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秦风吞齐(1/2)

初秋的寒气,总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降下。厚重的墨色覆盖了整个天穹,粘稠而无声无息地流淌在临淄城百仞高的夯土城墙上,淹没了那些白日里显出威严气势的垛口箭孔,将守城卫兵王孙贾单薄身影也一并裹了进去。他用力裹紧了身上那件破旧的皮甲,冰冷铁片贴在早已冻得麻木的皮肉上,刺激得他牙齿微微打颤。城头死寂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箭楼的破洞,发出犹如垂死之人倒吸凉气般的嘶鸣。脚下这座东方大国引以为傲、曾汇聚“挥汗如雨”繁华喧嚣的都城,此刻死沉如巨大的荒冢。偶尔几声犬吠从城内传来,也破碎得不成音调,很快便被无边的黑寂吞噬得无影无踪。

他身后,靠着冰冷墙体抱膝蜷坐着另一个人形轮廓——是守夜的更卒,歪着头,呼吸粗重,沉入了最深的睡眠,抑或是恐惧后的麻木僵死?王孙贾不敢去看,更不想惊醒对方。他尽力放轻呼吸,努力在麻木而混乱的脑海里搜寻着什么,驱散这浸骨的寒意与死寂带来的恐慌。

记忆深处晃动的模糊影子是小女儿阿萝。才三岁多,那么小一团热气,总是跑得摇摇晃晃……秦人那支流矢来得那般突兀迅捷……那天女儿头上新缠的红布条,就在他怀中,被黏稠温热的血慢慢浸透了颜色。那绝望的尖利哭声,仿佛仍钉在他鼓膜上嗡嗡作响。妻子扑过来撕扯捶打,那狂乱无神的眼神,像冰锥穿透他的肺腑。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耳朵,这个微小的动作引来胸口皮甲内衬一阵摩擦的疼痛。那伤口很深,几乎要了他的命,至今未愈,一牵扯就隐隐作痛。

“……天杀的秦人……” 他低低地咒骂,声音在喉间滚动成模糊不清的咕哝。

东方天际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黑终于被撕开一道微不可察的裂口。一丝冷冽的鱼肚白怯生生地渗出,小心翼翼地蔓延开来,无声而坚决地稀释着夜幕。微光勾勒出临淄城外苍莽起伏的田野轮廓。远处田埂上,一小片黯淡昏黄的灯火在薄雾中沉浮,如同鬼火摇曳。

王孙贾猛地挺直了脊背,用力眨了眨被寒气冻得发干刺痛的眼睛,再凝神望去。

那不是灯光!

雾霭朦胧之中,那些昏黄的光点开始移动,极慢,却异常执拗。它们一点点增多,连绵成隐约闪烁的、沉甸甸的光带。光带在缓缓流淌、蔓延。无声无息,却有某种庞大无匹的活物苏醒爬行时才有的气势——沉默、冰冷、压抑。

他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秦人!只能是秦人!那支吞噬了他女儿、让整个东方都在恐惧中颤抖的黑色魔军!他们悄无声息,竟已突进了临淄最后这道屏障之下!

守更的更卒被王孙贾近乎抽搐的动作惊醒了,迷糊着含混地问:“老孙头……几时轮……”

“秦……”王孙贾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字,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他发疯般扑到最近的城堞边,冰凉的土石边缘狠狠硌在他的肋骨上,也毫无知觉。

更卒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脸上残留的昏睡瞬间被惊骇撕得粉碎。“哪……哪?哪里?” 他声音变了调,恐惧从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

城下远处那片昏沉的光点越发明晰了,仿佛一片流淌的、暗黄色的熔岩。它们在黎明的薄光与未散的雾气中缓慢地、无声地铺展开来。随着天光渐亮,模糊的光点终于凝铸成铁硬的轮廓。

