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2章 雪夜的毛衣(2/2)

下班回家,我发现父亲不在家。护工小李焦急地告诉我,她只是去楼下取个快递,回来就不见父亲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雪下得这么大,天又快黑了,父亲会去哪里?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首先打电话给田磊,然后开始沿着父亲可能走的路线寻找。雪花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我忽然想起表叔公的话——母亲当年抱着我去医院的路!

我朝着老城区方向跑去,那里有唯一一家还在运营的公立医院,也是我出生的地方。雪越下越大,街道上的行人稀少。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父亲坐在那里,没有打伞,雪花已经覆盖了他的肩头和头发。他紧紧抱着那个行李包,眼神茫然地望着医院大门。

“爸。”我跑过去,拂去他身上的雪花。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秀娟?你来了?我看今天下雪了,给你送毛衣来了。”他从行李包里拿出那件红色的毛衣,郑重地递给我。

我愣住了,父亲把我错认成了母亲。但更让我震惊的是,那件红色毛衣下面,行李包里整整齐齐叠放着的,不仅仅是毛衣,还有一件小小的、婴儿穿的棉袄。

“这是……”我接过那件小棉袄,手感柔软,虽然明显是旧物,但保存得很好。

父亲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给我们女儿的。刚出生的孩子怕冷,得穿暖和点。”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父亲不只是要去给母亲送衣服,还要给刚出生的我送衣服。在他的时空中,母亲还活着,我刚出生,而他在一个大雪天,担心妻女受冻,冒着大雪送来冬衣。

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我握住父亲冰冷的手,轻声道:“谢谢,我们回家吧。”

父亲顺从地站起来,跟着我走向车站。路上,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昨天”发生的事情——如何加班赶工,如何省下布票,如何冒着大雪走了三十里路。

“秀娟,等孩子大了,我带你去北京看看天安门。”父亲突然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答应过你的。”

我点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在这一刻,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永远爱着的那个女子。

回到家,田磊已经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我们,他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起眉头:“姐,这样下去不行。”

我示意他不要当着父亲的面讨论这个问题。安置父亲睡下后,我和田磊在客厅里进行了艰难的对话。

“我联系了那家养老机构,他们有一个空位。”田磊直接切入主题,“环境我看过了,不错,有专业的医护人员24小时值班。”

我沉默着。理智告诉我田磊是对的,但情感上我无法接受。

“姐,你不能因为愧疚而做出不理智的决定。”田磊一针见血地说,“爸需要专业照顾,而我们都有工作和家庭要兼顾。”

“我不是愧疚。”我轻声说,“我只是想尊重他们的爱情。”

田磊愣住了。

我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那件红色毛衣和小棉袄的故事。我说起表叔公告诉我的往事,说起父亲记忆中那个大雪天。

“爸可能忘记了现实,但他没有忘记对妈妈的爱。”我说,“每次他拿起那个行李包,都是在重复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在寒冷中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田磊沉默了良久,最后说:“但那家机构确实能提供更好的照顾。”

“我有一个想法。”我说,“我们可以轮流接爸到家里住,同时请一个专业护工白天陪护。如果实在不行,再考虑养老机构。”

田磊最终同意了我的提议。我们制定了详细的轮值计划,也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护工。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有意识地了解父亲的过去。通过表叔公和村里其他老人,我逐渐拼凑出父母爱情的全貌——他们是自由恋爱,在那个年代颇为罕见;父亲曾为了娶母亲,不惜与整个家族对抗;他们相濡以沫度过了最困难的岁月。

一天周末,我正在整理父亲的物品,发现了一个木盒子,里面装满了他和母亲的往来信件。我坐在阳光下,一封封地阅读这些泛黄的信纸。在最后一封信中,我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秀娟,今天女儿会叫妈妈了。我多么希望你能亲耳听到。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小颖。答应我,我走后你要好好生活,遇到合适的人不要犹豫。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与你相遇。”

信末的日期,是母亲去世前一个月。我怔怔地坐在那里,泪流满面。原来母亲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而她最放心不下的,是父亲会因她的离去而一蹶不振。

那个下午,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再试图纠正父亲的记忆,而是选择进入他的世界。当他说要给母亲送衣服时,我会陪他“送”到医院的门口;当他讲述“昨天”的故事时,我会认真倾听;当他在雪天拿起行李包时,我会握着他的手,一起走一段路,然后带他回家。

冬天最深的时候,父亲病倒了。肺炎让他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但神志却意外地清醒。

“小颖,”他握着我的手,声音微弱但清晰,“对不起,爸爸这些天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摇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我经常梦见你妈妈,”他继续说,眼神望向窗外,“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跟她说,我把女儿养大了,成才了,她很高兴。”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一松开就会失去他。

“那件红毛衣,”他微微笑道,“是你妈妈最喜欢的。那年冬天特别冷,我跑了三十里路才换到红毛线,她熬夜织成了毛衣。她说红色喜庆,看着就暖和。”

父亲闭上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良久,他又开口,声音几乎听不见:“小颖,爸爸可能很快就要去见你妈妈了。别难过,我只是去送件毛衣,告诉她,你们都很乖。”

三天后,父亲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他的表情平静,手里还轻轻握着那件红色毛衣的一角。

葬礼上,我和田磊都没有过分悲伤。我们知道,父亲终于可以永远活在他最幸福的记忆里,那里有他爱的妻子,有刚出生的女儿,有大雪天里走三十里路送去的毛衣带来的温暖。

整理父亲遗物时,我最终留下了那件红色毛衣和小棉袄。我小心地将它们包好,放在我的衣柜最深处。每当冬天来临,大雪纷飞的时候,我就会拿出它们,抚摸柔软的质地,想起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如今,每当下雪天,我依然会下意识地看向门口,仿佛父亲还会拿着行李包站在那里,准备去给他爱的人送衣服。然后我会穿上大衣,走出门,在雪中漫步一段路,感受着雪花落在脸上的凉意,心里却因为那份传承下来的爱而温暖。

父亲忘记了很多事,但没有忘记爱情。而我会记得一切,并把这份记忆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