊皮上浓烈的体味、血沫和尿液混合的气息让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迅速套上那件还带着死者体温的羊皮袄和裤子。温热的触感短暂抵御了周身的刺骨寒气。他在尸体旁单膝跪下,手指沾取着地上混有泥土的新鲜血迹,在自己脸上粗劣地横竖涂抹几道!又胡乱抓起地上一把冻得硬邦邦、混杂着马粪尿的污泥草屑,草草揉进自己头发里、抹在脸颊脖子未被血污沾染的部分,再用更多污泥涂抹在刚换上的衣物暴露之处。仅仅片刻工夫,他已变成了一个刚从泥泞中滚爬出来、肮脏又疲惫的“齐国守夜士兵”。
他站起身,刻意踏着沉重而略显拖沓的步伐,如同一个夜间巡逻归来、昏昏欲睡的疲惫士兵,沿着马匹所在位置、靠营地边缘的一条固定巡逻路线,摇摇晃晃地走向楚国武士被勒令驻扎的那个被忽视的营区角落,消失在被风席卷的黑暗里。
只留身后冰河的弯曲凹处。那具被剥去了外衣、姿势怪异地扭曲在冰冷泥地上的尸首旁……
一枚完整的、黄澄澄的、散发着清冽甘甜气息的橘子,突兀地端端正正摆放在他的胸口!湿冷的水珠从橘子顶部饱满的表皮缓缓滚下。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艰难地穿透岐阳上空厚重凝滞的铅灰色冻云时,楚人偏帐的帘子就被粗暴地掀开了。清晨凛冽的寒气携裹着冰粒猛冲进来,卷起地上微小的尘埃和草茎。
内侍鹖冠端正,紫袍边一丝不苟,但眉宇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灼。他目光快速扫过帐内,熊绎依然保持那种近乎石化的跪坐姿态,身上裹着厚厚的熊皮大氅。那件破旧的貂裘整齐地叠放在他身侧的木榻上,如同某种不合时宜的远古遗物。
“楚君!”内侍的声音刻意提亮,试图穿透帐内的沉寂。他快速躬身,急促说道:“周天子有旨。请……立至!”
那个“请”字,在这清晨的寒意中听来,竟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也沾染了朝露寒气般的恭敬谨慎。
熊绎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长夜未眠的僵硬和一种山岳将倾的沉稳。
巨大的玄鸟负鼎旌旗下,大帐内炉火旺盛,温暖如春。金丝楠木的柱子上雕琢着云雷饕餮。地上铺着来自西陲的厚厚花罽毯,柔韧鲜艳。周康王端坐于玉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白玉珠在灯烛微光里温润摇曳。诸侯们依照封国等级分列左右。鲁公伯禽神色凝重,燕侯克眉头紧蹙,最受瞩目的齐侯吕汲脸色阴沉如水,那双锐利的眼睛带着彻骨的寒意,几乎要将踏入帐中的熊绎洞穿!
暖意混合着名贵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与熊绎身上残留的寒气和浓重不散的橘子香混在一起,形成诡异对比。熊绎的熊皮大氅下,深衣沾染的泥渍水痕虽已大半干涸,但那浓重得如同刻入骨骼的清冽橘香,却在温暖的空气中固执地萦绕弥漫。
他依照最严格的觐见仪轨,一丝不苟地行礼。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沉稳、无可挑剔。
“楚子绎,”周康王的声音透过珠帘,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但细听之下,却又似有一丝极细微的疲惫,“昨夜之事,闻乎?”那目光如同实质,透过串串摇晃的珠玉,落在熊绎身上。
熊绎的头颅依旧低垂着,保持着臣服的姿态。但他的双肩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线:“楚地鄙远……臣下听闻,乃遭宵小窥伺…此乱…当在诸营…臣实不知。”他的回答缓慢、语调平直无波,甚至没有一丝上扬的疑问。每一个字都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传闻,但声音里透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齐侯吕汲猛地向前一步。沉重的厚底玄舄在松软的地毯上几乎踏陷了进去!他的双目赤红,里面燃烧着某种灼人的恨意和戾气,胸膛剧烈起伏,愤怒让他花白的胡须都在抖动:“昨夜!齐之卫士于河曲遇害!”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如同绷到极致的弓弦即将断裂。他直直指向熊绎:“有果在侧!橘!岂非荆楚所贡乎?!”那手指如同淬毒的短剑,刺破了帐内炉火的暖意。
他的话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整个大帐瞬间被引爆!各国诸侯、随从臣僚嗡嗡的议论声陡然升高,无数道审视、猜忌、甚至隐隐带着惧意的目光交织汇聚到熊绎身上。那清冽的橘香此刻在所有人感官中变得如此浓烈、如此锐利,仿佛凭空又浓了数倍!它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甚至盖过了名贵的兽炭焚烧散发的幽香。
熊绎缓缓抬起了头。他没有看暴怒如狂的齐侯,也没有回应帐内骤然炽烈的目光和喧嚣。他的视线穿过前方摇晃的珠帘缝隙,最终定格在周康王冕旒下方那双深如幽潭的眼眸上。
他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带着千钧重物碾过碎石滩的沉重和力量,稳稳地压制住周遭所有的噪音:“陛下。”他微微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力量,又似乎在谨慎地选择词语。
“荆山苍莽,蛮烟障目。”他直视王座的方向,声音没有丝毫波动,“楚子绎十年……乘柴车,衣敝裘,率部从开林莽、凿险阻。”语句流畅而出,每一个字都刻印着楚人十年的血汗和足迹,“跋山涉水,携此橘贡……楚地寒瘠,唯此果微有清甜……”
他语速不变,声音却陡然拔高一线:“然!楚人如橘!虽皮糙肉厚,枝虬刺尖,内瓤百瓣,亦护根本!”他的身体笔直挺立,目光如同淬过火的荆山之铁,“开疆拓土,非仅楚绎一身!实楚民数十载头颅、肝胆、精血所浸!”这句话带着金属撞击般的回响,震得头顶珠帘都似乎跟着簌簌轻响!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就连原本气势汹汹的齐侯吕汲,也像是被这声激越金石般的宣告猛然截断了冲势!他那向前倾的身体骤然停在当场,抬起的指控的手僵在空中!
