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咨文惊吓(2/2)
“太后!出……出大事了!袁世凯……他、他发来咨文!东北……宗社党……与日本人勾结,欲行满蒙独立,事、事败了!”
他的话语零落,却字字如惊雷,炸响在长春宫寂静的正殿之中。
长春宫正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马佳绍英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那高举过头顶的咨文纸张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隆裕皇太后的手微微颤抖着,从小李子手中接过了那份咨文。
她看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刺入她的眼中,寒彻心扉。随着阅读的深入,她的脸色由最初的惊疑,逐渐转为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握着咨文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几乎要将纸张捏破。
终于,她看完了最后那行“俾使周知”,目光却仿佛被钉在了纸上,久久无法移开。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忽然,她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马佳绍英,投向虚空,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冤屈的急切。
她不是雄才大略的慈禧,她只是一个被时代浪潮推上高位,却无力驾驭局面的弱质女流。巨大的压力瞬间袭来,让她几乎无法保持端坐的姿态。
“爱……爱卿……”隆裕太后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明显的颤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平日里绝不会有的、近乎求助的语调。“你……你都看到了……这,这该如何是好?”
她将咨文重重地按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
“朝廷……不,皇室如今困在这紫禁城内,形同囚徒!皇上年幼,一切大事不过是你我与醇亲王等几人勉力维持。哀家与皇上,早已……早已明令,断绝了与那些宗社党人的一切往来!他们在外如何妄为,哀家与皇上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啊!”
她的语气越来越急,像是在极力辩白,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这番话,既是对马佳绍英说的,更像是对那看不见的、来自总统府的巨大压力的一种呐喊式的回应。
“这定是那些狂悖之徒,自行其是,与日本人私下勾结,才惹下这等泼天大祸!如今……如今袁世凯将这东西送到哀家面前,他……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莫非是疑心哀家与皇上在背后主使不成?”
隆裕皇太后越说越怕,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定在马佳绍英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惶惑。
此刻,什么太后威仪,什么祖宗规矩,在生存的威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和年幼的皇帝从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中脱身的办法。
“绍英,你是老臣,一向忠心耿耿,如今之计,哀家……哀家该如何应对?总不能……总不能坐以待毙啊!”她的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绝望的哭腔。
这份突如其来的咨文,彻底击碎了她勉强维持的平静,将紫禁城外那冰冷而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面对皇太后几乎崩溃的追问,马佳绍英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头脑却在飞速运转。
太后的失态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醇亲王载崩远在天津,此刻能拿主意的,只有他自己了。巨大的恐惧之下,反而激发出他多年宦海沉浮积累的全部智慧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马佳绍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叩首后抬起脸,声音虽仍带着一丝沙哑,却已恢复了惯有的沉稳节奏,这份沉稳在此刻如同定海神针:
“太后,万请珍重圣体,此刻绝非惊慌之时!”他先定住太后的心神,随即语速加快,条理清晰地说道:
“总统府此举,意在敲山震虎,而非即刻问罪。若真有实证指向宫内,来的便不是一纸咨文,而是缇骑了!当下之要务,在于即刻、明确地撇清干系,并示之以绝对的‘恭顺’与‘无知’。”
他略一顿,目光锐利,提出具体方略:
第一,即刻拟旨,明发天下。
“奴才斗胆,请太后以皇帝名义,即刻颁下一道‘明发谕旨’(或至少是态度鲜明的‘内廷公告’)。内容需痛斥川岛浪速等日本浪人包藏祸心,离间中国;严厉申饬宗社党人冥顽不灵,其所作所为乃‘祸国殃民之逆行’,‘与大清皇室毫无干涉’!要明确宣告,皇上及太后‘深居宫禁,恪守优待条件’,对此等悖逆之事,‘事前毫不知情,事后绝不认可’!将此态度,昭告天下,首先在舆论上占据主动。”
第二,主动“请查”,以示坦荡。
“其次,太后可命奴才以内务府名义,即刻草拟一份呈文,回复总统府。文中除重申皇室立场外,更要主动‘恳请’民国政府严查此案,‘彻究余党,以儆效尤’。我们甚至可表示,若发现有任何宫内太监、旧员私下与逆党勾结,请政府‘依法严惩,宫内绝无异议’。此举是将自己放在‘配合者’而非‘嫌疑者’的位置上,化被动为主动。”
第三,收紧宫禁,做出姿态。
“对内,请太后懿旨,即刻由奴才与世续大人会同,再行严查内务府及各宫禁人员,凡有与宫外,尤其是与那些前朝遗老、宗社党人过从甚密者,一律严加申饬,必要时调离要害。此举并非真指望能查出什么,而是要做给总统府看,表明我们宫内也在自查,与逆党划清界限的决心。”
马佳绍英一口气说完这三点,目光灼灼地看着隆裕太后:
“太后,如今之势,我辈如履薄冰,唯有示弱、示诚、示恭顺,让袁世凯抓不到任何把柄,方能度过此劫。态度必须鲜明,行动必须迅速,切不可犹豫不决,授人以柄啊!”
