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星火不灭(2/2)
他指着亭下潺潺的溪流,道:“你看这水,遇石则绕,遇壑则填,看似柔弱,然日夜不息,终能穿石汇川,东流入海。士人之志,亦当如此。不必执拗于一时之进退出处,但求心中之道,如这流水,绵绵不绝。”
他又勉励几位年轻人要潜心学问,砥砺品行,不必急于求成。“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将你们对时代的思考,对理想的坚持,形诸文字,传之后世,其力量,未必弱于朝堂上一时的喧嚣。”
年轻的士子们听得心潮澎湃。他们从这位看似颓放的“醉翁”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超越个人荣辱的精神力量。欧阳修在滁州,不仅留下了一篇《醉翁亭记》,更以其人格魅力和思想火花,照亮了许多后来者的道路。他所倡导的诗文革新运动,也并未因他的离去而停歇,反而因其影响力的扩散,在地方士子中拥有了更多的追随者。
三
在更广袤的帝国疆域内,新政的短暂施行,虽如昙花一现,却也并非毫无痕迹。
在南方某路,一位曾受范仲淹赏识、按“择官长”新法被提拔起来的转运使,虽然在新政废止后备受排挤,但他并未完全放弃当初的理念。在职权范围之内,他依旧尽可能地简化行政程序,减轻百姓的额外负担,并鼓励州县兴修水利。他知道,大范围的“厚农桑”已不可能,但在一州一县,做些实实在在的惠民之事,仍是可为的。
在西北边境,范仲淹、韩琦等人当年构筑的防御体系和屯田政策,大部分被保留了下来。毕竟,那是经过战火检验的有效措施。一些曾参与新政、后被“边缘化”至军中的文官武将,仍在各自的岗位上,恪尽职守。他们或许不再高谈阔论改革,但那种经世致用、务实担当的精神,已潜移默化地融入他们的行事风格之中。
而在一些民间书院,或者某些开明地方官兴办的州县学里,虽然不敢再公开讲授新政的具体内容,但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的文章,尤其是《岳阳楼记》、《醉翁亭记》、《朋党论》等,却在士子中间秘密传抄。这些文字中所蕴含的忧患意识、担当精神以及人格力量,深深地激励着年轻一代。他们开始思考国家的前途与士人的责任,一种新的士风,正在旧党高压政治的冰层下,悄然孕育。
四
汴京城内,也并非铁板一块。
旧党在取得压倒性胜利后,其内部因权力分配和理念细微差别而产生的矛盾,也开始逐渐显现。王拱辰等激进清算派与章得象等相对稳健的当权派之间,并非全无芥蒂。
而一些并未直接卷入党争,或持相对中立立场的大臣,如后来官至宰相的文彦博等人,虽然不赞同范仲淹等人的激进做法,但对王拱辰等人罗织罪名、排斥异己的手段也心存不满,对朝廷因党争而流失大量人才感到惋惜。他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有时会为一些并非核心的、被牵连的官员说几句公道话,试图维系朝局某种微妙的平衡,避免彻底的一边倒。
更重要的是,皇帝赵祯本人的心态,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最初的愤怒与猜忌过去之后,当他看到朝堂之上因缺乏有力反对声音而日渐沉闷,当他收到的地方奏报多是粉饰太平,当他偶尔回想起范仲淹那忧国忧民的面容和条分缕析的奏疏时,内心深处未必没有一丝悔意与遗憾。只是,帝王的尊严和现实的政局,让他无法、也无意愿再去扭转乾坤。
五
庆历七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晚一些。
邓州的范仲淹收到了来自滁州欧阳修的信件,信中附上了新作的《丰乐亭记》,文字愈加老辣平和。范仲淹展信阅读,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永叔没有被击垮,他在另一方天地里,找到了安顿身心、继续发光的方式。
几乎同时,他也听闻了那个名叫张载的年轻人在关中一带闭门苦读、名声渐起的消息。
范仲淹推开窗户,一股带着泥土气息的春风涌入书房。虽然窗外仍有寒意,但他知道,冰雪终将消融。他提起笔,开始回复欧阳修的信。在信的末尾,他写道:
“……永叔之文,愈发精进,可喜可贺。近闻关中有一少年张载,志存高远,言‘为万世开太平’,此真吾辈所想见之后来者也。世事虽艰,然星火不灭,终可燎原。吾辈老矣,然见江山代有才人出,复何憾焉?”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充满了宁静而坚韧的力量。
时代的洪流看似改变了方向,但那些被激荡起的深沉思考、那些被砥砺过的士人风骨、那些播撒下的理想火种,却已深深嵌入这个王朝的肌理之中,等待着下一次,或许更为猛烈的喷发。
(第三卷 第十七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