是旗。

无数青黑色狰狞的旗面,在越来越清晰的光线下撕开薄雾沉甸甸地悬垂。旗上巨大的“秦”字,如同用浓稠凝固的血写就,在寒冷的晨风里僵硬地、示威般地抖动。

是矛。

密密麻麻,斜指向寒漠的天空。矛尖锐利的光芒在微光中闪烁,形成一片令人脊背生寒的细碎冷雨。

是甲。

无穷无尽排列着的黑色躯体!一层覆盖一层的皮甲和冰冷的青铜片甲胄,凝结着夜露,反射出钢铁才有的坚硬沉重的灰暗光泽。一张张戴着兜鍪的面孔陷在阴影里,几乎无法分辨五官,只能感觉到无数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了数百步的空间,冷酷无声地钉在城头这两个孤零零的影子上。

一片令人窒息的铁青色的海!肃整。沉默。带着一股碾压过无数尸骨、令草木都枯焦的死亡气息。

更卒的牙齿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在这片压倒性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来了……他们真的来了……”他喃喃着,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城头守将的值房内,同样死寂。空气中酒液的浑浊气味被一种更沉重的、近乎石质的气息取代。几个披甲佩剑的军将泥塑般立在泛黄的作战地图前,目光钉在地图最北端那道代表齐燕接壤的红色墨迹上,纹丝不动。他们的拳头攥紧,指节在青铜指套下绷得惨白,手背上筋脉虬结隆起。

“王贲!”其中一个短髭将领猛地用拳砸在木案边缘!那声闷响震动灰尘簌簌落下。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声音干哑得像生锈的铁片摩擦,“那个踏平辽东、灌了大梁城的魔王……他竟不在燕境!他!他弃了北线……竟敢绕了这么远……”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身旁的同僚。那些眼神里,只有同样深重的惊愕,和随之而来、瞬间明白之后却更深更深的绝望。

“绕了个大圈……”另一个将领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喉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神鬼莫测……他们根本就不是想在北边和我齐人决战!从灭赵后……从灭赵后他们主力往北,就是骗局!骗局啊!” 他的额头渗出大颗冷汗,沿着紧绷的侧脸滑落,砸在覆盖着薄薄灰尘的地图上。

这层薄尘覆盖的地图上,用墨笔清晰地勾勒着齐国的疆土。一条歪扭的墨线从东北角的胶东蜿蜒而下,绕过北境的高唐、河间防线,转而向西,不偏不倚地像一条突然昂起头的毒蛇,噬咬向齐都西面门户——阳关!阳关与临淄之间,几乎再无险要屏障!

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死寂。门被猛地推开,齐国北境边军主帅田儋大步闯入!他那原本魁梧如山的身形此刻竟有些摇晃,昔日威风的铠甲染满风尘,带着一路奔亡而来的、风沙和血腥的浓重气味。他的眼神如受创的困兽,充血通红,目光死死钉在几位将领身上,嘶声吼道:“阳关……阳关守将田都……那无胆鼠辈!未战而溃!竟敢献关!”

田儋的声音炸开在压抑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我……”他胸脯剧烈起伏,喘息粗重,“我在河间接到讯……日夜兼程……可只看见……阳关城头已易秦帜!”

短髭将领踉跄后退一步,撞得身后木架微微摇晃:“田……田都……他可是王族旁支……”话已不成句子。

“去他娘的王族!”田儋猛地拔出佩剑!寒光刺眼,“噌”的一声,半截带着精致回纹的铜灯被他狠狠削断!“锵啷!”断灯砸在地上,滚出去好远。他粗粝的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那个“临淄”的墨点,几乎要将它抠出个洞来!“没了阳关!秦军就在城外!大齐……大齐命悬一线!”他的胸膛急剧起伏,须发戟张,“尔等还在犹豫什么?列阵!死战!”

他血红的眼睛扫过众人,几乎要滴出血来:“城中战兵还有几何?粮草尚存多久?”