马佳绍英的建议,核心在于“主动”和“透明”。
不是被动地等待袁世凯的下一步动作,而是主动站出来,以最激烈的言辞与叛逆者切割,以最“恭顺”的姿态接受民国的监管。
这无异于将皇室最后一点潜在的、模糊的复辟幻想也公开扼杀,但对于保全当下紫禁城内这岌岌可危的安稳而言,这是唯一,也是最理智的求生之道。
马佳绍英此举,是在用政治上的自我阉割,来换取物理上的生存空间。他深知其痛,但更知其必要。
哀家将皇室的一切都嘱托给爱卿了!
奴才定当拼尽全力,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马佳绍英躬身退出长春宫正殿,那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墙之外。然而,他带来的那份惊惧与压力,却如同殿内凝滞的檀香烟雾,久久不散,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隆裕皇太后僵直地坐在宝座上,方才强撑出的那点镇定,随着马佳绍英的离去而瞬间瓦解。她挥了挥手,小李子会意,连忙示意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当大殿只剩下她一人时,那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猛地松懈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一只手死死抓住宝座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毫无血色,另一只手则用手帕紧紧捂住嘴,压抑着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
“列祖列宗……列祖列宗……”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滴在华贵的朝袍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川岛浪速、宗社党、满蒙独立……这些字眼如同噩梦般在她脑中盘旋。
她本以为遵奉共和,迁就袁世凯,便能换来皇室的一方安宁,能让皇帝平安长大。
可如今,这宫墙之外的风暴,还是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要将这最后一点栖身之所也彻底掀翻。
袁世凯那份看似平静的咨文,在她看来,无异于一道无声的催命符。
巨大的恐惧、无边的委屈,以及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她本就日益虚弱的身心。
她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胸口憋闷得厉害,仿佛连呼吸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自从退位以来,她夜不能寐,食不知味,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今日这番惊吓,更是雪上加霜,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从宝座上滑落。
“太后!您保重凤体啊!”小李子一直在殿外留意着动静,闻声急忙抢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隆裕皇太后靠在小李子身上,脸色灰败,气息微弱,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与此同时,毓庆宫内。
窗明几净,书声琅琅。
年幼的皇帝凌霄正端坐在书案前,听着帝师袁励准讲解课业。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明黄色的小袍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凌霄或是感知到了什么?有些心不在焉,思绪飞到了殿外那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身上,但对于发生在长春宫的那场足以影响他命运的风暴,却浑然不觉。
袁励准的声音温和而清晰,讲述着圣贤之道,与宫墙之外、甚至与一宫之隔的长春宫内的惊涛骇浪,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帝国的末代皇帝,此刻仍被庇护在精心营造的学业象牙塔中,不知他的“臣子”正与民国总统进行着怎样凶险的博弈,也不知他那名义上的“母亲”,正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政治威胁,而走向生命的加速凋零。
紫禁城的黄昏,在这一刻,被割裂成两个世界:一个是太后宫中弥漫的、近乎绝望的沉寂与药石之气;另一个是皇帝书房里、那虚假而脆弱的、按部就班的平静。而这脆弱的平衡,又能维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