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铜铃记《外》(2/2)
入秋时,第一阵凉风刮过雷峰塔的那天,秀娥的咳嗽忽然重了。前几日还只是清晨咳几声,用帕子捂捂就过去了,这天却像开了闸的洪水,从早到晚没停过。赵满囤刚凿好个石灯笼,莲花底座雕得格外细,花瓣的纹路里还嵌着点绿石粉——是他前几日趁退潮,在西湖底捞的青苔,晒干了磨成粉,想着能卖个好价钱,给秀娥抓城里大夫新开的方子。
手里的凿子还没放下,木柄上的汗还没干,就听见草棚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咳。那声音不像是从嗓子里出来的,倒像谁在扯块破布,“嘶啦——嘶啦——”的,每一声都带着股要把人撕碎的狠劲。他扔了凿子就往回跑,木柄砸在石板上“当啷”一声,惊飞了塔檐下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飞,翅膀扫过铜铃,铃音乱得像团麻。
草棚的门没关严,虚掩着,门轴“吱呀”一声,像声叹息。他推开门就看见秀娥蜷在草堆里,身子缩成一团,像只被雨打坏的小兽。她的脸憋得发紫,嘴唇却白得像纸,手死死抓着草堆里的旧棉袄——那是他给她缝的,里面塞了去年的芦花,她总说比城里的棉絮暖——指节泛白,指缝里漏出的黄土撒了一地,混着她咳出的涎水,黏在草叶上,像幅被揉皱的画,再也展不平了。
“去城里……医馆……”她抓着他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那点疼却像羽毛搔过,他只觉得心被一只手攥住了,越收越紧,紧得喘不过气来。赵满囤二话不说,解下身上的粗布褂子裹住她,布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打横抱起时,才发现她轻得像捆晒干的麦秸,怎么就瘦成这样了?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羽毛,却压得他肩膀发酸,酸得直想掉泪。
往城里跑的路格外长。石板路坑坑洼洼,像被谁啃过一口,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秀娥的咳嗽撞在他胸口,像小锤子在敲,每一下都震得他牙酸。路过断桥时,桥面上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他趔趄了一下,秀娥忽然拽住他的衣襟,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指节都泛白了。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快熄灭的火星,忽然迸出点光:“满囤你听……”
风裹着西湖的潮气,狠狠撞在雷峰塔的檐角,铜铃被搡得剧烈摇晃,“叮铃——叮铃——”的声响里裹着股说不出的仓皇。左铃的声儿沉得像灌了铅,每一下都拖拖拉拉,像有谁在铃舌上坠了块湿棉絮,那“归”字的刻痕里积着的雨水被震得溅出来,在锈迹斑斑的铃身上淌出蜿蜒的泪痕。是悬绳上那缕秀娥的青丝吸饱了潮气变重了?还是去年他嵌进去的铜屑松了劲?赵满囤没空细想,只觉得那铃声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耳朵。
右铃却还亮得很,铃舌撞在铜壁上,脆生生的,像秀娥平时唤他“满囤”的调子,只是此刻追着左铃的钝响,一声声叠上去,竟拧出句呜咽似的“别走,别走”。塔尖藏在翻涌的云里,一会儿露个尖儿,一会儿又被厚云吞进去,像个躲在门后偷偷抹泪的人,连叹息都含混不清。
赵满囤的草鞋碾过石板路上的青苔,“哧溜”一声滑出半尺远,他死死把怀里的秀娥往胸前搂,胳膊上的青筋暴起。秀娥的咳嗽不知何时停了,头歪在他肩窝,嘴唇翕动着,却没声儿。他低头看,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盯着雷峰塔的方向,那点往日里总亮得像星子的光,正一点点往下沉,像油灯耗尽前最后那点挣扎的火苗,忽明忽暗了几下,彻底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