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岁酿醇情(2/2)

到了深秋,她的咳嗽声越来越重,夜里听着他在灶房煎药,药味混着他偷偷烤的红薯香,倒不觉得苦了。“药汤里有他烤红薯时蹭的糖霜,”信里的字歪了歪,像咳嗽时抖了手,“他总说‘苦药得配甜,日子才撑得下去’。”

“你总在砖后藏钱,”信里的字迹忽然抖了抖,胭脂的色深了些,像落了滴泪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圈,“以为我不知么?上次你袖口沾着的砖灰,比平日里厚了三分,定是又去拆旧砖卖了;还有那回你说去镇上买凿子,回来时鞋帮沾着当铺门口的香灰——我都看见了。”少年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自己娘走前,爹也是这样偷偷变卖了木工刨,却骗她说去换了新布料,原来有些牵挂,从来藏不住,像砖缝里的草,不管怎么压,总会钻出来。

信纸中间有处褶皱,像是被人攥过,那里写着她把唯一的金钗融了,化成金线绣进了帕子:“知道你总在夜里摸那支旧钗,想给我打支新的。傻夫君,我要那金钗做什么?你刻字时我能递水,你采菱时我能剥壳,就够了。”她还说,帕子里的金线藏着星星,夜里拓字时,它们会替她照着他——少年忽然想起那帕子上的金线,在暗处发亮时真像星星,原来不是岁月偏心漏出的暖,是有人特意留的光,怕他走夜路时看不清。

信的末尾,胭脂的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像用尽了力气在写,笔画都虚了:“别再凿砖了,把钱攒着吧。找个会笑的姑娘,春天陪你采菱,秋天替你梳发,让她听你说刻字的事,像我当年那样。”最后压着片干菱花,是并蒂的,枯成了深褐色,花瓣的纹路却还清清楚楚,像在说“你看,我们曾这样好,好到连花都是一对”。

炭火“啪”地爆了个火星,落在信纸上,烫出个小小的洞,少年慌忙用手去捂,指尖触到的地方,胭脂的香混着菱叶的香,忽然变得很浓,像那年捡帕子时尝到的甜——那年他才十二,帕子落在青石板上,他捡起来时,帕角蹭过舌尖,尝到点若有若无的甜,像含了颗没化的糖。

老拓工把烤好的红薯递给他,皮焦得发脆,一掰就裂成两半,里面的肉软得像泥,冒着热气,甜香扑了满脸。少年咬了一口,甜香里尝到点涩,想起信里说的烤红薯,原来有些温暖,真的能隔着半世纪传过来,像炭火能烘开潮湿的信纸,像记忆能焐热冰凉的岁月。

“她什么都知道,”他含着红薯说,眼泪落在炭炉里,“他藏的钱,他的心思,她都知道。”

老拓工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粗布帕子递过去,帕子上沾着几十年的墨痕,像幅没画完的画,却藏着比画更沉的故事。

那天后,少年依旧每天去拓“三年”砖,只是拓片里多了样东西——他把那片枯菱花拓了进去。用最薄的蝉翼宣,敷在花上轻轻拍,连花瓣的纹路都拓得清清楚楚,像给花留了个影子,也像给那段日子留了个念想。他说要拓够一千张,像当年的石匠说的那样,等拓完了,就把信和帕子、还有这一千张拓片,一起埋回“三年”砖后。

“让他们团圆,”他对着砖缝轻声说,指尖抚过新拓的“年”字,那里还留着拓花时不小心蹭到的金粉,像谁眨了下眼,“像这并蒂菱,从来没分开过。”

雷峰塔的铃还在响,风卷着拓片的“哗啦”声,像谁在念信里的话,一句句,一声声,缠在潮湿的空气里,落进砖缝,渗进木盒,藏进拓片的纹路里。樟木箱里的《雷峰塔题刻录》又厚了些,只是最上面那张,永远留着“三年”的位置,旁边压着片新采的菱叶,绿得发亮,像在说:日子还长,总会有新的故事,连着旧的念想,慢慢往下走——就像砖缝里的草,枯了又青,青了又枯,却总能在某个春天,爆出点新绿来,让人想起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