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最后的辉煌(2/2)

数日后,远方终于出现了莒城低矮的轮廓。城头之上,守城的旗帜在风中瑟瑟,显得单薄而犹疑。当齐字战旗如同移动的火团般在视野中不断逼近、放大,直到清晰地显出狰狞的“田”字帅旗时,莒城城头瞬间爆发出一阵震动四野的混乱呼号!夹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崩溃般的哭泣!

“齐军!是齐军!!!田将军!田单将军回来了!!!”

厚重的城门发出艰涩刺耳的呻吟,仿佛被无形巨力缓慢撑开。在门缝完全洞开的一刹那,田单猛地勒住战马。胯下坐骑长嘶人立而起!他翻身而下,将缰绳猛力向后一甩!随即,他“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滚烫的尘土里!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惊得两侧卫士心头剧跳。

所有随行将士如同接收到无法违抗的军令,轰然下马,如同被割倒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在那道洞开的城门前!

田单垂首,双手撑于地面尘土之中。城门口那一点微光深处,有模糊的身影正急惶惶步出。田单的额头深深俯下去,沾满血污的战盔触碰到灼热的土地。他用尽全力吼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撕裂的回响,如同铁锤砸在莒城古老的墙砖上:

“罪臣田单——幸不辱命!即墨克复!燕军已诛!凡我大齐沦陷国土——寸寸皆复!今奉天之佑,恭迎吾王——还朝!!!”

“恭迎吾王——还朝!!!” 身后数千人的齐声咆哮掀起的声浪如同风暴卷过莒城狭小的城门洞!震得残破的城垛簌簌落灰!声浪在狭窄空间内回荡、叠加,直冲云霄!齐王田法章几乎是被两侧侍臣慌乱地搀扶着跨出宫门那道极高的门槛。城外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如同实质的巨浪般拍打过来,冲得他一个趔趄,心跳如擂鼓!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侍臣的袍袖,手指痉挛般死死抠进厚实的锦缎里。

“齐…齐军…真…真的是齐军…”他嘴唇哆嗦,喃喃自语,眼睛死死盯着城门洞开处那片刺目的天光,还有跪在光芒源头那模糊的、甲胄狰狞的身影。太史嫣就立在田法章半步之后,王后的翟衣在风中微颤。当那个玄甲身影重重跪地的轮廓撞入她眼帘时,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她的喉咙。她紧咬下唇,才将那几乎失控的酸涩硬生生咽了回去,但眼前模糊的水光却在阳光下折射出瞬间晶莹的锋芒。她攥紧了宽大的袍袖边缘,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软肉。

城门口强烈的天光刺得田法章眯起了眼。直到那跪在最前列的身影彻底清晰——那浸透了血与烟尘的黑甲,那沾满泥土的脸庞上刻骨铭心的疲惫沟壑,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灼灼燃烧、如同炭火般灼人的坚定!

“田…田卿…”齐襄王的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他挣脱了搀扶的侍臣,向前猛地迈了一步,又一步!粗布的王袍下摆拂过满地尘土。他踉跄着奔到了离田单仅五步之遥的地方!这个距离,他甚至能清晰看到田头盔缨上凝结成块的黑紫色血痂,看到甲叶缝隙中尚未清理的暗红碎肉!

齐襄王猛地停住!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山岳般沉重的叩首,他颤抖着手伸出去,声音发着抖,几乎不成调:“爱…爱卿…田爱卿…快快…快…快请…” 他想喊,喉头却被某种巨大的情绪堵塞。

太史嫣疾步上前,紧紧挽住了齐襄王剧烈颤抖的手臂。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用最清晰、最庄重的王后声调,对着叩首于尘埃中的将军,一字一句道:“安平将军田单!我大齐存亡续绝之勋臣!功比天高!吾王有令——请起!”

最后两字出口,铿锵有力,如同磬钟回荡!瞬间击破了现场凝固般的窒息!