地图前几个将领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中只有灰败的死寂。半晌,一名掌管军需的将领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声音微若蚊蚋:“将军……上将军……后胜大人月前……月前以‘体恤戍卒寒苦,裁汰老弱’之名,已将成卒大半……裁回了家乡……仓廪……仓廪空……空了……”

“什么?!”田儋须发几乎根根倒竖起来,巨大的惊恐和愤怒瞬间冲垮了这位沙场宿将最后的坚持。他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魁梧的身躯剧烈一晃,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脱手砸落在地。“后胜……”他牙齿格格作响,这个名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从齿缝间挤出来,“是他!是这奸佞!”一口热血直冲喉头,他猛地仰天呕出一口鲜红,身体山崩般朝前扑倒。

几名将领同时发出惊呼抢上前搀扶:“田将军!”“上将军!”

田儋沉重的身躯被勉强架住。他瘫靠在地图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那染着褐色血污地图边缘,手背上青筋暴突,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个已近在咫尺的“临淄”二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不甘的悲鸣,随即头颅一歪,彻底昏厥过去。

冷冽的晨风抽打在王孙贾脸上,砭骨割肉。他死死趴在城垛的缺口后面,大半张脸几乎埋进冰冷粗糙的土石里,指甲深深抠进硬土。他屏住了呼吸,胸膛憋得阵阵发痛。城下那片铁青色的海,无声地迫近。

没有预想中攻城的鼓噪,没有石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没有蚁附攀城的嘶吼呐喊。甚至听不到脚步声。只有风,卷动着尘土掠过城下旷野时的呜咽,以及空气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某种意志下沉坠。他甚至不敢去看身旁那个更卒是否还在,或者早已吓瘫在地,失禁尿了裤子。自己裤裆里也是一片湿冷,带着一股难闻的臊味。

“滋嘎——”一声低沉到极点的摩擦声刺穿空气,如同毒蛇从枯叶上爬过。王孙贾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他透过垛口窄隙,瞳孔瞬间缩成两个针尖!

城下,那无垠的黑色海洋最前排,数十架庞大狰狞的木造之物正被无数赤裸半身、肌肉虬结的秦卒吃力地缓缓推出阵列!是床弩!攻城巨弩!它们像一头头蛰伏的钢铁巨兽,巨大的弩身粗大得如同巨木,黝黑的弩臂紧绷着比成人手臂还粗的牛筋,蓄满了山崩般的力量!那些闪着寒光的三棱镞巨矢,如同削尖的长矛被架在弩臂凹槽上,箭头直指向巍峨却苍白得没有生气的临淄城头!

负责指挥的秦国将领单手高举令旗,纹丝不动。他身后的传令兵屏住了呼吸,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整个军阵像被冻住了。下一瞬,那令旗就会如闪电般劈下!然后便是足以瞬间洞穿城墙的钢铁暴雨!

时间仿佛凝固。王孙贾的心脏在嗓子眼里疯狂跳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具象、如此沉重地扼住了他每一寸骨缝。他本能地蜷缩起身躯,绝望地等待着那山洪决堤般的雷霆轰击。

“开——城——”

声嘶力竭的破音尖叫骤然撕裂令人窒息的寂静!并非来自城下,而是从王孙贾身后——临淄高耸的城楼上传下!

惊雷般炸响在所有人耳边!

仿佛被巨锤狠狠砸中后脑,王孙贾猛地扭头回望!他因极度紧张而扭曲变形的脸上,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几乎要凸出眼眶!

城楼上的守军……那些本该引弓控弦的齐卒……竟……竟齐刷刷地撤到了垛口两侧!他们如同在迎接什么,自发地让开了通往城楼下方甬道的通路!他们放下了武器,武器“叮叮当当”掉落地面,无人理会。许多人甚至垂下了头,身体微微发抖,像是畏惧,又像是难以言说的麻木。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飞奔而下的人影。

宫廷侍令宦官!身上那件显眼得刺目的紫色内廷服饰因奔跑而凌乱不堪,尖细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哭腔,一路从梯道上翻滚跌撞而下:“大……大王有谕!开——城——!迎——王——师——!”

