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圣政潮(2/2)
罗崇勋跪伏在地,不敢出声。殿内侍立的宫人更是噤若寒蝉。
盛怒之后,一股深沉的疲惫和寒意席卷了刘娥。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她深知,范讽代表的,并非他一人,而是整个士大夫阶层,乃至天下读书人心中那套根深蒂固的伦理秩序。这套秩序,是她权力合法性的来源之一(作为先帝遗命的执行者),却也成了限制她、甚至否定她的最有力武器。与丁谓的斗争是权力的博弈,她赢了。但与这套千年礼法的斗争,她能有胜算吗?
她沉默良久,对罗崇勋道:“去,请吕夷简来。”
吕夷简很快奉召而至。他神色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太后的召见。
刘娥没有迂回,直接问道:“吕卿,范讽之奏,你都知道了。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吕夷简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道:“太后娘娘,范讽等人,言辞虽则激烈,然其心……或亦可称为忠直,只是拘泥于礼法成规。其所持者,乃天下士人之公议。若强行压制,恐寒天下士林之心,于朝局稳定,弊大于利。”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诽谤哀家?”刘娥语气中犹带怒意。
“非也。”吕夷简缓缓道,“臣以为,此事不宜硬顶。太后之功,天下共睹,非一二言官可否定。然,‘衮冕’之事,确易引人非议。为今之计,不若……暂作退让。”
“退让?”刘娥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是。”吕夷简从容道,“太后可下旨,言明南郊着服,乃因皇帝年幼,代为摄礼,以示对天地之崇敬,并非常制。日后类似大典,自当循旧例。如此,既全了礼法之士的颜面,也彰显了太后顾全大局、不慕虚名的胸怀。至于范讽等人……可稍作安抚,或调任清要之职,明升暗降,使其暂离言路即可。若其依旧不依不饶,再行处置不迟。”
吕夷简的策略,核心在于“化解”而非“对抗”。他深知太后权力的根基所在,也明白士大夫力量的强大,力求在二者之间找到一个不至于破裂的平衡点。
刘娥听着,脸上的怒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量。她明白,吕夷简说的是老成谋国之言。与整个士大夫集团撕破脸,是她无法承受,也绝非所愿的。
五
最终,刘娥采纳了吕夷简的建议。她并未对范讽等人进行严厉的惩罚,只是下了一道温和的懿旨,对“衮冕”之事做了符合礼法解释的说明,并重申皇帝亲政前,自己仍将依据遗诏处理军国大事。范讽不久后被调任他职,离开了权力核心的言官位置。
这场由“衮冕”引发的“天圣政潮”,表面上以刘娥的适度退让而平息。然而,其影响却极为深远。
经此一事,刘娥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士大夫集团力量的强大与顽固。她虽仍大权在握,但在行事上,变得更加谨慎,尤其是涉及礼法名器之事,不再轻易触及底线。她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实实在在的政务改革与民生治理中,试图以政绩来巩固自己的权威。
而在士大夫集团内部,这次事件则被视作一次重大的胜利。它证明了,即便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或代理皇权),在儒家礼法面前,也并非可以为所欲为。士大夫们以“道统”制约“治统”的信心与自觉,由此大大增强。这种集体意识和抗争精神,为未来仁宗亲政后,士大夫政治黄金时代的到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年轻的仁宗皇帝赵祯,全程目睹了这场风波。他看到了母后的强势与不得已的退让,也看到了士大夫们为了维护他们所信奉的“道理”所展现出的勇气和力量。两种力量在他心中激烈碰撞,让他对“权力”与“规则”有了更深刻,也更复杂的理解。他知道,自己亲政的道路上,必然要学会如何与这两种力量共处,并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平衡点。
天圣政潮,如同一道分水岭。帘幕之后的权力,依旧稳固,却也不得不开始正视那来自帘外,以圣贤书卷为甲胄,以天下清议为后盾的、无形却坚韧的力量。
(第三卷 第五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