田单猛地挺起上身!他的动作迅猛异常,带动铁甲哗啦一声碎响!他并未立刻站起,而是抱拳躬身,头颅再次重重顿下:

“谢吾王恩典!谢王后恩典!即墨大捷,赖吾王洪福!王后洪福!赖我大齐祖德深固!赖万千阵亡将士英魂不灭!”他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嘶哑却带着无匹的穿透力,“今失地全复!臣只尽本分,不敢贪天之功!请王上移驾临淄!正位明堂!臣与三军将士,为吾王前驱!死而无憾!”

“请吾王——移驾临淄!!!”身后将士齐声应和,如山崩海啸!大地为之震颤!

在万千瞩目之下,齐襄王那双原本被长期恐惧侵蚀得畏缩、灰败的眼眸中,一点微弱的光芒重新燃起,如同绝境余烬里最后跳动的火星。他缓缓抬起那只一直紧紧揪着王后衣袖的手。侍臣们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般,立刻牵来备好的御车。田法章的手在空中短暂迟疑,最终还是搭上了侍臣伸来的手臂。这一步,他走得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试探,像是脚下这片土地已不再属于他这个流亡君主。他踏入了那象征无上王权的车厢,门帘垂下的瞬间,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跪在烟尘中的田单,目光极其复杂。

君王后太史嫣紧随其后登上车驾。当车帘将放未放的一刹,她的目光越过无数臣民的头顶,落在远处街道尽头一所紧闭着漆黑大门的府邸——那是太史敫的宅第。沉重的木门如同磐石。太史嫣眼中最后那缕未散的水光,倏地凝成了一抹幽深冰凉。她用力抿紧唇角,放下车帘。车轮碾过沙砾。在绝对的静默中,仪仗缓缓前行。簇拥着御驾的田单步军行列无声地启动,如同沉默的铁色洪流,紧随在王驾两侧及后方,步履坚毅,发出沉闷而整齐的甲胄摩擦和皮靴踏地之声,护送着失而复得的君王,向着临淄故都,在初秋的风中缓缓碾过尚带着燕人铁蹄余烬的焦土。

数月后的临淄城,旧宫终于洗去五年流亡的尘埃,重焕光彩。正殿之上,百官齐整。齐襄王田法章高踞王位,冕旒垂珠后的面容被光影模糊,唯见下颌线条绷紧如弓弦。君王后太史嫣端坐其侧,翟衣华服难掩她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疏离。阳光透过殿顶雕花投下巨大光柱,光尘浮舞于肃穆空气中。

司礼的唱名声洪亮如钟:“……克复失地,保境安民!大齐社稷倾而复立!特此,封田单为‘安平君’!食邑……”

田单立在丹墀之下,在百官的目光聚焦中出列、伏拜、接旨。他身上的朝服崭新挺括,与他在战场上那副血染泥污的狰狞甲胄判若天渊。他深深叩首于冰冷的金石地面,额头触地发出轻微闷响:“臣……谢王上厚恩!”声音沉厚,无悲无喜,只有一种听不出情绪的疲惫回响在殿柱之间。

谢恩后起身之际,在极短促的低俯角度,田单视线边缘忽然刺进一道寒光。那是齐襄王王座前玉陛一侧,一柄新设的大型仪卫长戟冰冷的锋刃!戟光冰冷如同他脊背上骤起的一层寒粟。阳光正好移至玉阶上方,映亮了齐襄王冕旒之下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幽深难测,如临深渊。

田单垂于身侧、被宽大袍袖覆盖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随即重新舒展。

“臣,领旨谢恩!”他再次朗声道,声音在空旷大殿内传出很远。当田单托举圣旨缓缓起身,他身后如石塑般恭立的两列旧部将领中,一双双曾经在战场上燃烧着狂热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挺直的背影,那些眼神里翻涌起刻骨的愤懑和一种冰凉的失望,如同火山下汹涌的铁流。食邑万户?安平尊号?可那些在火牛阵烈焰中化为灰烬的弟兄呢?那些被燕军剥甲悬首曝露荒野的亡魂呢?那些在流亡五年里冻饿而死的齐人枯骨呢?这一切的代价……又岂是这区区君号与食邑可以衡量的?这君王……真记得吗?