喊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却并未激起预料中的滔天巨浪。城头上的守军更卒们,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错愕、茫然、难以置信最终却如释重负的奇怪表情。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垮了下来。他们默默地站着,看着那紫衣内侍失魂落魄地冲下梯道,然后视线茫然地转回城外那片沉默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黑色军阵。

死寂。更加沉重的死寂笼罩了城头。只剩下那内侍仓皇奔跑、磕碰梯级的混乱回音在空旷的城楼结构中空洞地回荡。无人动弹,无人应答。

直到一个苍老、低哑的嘶吼猛地撕裂这片诡异的静默。

“不——能——开!!”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兵猛地从侧面冲出来!手中锈迹斑斑的戈矛直指向那慌不择路的紫色身影,花白的头发在冷风中狂乱地舞动。“贼竖子!你是要卖了祖宗!!” 他布满粗茧的手死死攥紧矛杆,青筋根根暴起,“谁开的城,老汉跟他拼了这条……”

“噗!”

一声极轻微的、利刃刺透皮肉筋骨的闷响打断了他。老兵的话戛然而止,全身力量随着那个突如其来的阻力猛地一滞。他僵硬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穿透自己胸口皮甲的戈尖。

一名年轻的齐军什长面无表情地立在他身后,还保持着全力刺出手中短戈的动作。那戈尖端染着刚从这老兵心脏迸出的温热鲜血,一滴一滴砸落在灰扑扑的地砖上。什长的嘴唇紧抿着,眼神空洞得可怕,毫无波澜。

老兵喉咙里“嗬嗬”了几声,身体慢慢转过来,浑浊的眼珠死死瞪着那什长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把手中的矛挥过去。

“哐当!” 长矛脱手掉落。老兵的尸体颓然扑倒在冰冷的城砖上。暗红色的血从创口汩汩涌出,沿着石缝缓慢地蜿蜒爬行。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空气凝固得像一块沉重的铅块。

年轻什长缓缓抽出滴血的短戈,视线扫过周围被惊呆的同伴们,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麻木:“大王有令……开城……开城……我等遵命便是……何必送死?”

巨大的东城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生锈铜铁艰难摩擦的“咯吱——嘎嘎”声中,徐徐向内洞开。

王孙贾眼睁睁地看着那厚重的城门缓缓敞开,露出后面临淄城内熟悉的街巷轮廓。城下的秦军依旧沉默如山,甚至连旌旗都未曾多摆动一下。然而就在那洞开的城门口,王孙贾看到了令他血液彻底凝固的景象。

秦军阵列的后排,原本密集的人群忽然如同退潮般向两侧无声地裂开!如同巨兽裂开了它沉默的口器!

一排!两排!三排!更多的兵卒从裂口深处浮现!

他们身着更加精良、覆盖着整片整片暗黑色铠甲的步兵!每个人手中所持并非短兵,而是架在腰腹间、沉重无比、带有复杂青铜连机匣、上搭数支利矢的——强弩!那数不清的弩臂横向前指,如同无数死神的冰冷注视!

城门口的甬道因门开而骤然变得光线充足。那些强弩手在明暗的交界处,如同一片正在涌出地狱熔岩的黑色礁石!无数只闪着青铜寒光的三角箭镞,无一例外地、精确无误地指向了因城门突然洞开而出现在甬道尽头、街道上涌过来看个究竟的那些无辜齐民!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揉着惺忪睡眼的妇人,还有几个不明所以探头张望的孩童!

阳光照在那些冰冷锋锐的箭镞上,却丝毫没有带来暖意,只有一种穿透灵魂的死寂幽光!

