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拓纸缘《外》(2/2)
他把帕子小心夹在拓本里,衬着晒干的菱叶——那叶子是前几日从三潭边捡的,黄得透亮,边缘卷成好看的弧度,正好护住脆得像薄冰的绢帕。从此每天拓完字,少年总坐在塔下的石阶上对着帕子琢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和塔影一般长,交叠在砖面上,像两个依偎的人。他会用指腹一遍遍抚过并蒂菱的叶蔓,想象绣这帕子的女子是怎样的模样,是不是也总在石匠刻字时,坐在旁边的竹凳上,针穿线过的声音和凿子敲砖的声混在一起,织成段安稳的日子。
他开始格外留意“年”字最后一笔的裂缝,用从绣娘那讨来的细针挑剔里面的青苔。针是最细的绣花针,针尖亮得像星子,挑青苔时比对待自己的伤口还小心,生怕碰坏了里面可能藏着的东西——或许是封信,或许是半块玉佩,或许是更多藏着念想的碎片。指腹被针尖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他就用帕子的边角裹着,那绢帕软得像云,贴着皮肤竟比药布还舒服,血泡上的疼都轻了些,仿佛那女子的指尖正隔着半世纪的时光,轻轻按着他的伤口说“不疼了”。
有回拓完字,帕子沾了层薄砖灰,少年没找着干净布,鬼使神差地凑到嘴边,用舌尖轻轻舔了舔。砖灰的涩混着绢帕的霉味,忽然尝到点极淡的甜,像被秋露泡过的菱角心,又像谁藏在里面的苦,咽下去,舌尖却留着点暖。他愣了愣,慌忙把帕子收进拓本,耳尖红得像被夕阳烫过——这帕子,莫不是当年那石匠的妻子绣的?不然怎会藏着这样复杂的滋味,像段说不尽的日子。
那天起,少年拓字时总带着帕子。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帕角,他就揣在怀里焐干,体温透过粗布褂子渗进去,把绢帕烘得带着点暖意,像把那段潮湿的岁月也焐得松软了些;傍晚的风卷来塔铃的响,他就把帕子掏出来,让风拂过绣着并蒂菱的地方,仿佛能听见谁的笑声顺着风淌出来,混着塔铃的清越,在暮色里绕成圈。有次风大,帕子从手里滑出去,他踉跄着追了几步才抓住,帕角沾了点草叶,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摘干净,指尖的动作比拓字时还专注。
第三十七遍的拓片晾在竹架上时,少年忽然发现,宣纸上“年”字的最后一笔,竟比往常清晰了些,墨色里透着点不易察觉的金,像帕子里的金线偷偷爬了上去,给那笔锋添了点韧。他对着拓片和帕子比了又比,发现并蒂菱的叶蔓,竟和“年”字的捺画隐隐重合,叶尖的弧度正好补上了拓片上模糊的收笔,像有人早就把心思绣进了字里,等了半世纪才让人看懂——原来石匠刻字时,妻子就在旁边绣帕,他刻下的每一笔,都藏着她的针脚。
老拓工来看他时,见少年正对着帕子出神,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的脖颈沾着砖灰,像只认真啄米的小雀。“看出什么了?”老拓工递过块烤红薯,热气腾腾的,把少年的睫毛都熏得发颤,红薯皮上还沾着点焦黑的糖渣,甜香混着炭火气漫开来。
“您看这针脚。”少年指着并蒂菱的根,那里的线比别处密,像打了个小小的结,针脚交错的样子,和“三”字第一横的起笔处,那些深浅不一的凿痕惊人地相似,“是不是一样?”
老拓工眯眼瞧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红薯的甜香混着他的话音漫开:“那石匠的妻子,当年是镇上最好的绣娘。他刻字时,她总在旁边绣帕子,说要把日子绣进字里,等老了拿出来看,就知道哪笔刻的时候她在笑,哪笔刻的时候她在闹。”
少年的指尖轻轻按在“卿”字上,忽然懂了那笔不肯弯的硬气——是怕自己先走了,留着的人记不清她的样子,才把念想绣得这样深,让半世纪的风雨都磨不掉。就像这帕子藏在砖缝里,不见天日却从未褪色,等着被人发现的那天,把当年的笑闹和牵挂,原原本本地交还给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