田单捧着沉甸甸的玉轴卷册,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无数道目光灼烧般的重量。他一步步退下丹墀,铁靴在大殿光滑如镜的地砖上踏出声声回响。

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的一刹,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巨大阴影,瞬间淹没了所有关于火牛阵、即墨烽烟、莒城跪迎的血与火的壮烈传奇。

光影在殿内无声地挪移,时间如同冰面下的暗流。田法章病体沉疴,宫帷深处汤药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君王后太史嫣垂帘而坐,面前堆积如山的简牍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执笔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显得僵硬,朱砂的批复红得刺目。朝堂下,大臣的禀报声在殿宇空洞的回响中显得遥远而微渺。

君王后抬起头,目光透过珠帘的细密缝隙,看向高榻上枯槁如朽木的夫君——齐国的象征正无声地腐朽。随即,她的视线落向大殿一侧肃立的田单。五年的流逝在这位复国名将身上留下了更加深刻的痕迹,鬓角已见星点霜色,腰背却依旧挺拔。然而此刻,他微微闭目凝神,眼睑低垂,隔绝了殿内一切喧嚣光影。君王后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那份沉重的、如同刻石般的疲惫,那是一种远比战场厮杀更消耗心力的倦意——如同被无形的铁链一圈圈缠绕束缚,又似深陷于深不见底的泥淖中央。

君王后的眼波微凝,极短暂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垂眸,重新将意志灌注于眼前的竹简,朱批落下时,比之前又重了一分。

君王后寝宫的灯火终于一盏盏熄灭,如同收拢的灰色巨翅。守了二十七日丧期的幼主田建身着素服立于齐襄王灵柩之前,面容苍白而木然。高烧之后的大朝钟声沉闷撞响,如同锈蚀的巨锤击打临淄的心脏。

朝堂之上几乎陷入凝滞的静默。百官俯伏在地的脊背如同凝固的波纹。空气沉重得如同湿透的布帛。唯有丹墀上那尊新王座巨大而冰冷的倒影,无声覆盖着跪在下方那个单薄苍白的少年身影——齐王建。

当齐王建在侍臣微弱的搀扶下踉跄坐上那宽大得几乎将他吞没的王座时,无数目光在短暂的沉凝之后骤然汇聚向玉阶一侧垂落的轻纱薄幕。一道熟悉、坚韧的剪影端坐于其后。

“王上驾前,”司礼官员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干涩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庄重,“有王太后懿旨——”

薄幕之后传出的声音是每一个齐国大臣都熟知的:君王后太史嫣。那声音清晰如昨,却裹挟了如今更深的威重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国君新立,年齿尚冲。哀家以太后之尊,以先王所托社稷之重,暂摄国政。凡军国重务,百官疏奏,须经哀家定夺!”

每一个字都如铁楔钉入金石。大殿内的空气骤然更凝滞了几分。

跪伏百官的最前列,一直低垂着头的田单猛地掀起了眼帘!那一瞬间的目光犹如最锋锐的匕首骤然出鞘!他视线死死锁住薄幕之后那端坐不动的剪影——君王后太史嫣!五年监国,太史嫣所立种种,无一不在悄然剪除自己安插在边关重镇的亲信将领!如同钝刀割肉,无声无息!每一次军府调动都带着温柔却锋利的借口,每一次撤防都嵌着滴水不漏的理由……而那薄薄纱帘之后坐着的,正是将他复国之功的锋芒一寸寸挫钝的操刀者!更是将昔日流亡夫君最后一丝君王锐气彻底磨灭于宫闱帷幄的幕后人!