王孙贾的视线越过城门甬道尽头那一张张因惊愕而迅速扭曲的面孔,瞬间捕捉到了那个站在街角、刚刚走出家门的瘦小身影——妻子李氏!她手里还抱着自己那件刚缝补好的葛布外衣,苍白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恐惧,视线正慌乱地在拥挤的街道上徒劳地搜寻着……

“阿萝娘!!跑——!!”王孙贾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非人的嘶吼!他整个人不管不顾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齐卒手中的长弓!哪怕只能发出一箭——

就在他扑出的刹那!

“嗡——!”

整个天地被一片低沉到极致却令心脏瞬间为之停止的闷鸣覆盖!如同无数毒蜂在同一刻疯狂振动翅膀!不是一两支弩箭的破空声,而是成百上千支精钢铸造的锐利弩矢,同时被弩臂上凝聚的恐怖力量激射而出时撕裂空气的尖啸汇聚成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洪流!

“噗噗噗噗噗——!”

密集得几乎没有间隙的恐怖利响!那不是兵器交锋的声音,是无数根高速旋转的、比拇指还粗的三棱钢钻,轻易穿透皮肉、筋骨、捣碎脏腑、钉入土石砖木的声音在城门口瞬间爆炸开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黏稠得无法流动的暗红胶质填满。

王孙贾保持着向前扑的僵硬姿势,眼球死死定住。

他眼睁睁看着视线尽头街角那个抱衣服的身影,像一个布偶般被看不见的巨大力量猛地撞得凌空向后摔去!几乎就在同时,两三道带着刺眼血线的、乌沉的长矛状东西极其突兀地贯穿了她的胸膛!将她身后店铺“百草成”的木板墙也一并贯穿、撕裂出几个拳头大的破洞!

李氏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身体像一个被随手丢弃的破麻袋,重重砸在街道中央冰冷的石板路上。那件缝补好的葛衣从她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脱,飘飘荡荡,盖在她瞬间被暗红液体泅透的、不再起伏的胸口。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把眼睛转过来看一眼发出最后嘶吼的丈夫的方向……

“嗬……嗬……”

王孙贾喉咙里只剩下野兽濒死般的抽气声。全身的血液和力气刹那间被抽得一干二净!眼前只剩下那刺目的、不断漫开的猩红在无边地扩散!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血海,将他彻底吞没。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如何被身边的同袍从后面死死抱住、向后拖拽开的。他像个没有骨头的人那样瘫软下去,任由两三名守军士兵拼尽力气把他拖到远离垛口的墙根下。他们把他死死按在地上,仿佛怕他挣扎,或是怕他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引来城下那沉默杀神更恐怖的屠戮。

“别冲动……老孙……”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嫂子……嫂子没了……我们都看到了……你也看到……那下面多少秦人的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是魔鬼……不是人……杀……杀不过来啊……”

王孙贾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牙齿疯狂地磕碰在一起,发出急促的“嘚嘚”声,根本停不下来。喉头像塞了一大团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棉花,灼烧着堵得他几乎窒息。一股无法控制的酸水猛地冲上喉咙,他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全是黄绿色的胆汁和涎水,灼烧着他的食道。呕吐的动作牵扯到胸前那道尚未愈合的旧伤,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心上!

他却笑了出来!咧开嘴,无声地、疯狂地笑着!那笑容扭曲变形,如同厉鬼。眼泪和涎水糊了满脸,和尘土沾在一起,肮脏而狼狈。每一次痉挛般的抽搐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剧痛。女儿额头浸透红布的血,妻子胸口那一大片迅速泅开的暗红……那片由无数秦军弩箭构成的黑色钢铁森林……那张在深宫里被奸佞包围、下令开城的君王模糊的脸……这一切在他烧灼混乱的大脑里疯狂交织、冲撞、撕裂!

“嗬……嘿……哈哈……”沙哑到不成调的笑声终于在呕吐的间隙从痉挛的喉头挤出,在城头狭窄的空间里诡异而瘆人地盘旋。他感到按住自己手臂的几双大手开始发抖。

“老孙!孙哥!别吓我们……”一个声音带着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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