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铜铃记(2/2)
塔檐的铜铃还在响,左铃的颤音越来越重,像要断了似的,每一声都拖得老长,像在喊谁的名字,尾音里缠着化不开的疼。悬绳上的白发越来越脆,有回老伙计踮着脚够下来看,那头发已经枯得像多年的稻草,他轻轻一吹,就化作了灰,落在手心里,细得像尘埃,像句被吹散的诺言,再也拼不回来了。他想起赵满囤缠头发时,一圈圈绕得那么紧,像怕松了就抓不住了。
前年雷峰塔重修,匠人爬上檐角取下那对铜铃。左铃悬绳上的白发已经脆了,用手一碰就碎成了末,落在地上,被风卷着钻进砖缝,像在找秀娥当年藏过的菱花——她总爱把塔檐上的奇花塞进砖缝,说“等花开了,病就好了”,那些花枯了又开,可她的病,终究没好。
右铃的“望”字被风雨磨得快要看不清,笔画浅得像水渍,稍不留意就会忽略,可铃舌上的“等”字,倒像被泪水泡了多年,笔画里渗着点暗红,愈发清晰,像颗没干的血珠,藏着说不尽的疼。匠人们嫌这对旧铃晦气,锈迹斑斑的,要扔到西湖里,说“新铃亮堂,配得上重修的塔”。
守塔的老伙计拦住了。他找了个松木盒装起来,盒子里垫着秀娥当年忘在塔下的蓝布帕子,帕子上还沾着点塔檐的泥土,是她当年抹草棚时蹭上的。如今塔檐换了新铃,黄铜的,锃亮,风过时响得齐整,“叮铃叮铃”一串,分不出先后,像城里戏班子敲的快板,热闹,却没魂。
可老伙计总说,没以前的好听。他常打开那个木盒,看着那对旧铜铃。左铃的“归”字里还嵌着点发黑的发丝,是当年赵满囤嵌进去的,藏在笔画深处,像段没说完的往事,摸上去还能感觉到细微的凸起。右铃的边缘依旧溜圆,是他用砂纸蹭了无数个夜晚的模样,摸上去还能感觉到细微的纹路,像秀娥指尖的温度,暖得人心头发颤。
有回起风,木盒没盖严,左铃被风吹得轻轻晃了下,“叮”地响了半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在等什么,又像在叹什么。老伙计赶紧把右铃挪过去,让两只铃挨在一起,风再吹,却只有左铃的余颤在空荡的木盒里回响,右铃再也没响过。他想起当年挂铃时,秀娥说“‘归’在喊‘望’,‘望’在应‘归’”,可如今,应和的那个,终究是走了。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抱着黄土咳的女人,总爱在草棚门口晒太阳,把蓝布帕子里的黄土倒在手心,闻着闻着就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像盛着一汪暖水;想起那个蹲在月光里磨铜铃的石匠,手掌被砂纸磨得出血,血珠滴在铜坯上,像开了朵小红花,可他盯着铃上的字傻笑,眼里的光比塔檐的星还亮,像藏着整个春天。
原来有些响,错过了半拍,就再也等不回来了。就像江北的麦子,错过了播种的时节,再肥沃的土地,也长不出当年的苗;就像有些人,走了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只剩下风里的铜铃,还在一遍遍喊着“归”与“望”,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应答的人。
草棚早就拆了,原址上长出丛野菊,黄灿灿的,像秀娥绣在帕子上的花,风一吹就晃,像在笑。有回老伙计路过,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蹲在那儿,手里攥着块黄土,闻着闻着就哭了,眼泪落在土里,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像颗没发芽的种子。风一吹,雷峰塔的新铃响得正欢,可老伙计总觉得,风里还藏着那对旧铃的声儿——左铃“叮”,等了半拍,右铃却再也没应。
那声没等来的应答,像根细针,藏在岁月的褶皱里,时不时就扎一下,让人想起雷峰塔下的草棚,想起那对铜铃,想起那个石匠和他的女人,想起江北的麦子,终究是错过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