田单眼中深处那簇灼烧了半生的火焰,在这一次尖锐的对视中,仿佛耗尽了所有薪柴。那缕曾经洞穿燕军帅旗、撕裂血腥战场的锐利光芒,在纱幕之后那份山岳般沉凝、又带着君王权术冷酷重压下,缓缓地、一寸寸地黯淡下去。

薄幕之后,君王后太史嫣敏锐地感受到那道来自丹墀之下的刺骨目光。她那握着卷册边缘的手指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骤然收紧了!指甲深深掐入竹片纹理之中,留下清晰的月牙痕印。

朝堂之上,唯闻铜漏滴答。

深宫夜色浓重。太史后疲惫地扶额,眼前最后一份卷册摊开着,是西部粮仓耗损剧增、仓吏语焉不详的密报。烛火跳动了一下,在她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明日……又是与那些愈发难测、各怀心腹事的朝臣周旋……她揉着刺痛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连绵数日、仿佛粘在骨髓里的头痛。烛芯发出一声细微的“哔啵”,窗外风声似乎更大了一些,呜咽着穿过宫苑。

她忽然呛咳起来,一声紧过一声,佝偻的身子微微前倾,手指死死抓住御案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好一阵,这阵猛烈的咳嗽才勉强止歇。她喘息着,身体脱力般向后靠进冰冷的锦垫里。眼前忽然一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摇曳灯火、越过堆积的卷册、越过空旷殿宇深处那象征无上权力的王座巨大倒影……遥遥地,撞向黑暗中宫门的方向。

那道紧闭的、漆黑色的、拒绝了她整整十四年的大门,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带着冰冷嘲讽的墓穴入口,在黑夜里无声地凝视着她。

君王后的身体无法抑制地掠过一丝剧烈的战栗。她猛地闭紧双眼,深不见底的黑暗将她彻底吞噬。无边无际的窒息感,冰冷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齐王建跪坐在母亲冰冷坚硬的灵位前,脸上没有泪痕,只有长久麻木后更深的空白。舅舅后胜立在他身侧,保养得宜的脸上恰如其分地维持着悲戚的阴影,宽大的袍袖偶尔拂过王座宽大的扶手,如同某种无声的试探。

“舅父……”齐王建的声音滞涩,空洞的眼睛转向后胜,像是溺水者望向唯一漂浮的稻草,“母后……母后撒手不管了……寡人……寡人如何是好啊……” 灵堂内白幡低垂,缭绕的烟气和檀香混合成一股沉闷的气息。

后胜眼中精光一闪即逝。他深深地弯下腰去,近乎将身躯折叠成一个谦卑的角度,声音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暖意:“王上节哀。王太后……摄政持重十有六载,烛照深虑,耗尽心血,以至圣体违和,天年不永……”他顿了一顿,微微抬眼,瞥了一眼齐王建迷茫失措的脸,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和恰到好处的忧虑,“而今,秦王挥戈东进,兵锋席卷三晋,势如破竹!诸侯恐惧,天下之势危如累卵!齐国僻处东海,非有泰山之安……”

他话锋陡然一转,直逼齐王建犹疑的核心:“值此存亡关头,王上年少,身负齐室百代之基,正需得靠骨肉至亲的肱股之臣,上下同心,方可内外相维!既保宗庙稳固,更可解万民倒悬之危!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后胜再次深深下拜,额头几乎触及地面冰冷的石板:“臣后胜,以愚钝之身,血浓于水,实不忍坐视我王孤立于风口浪尖!恳请王上开恩,赐臣效命股肱之位!臣必殚精竭虑,承王太后未竟之志,助我王扫清迷雾,为齐国求得万全大道!”

最后一句“为齐国求得万全大道”,在他刻意放慢的语调中显得格外蛊惑人心。他额头贴地,不再起身。

齐王建怔怔地看着匍匐在母亲灵前、似乎忠肝义胆泣血请命的舅舅。失去母后摄政这十六年的支柱,巨大的权力真空像一个随时会吞噬他的黑色漩涡,令他窒息。此刻,后胜这番沉痛而激昂的话语,无疑是一块看似坚硬的踏脚石。少年君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如同孩童抓住浮木般的茫然与软弱,他嗫嚅道:“舅父…舅父……快请起…寡人…寡人答应你就是!这相邦大位…寡人…交付于你了…”声音轻飘,带着一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茫然。

