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圣政潮(1/2)

天圣七年的冬至,注定要在宋史的卷册中留下浓墨重彩而又充满争议的一笔。寒气笼罩着汴京,南郊圜丘祭坛周遭的旌旗在凛冽北风中猎猎作响,仪仗森然,百官肃立。然而,所有目光的焦点,并非那位身着繁复衮冕、年仅十六岁的皇帝赵祯,而是皇帝身后,那乘缓缓驶至坛前、装饰着凤凰与云纹的玉辂。

辂车停稳,内侍掀开车帘。皇太后刘娥,并未如惯例般身着后妃的祎衣或常服,而是穿着一身经过改制、象征天子最高祭祀权柄的 “衮冕” !虽去除了部分专属于男性帝王的纹饰,但那玄衣纁裳的庄严制式,十二章纹的隐约轮廓,以及垂落额前的旒珠,依旧在冬日黯淡的阳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这一刻,天地仿佛寂静。资深礼官、引赞大臣,乃至许多事先并不知情的官员,都屏住了呼吸。一些老臣的眉头紧紧锁起,目光中充满了惊愕与不认同。皇帝赵祯站在祭坛前,身形似乎僵硬了一下,他能感受到身后那道身影所带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威压,以及百官队列中无声涌动的暗流。他依照礼仪,开始主持祭天仪式,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整个过程,刘娥并未逾越最后一步亲自登坛献祭,但她以这身装扮亲临最为神圣的祭天现场,其意已昭然若揭。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迅速传遍朝野。表面上的波澜不惊之下,是士大夫集团内心积聚的汹涌波涛。这已非简单的“权同处分”,这是对儒家礼法核心——“男女之别,君臣之分”——的公然挑战!

数日后,这场风波的浪潮,首先拍击在了年轻的皇帝身上。

资善堂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讲读官不再是晏殊,而是换成了以刚直敢言、精通礼法着称的龙图阁待制孙奭(音:示)。今日讲授的,正是《礼记·郊特牲》。

孙奭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声音却洪钟般响亮,他几乎是不加任何引申,直接诵读着经文中的字句:“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 每一句,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打在赵祯的心上。

诵读完毕,孙奭放下经卷,目光如炬,直视着年轻的皇帝,语气沉痛而锐利:“陛下!此乃三代之制,人伦之大防,礼法之根本!《书》曰‘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妇人而与外事,干预国政,已非国家之福。今竟……竟着天子之服,预南郊之祀,此乃阴阳易位,乾坤颠倒之象!老臣每念及此,心痛如绞!陛下身为天下之主,当明礼法,正纲常,岂可坐视不理,徒使天下人疑惧,使史官执笔为难乎?!”

他并未直接指责太后,但每一句话,每一个典故,都像利箭般射向那身“衮冕”。赵祯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谏言震住了,他面色发白,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他想为母后辩解几句,想说母后是为了社稷操劳,想说这或许只是权宜之计……但在孙奭那引经据典、正气凛然的逼视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痛苦,一边是抚养他、教导他、掌控着帝国权柄的母亲;一边是师傅们日日灌输的、不容置疑的圣贤道理和祖宗法度。

“孙师傅……朕……朕知道了。”他最终只能垂下眼帘,低声回应,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孙奭看着皇帝挣扎而痛苦的神情,心中亦是不忍,但他认为这是臣子的责任,是维系道统的必要之举。他重重叩首:“伏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礼法纲常为念!” 说罢,起身告退,留下赵祯一人在空旷的殿堂内,心乱如麻。

与此同时,一场更大的风暴在朝堂之上酝酿。以权御史中丞范讽为首的一批言官和翰林学士,已然集结。范讽,字补之,性格峭直,遇事敢言,是士大夫中清议力量的标杆人物。

在御史台的衙署内,烛火映照着几张严肃的面孔。范讽将一份刚刚写就的奏章草稿拍在案上,情绪激动:“诸公!太后之功,我等并非不见。然功是功,过是过!着衮冕,祀南郊,此乃僭越!非止于礼不合,更恐开女主干政之极则,蹈武氏之覆辙!我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正为此等关头,以性命维护纲常尔!”

一位翰林学士略显犹豫:“范中丞,太后秉政以来,罢黜丁谓,澄清吏治,忧劳国事,天下俱见。若言辞过于激烈,恐……”

“恐什么?”范讽慨然打断,“恐得罪于上?我范讽今日上此疏,便已将此身置之度外!昔年寇莱公(寇准)于澶州,可曾惧耶?如今纲常陵替,正需我辈直言极谏!若人人缄默,要这御史台、翰林院何用?!”

他的慷慨激昂感染了在场众人。很快,一份措辞激烈、引经据典的联名奏疏便被递入了宫中。奏疏中,范讽等人并未否定刘娥的治国之功,但核心论点紧紧围绕“礼法”二字,痛陈太后着衮冕之举,是“乱男女之别,渎上下之分”,是“以人乱天”,强烈要求太后恪守后宫本分,归还皇帝完整的祭祀权与象征权,并暗示应还政于年岁渐长的皇帝。

奏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垂帘听政以来相对稳定的朝局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慈明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刘娥面色阴沉地看完了范讽等人的奏疏,尤其是其中“牝鸡司晨”、“武氏覆辙”等字眼,像针一样刺着她的眼睛。她可以忍受政务的繁巨,可以应对边境的威胁,甚至可以冷酷地处置政敌,但来自士大夫集团以“礼法”为武器的、集体性的、道义上的否定,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愤怒。

她将奏疏重重摔在案上,声音冰冷:“好啊!好一个‘渎上下之分’!好一个‘以人乱天’!哀家自先帝托付以来,夙夜匪懈,不敢有半分懈怠,稳定朝局,安抚四方,所为者,难道不是赵家的江山,不是皇帝的基业?!如今不过是因祭天大事,着此服饰以示庄重,在这些读书人眼里,便成了十恶不赦、败坏纲常之举了?!他们眼里,还有没有先帝的遗诏?还有没有哀家这些年撑持社稷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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