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时光荏苒(1/2)

我七岁那年的高烧,来得毫无征兆。

下午还在河沟边用树枝抽打蒲公英,傍晚吃饭时,人就蔫了。奶奶摸了摸我的额头,那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掌一贴上来,我就感到一丝清凉。

“坏事了,烧得烫手。”奶奶皱眉,转身去柜子里翻找退烧药。

那是九十年代末的豫东农村,父母开春就去了广州打工,把我和两条看门狗、五只下蛋的母鸡一起留给了奶奶。

奶奶找来的是那种用蜡封口的小药瓶,她用筷子头小心翼翼捅开,把白色药粉倒在勺子里,兑水搅匀。

“军儿,张嘴。”

我勉强咽下那苦涩的药粉,浑身滚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窗外,暮色四合,远处的杨树林渐渐变成模糊的黑影。

奶奶给我裹上厚厚的棉被,说是发发汗就好。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剧烈的寒冷中醒来。明明是盛夏,我却冷得牙齿打颤。屋子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灯芯捻得很小,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映出各种扭曲的影子。

奶奶没睡,就坐在炕沿边,手里拿着一把旧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我的头发。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

“奶,我冷……”我带着哭腔说。

奶奶又给我加了一床被子,把我裹得像只蚕蛹。可那股冷意是从身体内部透出来的,压再多的被子也无济于事。

“军儿,跟奶奶说,白天去哪儿玩了?”奶奶的声音低哑。

“就、就在河沟边...”

“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没?”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烧得迷糊的脑子里闪过下午的一个画面:我在追一只蜻蜓,跑进了河沟旁的乱坟岗子,那里有许多荒废已久的土坟。其中一座新坟前,摆着一个颜色鲜艳的纸扎娃娃,那娃娃画着红脸蛋,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觉得好玩,就捡了根树枝捅了捅它。

“坟...纸娃娃...”我断断续续地说。

奶奶的手顿住了,木梳停在半空。她俯下身,仔细看我的眼睛,然后猛地抽了口凉气。

“眼皮底下有青筋,印堂发黑,这是撞客了。”她喃喃自语,“普通发烧不是这个样子。”

所谓“撞客”,是村里的老话,指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奶奶起身,从厨房抓来一把小米,沿着炕沿撒了一圈,又在我枕头底下压了一把剪刀。

这些寻常的辟邪法子,今晚似乎都没用。我的体温越来越高,开始说胡话,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热,眼前仿佛有无数影子在晃动。

奶奶摸了摸我滚烫的额头,又看了看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像是下定了决心。

“不能再等了,得去找西庄的杨婆。”

杨婆是二十里外有名的神婆,据说能看邪病。但现在是半夜,去西庄要穿过一大片田野和树林。

奶奶利索地给我穿好衣服,用她那件宽大的粗布外套把我裹紧,然后蹲下身,将我背在她瘦削的背上。

“军儿,抱紧奶奶,咱这就走。”

我伏在奶奶背上,脑袋耷拉在她肩头。她推开堂屋的门,一股夏夜潮湿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院子里的老黄狗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摇尾巴跟上来,只是不安地原地转圈。

奶奶背着我,迈着小脚,坚定地走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村里的路还好走些,偶尔有几声狗吠。但一出村,世界就彻底黑了。那晚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稀稀拉拉,云层很厚,透不下什么光。土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蜿蜒向前,伸向未知的黑暗。

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风吹过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树影婆娑,像无数站立的人影。

奶奶走得不快,但很稳。她的呼吸逐渐沉重,我贴着她的后背,能感觉到她单薄的身体里传来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坚定有力。

“军儿,怕不怕?”奶奶喘着气问。

“怕...”我把头埋得更深。

“别怕,有奶奶在。”她顿了顿,说,“咱唱个歌吧,就唱你娘教你的那个。”

奶奶轻声哼唱起来,跑调的歌声在旷野里飘荡,反而驱散了一些恐惧。

走了约莫三四里地,要经过一片乱坟岗,就是我白天去过的地方。晚上的乱坟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个个土包像沉默的怪兽,匍匐在黑暗中。偶尔有几点绿莹莹的光在飘动,奶奶说那是“鬼火”,其实是坟地里骨头里的磷燃了。

就在这时,奶奶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

我也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路边,好像蹲着一个人影,黑乎乎的,看不真切。

奶奶停下歌声,呼吸变得急促。她侧过身,尽量远离那边,加快了脚步。

我偷偷从奶奶肩膀处望过去。那黑影似乎动了一下,然后,我看到了一双眼睛,没有任何神采,只是两个空洞的黑点。它没有起来追我们,就一直那么蹲着,面朝我们的方向。

奶奶几乎是小跑起来,直到拐过一个弯,把那片乱坟岗甩在身后,她才慢下来,大口喘着气。

“奶,那是啥?”我带着哭音问。

“别问,别看,别回头。”奶奶的声音严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把眼睛闭上,军儿。”

我赶紧闭上眼睛,但那双空洞的眼睛却仿佛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接下来的路,要穿过一片玉米地。夏天正是玉米长得最旺的时候,比人还高。土路变得狭窄,两旁是密不透风的玉米秆,像两堵绿色的墙。风穿过玉米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有无数只脚在跟着我们。

在这片“青纱帐”里,光线更暗了。我只能听到奶奶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还有玉米叶那永无止境的“沙沙”声。

忽然,奶奶又停了下来。

前方的路中间,好像立着个什么东西。走近了些,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我看清了——那是一个纸扎的娃娃,和我白天在坟地里见到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红脸蛋,咧着嘴,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就直挺挺地立在路中央,面对着我们。

奶奶倒吸一口冷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纸娃娃在风里轻轻晃动。

片刻的僵持后,奶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她侧过身,紧贴着玉米地边缘,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纸娃娃,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从它旁边挪了过去。自始至终,她都没让后背上的我正对着那个邪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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