后胜嘴角,在低俯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隐晦、如毒蛇吐信的弧度。

临淄城相府书房,炭盆将空气烤得燥热。案上一只敞开的漆盒里,黄澄澄的金饼几乎堆满了半盒,在烛光下反射着沉重而诱人的光芒。金饼旁是一只小巧玲珑却玉质温润细腻的螭龙环纽小玺,堪称稀世之珍。

“此乃鄙主上一点微意,惟愿日后能与齐相多多走动,通些……消息,彼此方便为上。”说话的是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面皮白净,操着软糯的咸阳官话,手指在漆盒边缘轻轻一划,笑容谦卑如丝。

后胜倚着软枕,眼皮慵懒地耷拉着,手指捻着那玉玺光滑冰冷的螭龙纽子,指肚反复摩挲着那雕工精绝的纹路。“贵主人有心了。”他眼皮微抬,瞥了那些金饼一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说吧,想听些齐国什么?”

咸阳商人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生动起来,身体也更向前倾:“相国快人快语。小的回去也好上复主上:近日齐境所议,三晋流亡之徒又有多少密入临淄?粮秣仓储新动,可是为了向西转运?还有,即墨、高唐军府调动防务,所增器械几何?主上身在咸阳,对齐国上下举动,皆是……挂怀得很呐!”他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

后胜的手指无意识地来回捻动那温润玉玺,脸上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流民入齐……呵,如过江之鲫,倒也有些‘贤士’入了某些朝官的私第……罢了罢了,待我稍加整理名录便是。至于军资调配……”他话音故意拖长,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目光扫过那只装满金饼的漆盒,又慢悠悠落在商人脸上,“贵主上既‘挂怀’,某自当……竭力周全,务必使主上安心。来,管家!送这位先生出府!择机选十位机敏的府吏,备车马,随先生去咸阳长长见识!”

半月后的咸阳驿馆内灯火通明,齐相府派来的十位宾客每人案前都堆着一小堆灿然金饼和一套晶莹玉器。一位秦国上大夫举杯环视:“诸位在秦,我主必以厚报为念!齐相既托诸君奔走咸阳,君等实为齐秦纽带!一旦秦齐通好,在座诸君功莫大焉!金玉富贵,非止眼前,他日裂土封爵,更在来兹!”他举起手中青玉酒杯:“为秦齐之好!饮胜!”

“饮胜!为秦齐之好!”十人轰然响应,眼中迸发出志得意满的光芒,贪婪地盯着案上足以改变他们阶层的财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中,曾经齐国相府宾客的身份,已被眼前这堆积如山、唾手可得的金玉利禄和秦吏口中描绘的、触手可及的高位彻底腐蚀!归国的路途尚未起步,他们胸腔里跳动的心,在秦都华丽的灯火、甘醇的美酒和沉重的金玉面前,已然悄然倒戈,烙上了秦的印记。

临淄,相府后堂的灯影摇曳不定。后胜刚刚送走一名来自咸阳的特殊商人。堂内檀香气味浓重,却难掩几案上那摊开的、散发着异国墨香的厚厚绢帛的气息。绢帛上记载之详细令人心惊肉跳——诸国驻军布防、城防弱点、王廷内秘辛、将帅好恶……

后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此时,一名心腹幕僚悄然趋近,躬身细报:“主上,刚收到的密函。咸阳那十位,有六位已返齐境……所带秦廷赏赐着实厚重,玉璧便不下十对……但……”幕僚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惧,“他们车驾所载,不止金玉……更有十余卷精制羊皮舆图!囊括魏之几处要冲城关!还有……还有韩王近臣手札私通秦吏之亲笔密信!赵将李牧戍边军士因冻馁哗变之详实……恐已作秦间矣!”

后胜猛地睁开了微眯的眼睛!瞳孔在烛光下骤然收缩成针!一阵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沿着他的脊椎直冲上脑髓!握着密报的手指瞬间冰凉僵硬!

