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时光荏苒(2/2)
走过那个纸娃娃十几米远,奶奶才稍微放松,再次加快脚步,几乎是奔跑起来。
“脏东西盯上咱们了。”奶奶喘着粗气说,“军儿,别睡,千万别睡。”
我的体温似乎又升高了,浑身滚烫,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但我记得奶奶的话,强撑着不敢闭眼。
终于走出了令人窒息的玉米地,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田野。远处,隐约能看到西庄的零星灯火,像黑暗中的希望之光。
但要到西庄,还必须过一条河。河上有座老石桥,叫“三孔桥”。关于这座桥,有很多邪门的传说。有人说晚上过桥,会感觉桥变长了,怎么也走不到头;有人说会在桥上碰到问路的人,但不能回头,也不能答应。
靠近桥时,风似乎停了,四周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连虫鸣都消失了。只能听到奶奶的脚步声在桥面上回荡,空空洞洞。
桥不长,正常情况下几十步就能走过。但奶奶走到桥中央时,我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僵住了。
桥的那一头,模模糊糊好像站着一个人影。太远了,看不清样子,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一动不动地立在桥头,仿佛在等着我们。
前有阻拦,后有追兵。我们被夹在了桥中央。
奶奶的呼吸急促起来,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但她没有后退。
她把我往上托了托,深吸一口气,竟然对着那个黑影大声骂了起来,用的是农村最粗俗、最泼辣的话,骂得极其难听。这是我第一次听奶奶这样骂人,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说也奇怪,奶奶骂了一阵后,桥那头那个模糊的黑影,好像...变淡了?就像滴进水里的墨汁,慢慢消散,最终消失不见了。
奶奶不敢耽搁,立刻迈步,快速走过了剩下的桥面。过了桥,就是西庄的地界了。
“呸!”奶奶回头朝桥上啐了一口,“想拦我孙子的路,没门!”
后来奶奶告诉我,脏东西怕恶人,也怕人的阳气和不讲理的凶悍。当时她必须拿出所有的勇气和泼辣,才能镇住那股邪气。
进了西庄,狗叫声多了起来,有了几分人气。奶奶循着记忆,拐进一条小巷,在一处低矮的土坯房前停下。她抬手敲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杨婆,杨婆,开开门,救命啊!”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焦急。
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探了出来,是杨婆。她手里端着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线照着她深陷的眼窝。
“谁呀?大半夜的。”
“杨婆,是我,东庄的李刘氏。我孙子军儿撞客了,烧得不行了,您快给看看吧!”
杨婆把门开大些,让奶奶背着我进去。屋里很简陋,弥漫着一股草药和香火混合的味道。她让奶奶把我放在一张铺着草席的矮榻上。
杨婆凑近油灯,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和手心。
“什么时候开始的?去过什么地方?”她的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干树叶。
奶奶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我捅了坟地的纸娃娃,以及路上遇到的邪门事。
杨婆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起身,从一个旧木箱里拿出三支香,就着油灯点燃,插在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笔直向上,然后在空中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旋,散开了。
“是有东西跟着。”杨婆肯定地说,“是个小的,不懂事,觉得好玩,缠上这孩子了。”
她让我奶奶扶着我坐起来。然后她端来一碗清水,又拿出一张黄裱纸,用手指蘸着碗里的水,在纸上画着看不懂的符号。
画完后,她把符纸凑到油灯上点燃。纸烧得很慢,冒出的烟是青黑色的,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
杨婆拿着燃烧的符纸,绕着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低,听不清内容。然后她猛地将快烧尽的纸灰拍进那碗清水里。
“按住孩子,可能有点难受。”杨婆对奶奶说。
奶奶从后面紧紧抱住我。杨婆端起那碗符水,含了一大口,然后照着我脸上猛地一喷!
“噗……”
冰凉的水珠溅在我滚烫的脸上,我猛地一个激灵。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一股极其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涌上来,忍不住“哇”地一声干呕起来。
说也奇怪,这一呕之后,身上那股钻心的寒冷竟然消退了不少,脑袋虽然还昏沉,但不像之前那样天旋地转了。
杨婆把剩下的符水递给我奶奶:“让他分三次喝下去,每次一小口。”
奶奶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下那碗带着纸灰味的水。水很凉,划过喉咙,像一道清泉浇灭了体内的燥火。
杨婆又拿出一些干的艾草,让我奶奶揣在我贴身的衣兜里。
“没事了,那东西已经走了。孩子身子虚,回去静养几天,发发汗就好了。”杨婆摆摆手,不肯收奶奶硬塞过去的钱,最后只象征性地拿了几毛钱香火钱。
奶奶千恩万谢,又背起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去的路上,感觉完全不同了。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将至。周围的景物不再狰狞,恢复了夜晚本该有的宁静。路还是那条路,但那种如影随形的窥视感和压迫感消失了。
我伏在奶奶背上,感觉体温在慢慢下降,沉重的眼皮终于可以安心地合上了。在陷入沉睡之前,我依稀听到奶奶长长地、舒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军儿,咱回家了。”
……
时光荏苒,奶奶早已不在人世,父母也早已从城里回来,老家盖起了新房,那条夜路也修成了水泥路。
我大学毕业后成了所谓的城里人,接受了完整的唯物主义教育。但每当回想起那个夜晚,我始终无法用任何科学原理解释发生的一切。
那个纸娃娃为何会出现在路中央?桥头的黑影究竟是什么?杨婆的符水为何恰好能退我的烧?这些疑问,也许永远没有答案。
但我清楚地知道一件事:那个夜晚,有一个瘦小的老人,用她年迈的脊背,为我撑起了一片天。她背着我,走过了二十里漆黑的夜路,也走过了我童年时代最真实的一场噩梦。
那不是故事,那是奶奶用她的双脚,一步一步丈量出的,对我最深沉的爱。
那片土地下埋着奶奶,也埋着那个光怪陆离的夜晚。如今我站在城市的霓虹下,偶尔还会想起杨婆家那盏如豆的油灯,和奶奶背上传来的、坚定有力的心跳。
它们和着夜风,穿越时光,至今仍在轻轻拍打我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