所有的目光——审视的、猜忌的、恐惧的——都被熊绎身上那股陡然爆发出的、如同荆山在烈火下升腾起的不屈蛮犟所慑!
熊绎的话语并未结束。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穿透冕旒玉珠的垂帘,直面王座上端坐的那位天下共主:
“今,此橘在此!”他猛地扬起手臂,手指划过的虚空里,浓烈的橘香仿佛凝聚成了有形之体!“陛下可纳之!如纳楚人十年肝胆、百代丹心!”
“亦可……”他语调骤然一沉,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弃之荒野!”那“弃”字吐出,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几乎切断一切的冷酷决绝! “楚地虽小,山林犹坚!楚人如橘,纵碎千瓣,其心犹在!”声如金石交击!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着巨大的营帐。香炉里燃烧的瑞炭发出细微的哔剥声,愈发衬得周遭寂静得令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熊绎身上。
周康王缓缓抬起眼帘,冕旒的珠玉随着动作轻微碰撞。他没有再看熊绎,视线落在了王座前巨大条案上。那十七枚黄澄澄的橘子静静躺在精美的玉盘里,它们厚实粗糙的果皮在温润的烛火下泛着微弱的柔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周康王缓缓伸出手,拈起盘中一枚橘子。玉饰宽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些许,露出小半截白皙有力的手腕。那枚果实在他指尖显得格外沉重。他的动作很慢,手指捻着厚实的橘皮,指甲轻轻陷入果皮油胞。一阵更加清冽、甚至带着凛冽寒意的橘香骤然在温暖的大帐中爆开,弥漫四散!
康王的手指稳稳剥开橘瓣,他缓缓将一片橘瓣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他咀嚼得很慢,很专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低垂。唯有眉心几道深邃如刻的皱纹,在冕旒珠玉的阴影里显得更加凝重。
浓烈的、来自荆山的橘香在整个王帐中汹涌!
回程的柴车吱呀摇晃,碾过冻土尚未完全解冻、边缘依旧坚硬的土地,留下两道细长湿痕。阳光惨白,勉强穿透天际残留的冻云,毫无暖意地落在荒芜的原野。风依旧冷冽,带着刺骨的寒意。
熊绎斜倚在柴车简陋的围板上。貂裘被他垫在身下,隔绝些许木板的冰冷坚硬。那件熊皮大氅随意盖在腿上。他双目微阖,脸上刻着疲惫的深痕,却无一丝睡意,仿佛在聆听车轮碾过、大地深处传来的某种沉闷回响。青桐坐在车辕另一端,侧对着他,眼睑低垂,目光落在缓慢向后移动的荒芜景色上。
车后不远处,楚军的队伍默默跟随。他们身上的白色纹彩在灰白日光下模糊不清。只有那面覆盖在粗木架子上的人皮鼓,随着拖曳前行,依旧发出持续的、沉闷枯燥的摩擦声。这声音仿佛荆山深处某种恒久的低语。
车轮碾过一段特别颠簸的路面,车身的震动让青桐抬起了头。她的目光滑过熊绎沉静得如同寒潭水的脸,缓缓移向车后那被黑毡包裹的鼓,最终又落回熊绎眼底那片沉重的暗影上。
“……十七张皮……”她的声音飘在颠簸的风中,很轻,如同怕惊醒什么。后面的话语并未出口,但其中沉甸甸的重量,在车轮单调的呻吟中无限弥漫。
熊绎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缓缓地睁开眼帘,视线投向西南方遥远天际的轮廓——那是荆山的剪影,在低垂冻云的映衬下,如同一条蛰伏于大地之上、筋骨虬结的墨色巨蛟。山峦上似乎刚经历了一场豪雨,那一片片厚重的深黛色,像泼墨般饱蘸湿润沉郁气息;裸露的岩壁在雨后短暂晴光里显出新近冲刷过的赭红,如同刚刚凝固结痂的血色疤痕。一道清晰的、墨带般的浓云,如同被天神的巨笔狠狠涂抹过,滞重地垂落半山腰,仿佛巨大的锁链缠绕山体。
他的视线长久地停驻在那墨带般的山岚与赭红的新露岩壁上,眼瞳深处那沉淀了十年的、铁石般的坚毅,终于融化了一丝。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在那双沉静的眸底深处涌动——或许是疲惫堆积到极处后的荒芜感,或许是重压如山卸去一丝后的空茫?最后,都沉淀为一声悠长到近乎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