幕僚似乎被他的反应惊住,迟疑着补充道:“是否……是否请王上下旨,派司寇署……”

“住口!”后胜如被蝎尾蜇中般陡然低吼!他猛地扭过头,眼神在刹那间变得极其凌厉可怕,像两条黑暗中倏忽探出的毒蛇,死死咬住心腹幕僚:“收金纳玉,授人舆图者……是这些宾客吗?嗯?!是寡人!收下秦国金玉,应允彼此方便的是谁?是寡人!”他脸上的肌肉因压抑的暴怒而微微抽动,“是寡人送他们去咸阳长见识!如今他们回来了,带了秦国的好处回来,就是替秦国说话了吗?糊涂!那些舆图密信……不过是我齐邦与秦加深了解之必须!是善意的互通有无!是两国交好的明证!明白吗?!”

他粗重的喘息在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良久,后胜眼中的风暴才渐渐平复下去,代之以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鸷,声音也低沉沙哑下来:“管好你的舌头。那些宾客……既然回来了,更得多加抚慰!秦所赠金玉珠宝……加倍!告诉他们……”他嘴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意,“本相这里……尚有‘厚报’相期!只管……安心为齐国出力!”

心腹幕僚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冷汗浸透后背衣袍,唯唯诺诺退下。后胜独自留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目光缓缓移向案头那只被烛光照亮的、价值连城的螭龙环纽小玺。那温润可爱的玉质在他眼中,此刻却透着一种砭人骨髓的寒气。

朝堂大殿的气氛是粘稠的冰水。阶下群臣垂首屏息,不敢直视那高高在上的王座。齐王建不安地在御座上扭动了一下身子,金冠上的玉珠撞击着发出微弱的脆响。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立在前排相位的后胜。

“今日廷议,”后胜向前踏出半步,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大殿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唯有一事关乎我大齐未来气运——何去何从!山东五国,不知天命,徒作困兽之斗,屡犯强秦虎威,前日赵都邯郸已破!韩魏亦相继危如累卵!”他目光如隼,缓缓扫过下面那些战栗的后背,语速陡然加快,带上了迫人的锋锐,“我齐国,承先祖遗泽,疆域三千里,甲兵可称百万!然则……”他话锋一转,陡然变得低沉而痛心疾首,“若不知大势所趋,不识抬举,强要螳臂当车去‘合纵’秦,引火烧身!致使祖宗社稷蒙难,宗庙倾危,此千载之大罪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穿透殿宇:“秦王雄才,必一天下!此乃天命!我齐国,承蒙秦王厚爱,恩泽数十载!今日五国覆灭,实咎由自取!齐非韩魏,非楚赵燕!何不坐看风浪起,独享东海太平!只要修好于秦,岁有贡献……”他猛地转身,朝向王座上的齐王建,以极大的、不容置疑的礼仪长揖下去:“臣泣血以谏:王上当机立断!速发国书,以金珠玉璧厚结秦邦,明申:齐国自此绝不参与任何六国合纵!不修攻战之军器!不以片粮一卒资助反秦势力!恭顺归附,永为外臣!以退为进!得保我大齐宗庙社稷不堕!万民得享太平!此乃老成谋国!上上之策啊!吾王明鉴——!”

他最后的嘶吼带着血泪般的感染力,响彻大殿!

阶下一片死寂。群臣头颅更低,无人敢应,也无人敢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齐王建的身体微微颤抖。后胜那句“宗庙倾危”、“永为外臣”如同利刃,狠狠刺中他内心最根深蒂固的恐惧——亡国!他脑中一片混乱,残存的记忆碎片只有母后生前无数次对后胜谋断的倚重与赞赏……那张布满泪痕的奏疏如同惊涛骇浪中唯一可视的浮木。他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在满殿死寂中挤出一个轻如蚊蚋却又石破天惊的字:

“……可。”

就在齐王建吐露这一个轻飘飘的“可”字之后,宫墙之外遥远的方向,秦国那吞噬六国的无底巨口正蠕动不休。秦国函谷关东出的道路上,卷起一片遮天蔽日的黄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