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铜铃记《外》(1/2)

挂铃那天是清明,天好得不像话。风像被谁收进了口袋,连西湖的水都静得像块铺开的绿绸子,远处画舫上的红灯笼在蓝天下晃,像谁把熟透的樱桃串在了天上。赵满囤借来的脚手架是城南木匠老李用了十年的旧物,木头缝里还卡着点去年的樟木碎,每走一步都“吱呀——吱呀——”地哼,调子像他爹生前唱的江北小调,咿咿呀呀里藏着股子踏实。

他背上趴着秀娥,她的身子轻得像片刚抽芽的柳叶,却攥着他的粗布衣领不敢松。不是怕摔——从草棚到塔檐不过两丈高,她跟着他爬过比这陡十倍的山路——是怕自己冷不丁咳起来,晃得他脚下不稳。她把脸贴在他后颈,闻着他身上的石屑味混着点汗香,忽然想起刚嫁给他那年,他背她过村头的小溪,也是这样稳稳的,溪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笑着说“你轻得像捆棉花,我能背到天边去”。

赵满囤的脚底板碾过木板时,都能数清木纹的走向。他的草鞋前几日刚用麻线补过,鞋帮上还沾着西湖边的软泥,每一步落下,都像在给木板挠痒痒。“快到了。”他低头说,声音顺着脊梁骨传过去,震得秀娥的脸颊发麻。她“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喘,却藏不住笑——塔檐的风里有湖水的潮气,有远处卖花姑娘的栀子香,还有他凿石头时总沾在身上的青石板味,混在一起,竟比老家的麦香还让人安心。

塔檐高得能摸着云。赵满囤扶着锈迹斑斑的铁钩,低头能看见草棚像个玩具匣子,西湖的水绿得像秀娥纳鞋底用的绿丝线,岸边的柳丝垂在水里,被阳光照得透亮,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绿珠子。他先把左铃挂在东边的铁钩上,铜铃碰着铁环,“叮”地响了半声,像句没说完的话。秀娥忽然在他背上蹭了蹭,“把‘望’字挂西边,我要它看着江北的方向。”

右铃刚挂上,一阵风恰好吹过,像老天爷特意来道贺。“叮——”左铃先响,清越得像冰棱落地;半拍之后,右铃才应和,声音里带着点糯,像秀娥平时唤他“满囤”的调子。两只铃的声儿缠在一处,在塔檐下打了个转,竟像在说“归——望——”“望——归——”。秀娥趴在他背上笑,声音颤巍巍的,带着点喘,却亮得像银铃:“你听,它们在说话呢,‘归’在喊‘望’,‘望’在应‘归’。”

从那天起,雷峰塔的风里就多了串铃音。奇怪的是,左铃总比右铃晚响半拍,像个急性子的人追着慢脾气的应答。赵满囤在塔下凿石头时听见了,錾子在石面上敲出“当当”的响,像是在给铃音打拍子:“这是‘归’在等‘望’呢,急着回家呢。”石屑落在他的粗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星,他抬头看塔檐,铜铃在风里晃,恍惚看见秀娥趴在栏杆上的影子,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朵会动的云。

秀娥坐在草棚里补衣裳时,总能听见那串铃音。她手里的针线在布上穿梭,把他磨破的袖口缝成朵小莲蓬,莲子用青线绣得鼓鼓的,说“这样穿着,像带着片荷叶,凉快点”。听见铃响,她就停下针,侧耳听那半拍的差迟,嘴角会悄悄翘起来:“是我在等你收工,你在盼我好起来,咱俩的心,也差着这半拍呢。”针脚在布上排成队,像她数着的日子,一天又一天,都盼着他背上的汗少点,自己的咳嗽轻点。

草棚的墙根渐渐积了圈黄土。那是秀娥从江北带来的宝贝,用蓝布帕子裹了三层,帕子角上绣的小雏菊都磨白了。她把土一点点倒出来,混着西湖边的软泥和成泥,泥得和得正好——太稀了挂不住木板,太稠了会裂口子,她就用手指捻,像在调面引子,指尖沾着泥,像戴了层金戒指。“这样就像老家的土坯房了,暖和,风刮不进来。”她说话时,鬓角的白发蹭着肩膀,那是去年冬天咳得最凶时新添的,像落了点霜,赵满囤看着,心里像被麦芒扎了下,却没说啥,只是接过她手里的小铲子。

他的大手粗糙,布满凿石头磨出的茧子,却轻轻裹住她的小手,一起往木板缝里填泥。泥块落在缝里,挤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说悄悄话。“我来,你歇着。”他说,掌心的温度透过泥块传过去,烫得秀娥的指尖发麻。她就仰头看他,眼里的光比塔檐的铃还亮,映着天上的星:“满囤,等我好了,咱回江北种麦子吧。你在院里凿石头,我在地里割麦,收了新麦,给你蒸白馍,就着你娘腌的咸菜。”

赵满囤没说话,只是把她往怀里搂了搂。草棚外的铜铃又响了,左铃“叮”,右铃“叮”,差着半拍,像在说“快了,快了”。他低头看秀娥手里的黄土,那土被她的手焐得发潮,捏在手里能成团,像老家春天的墒土,松松软软,撒上种子,就能长出绿油油的麦苗来。他忽然觉得,这雷峰塔的风再凉,草棚的墙再漏,只要这土还能成团,只要这铃还在响,日子就总有个盼头,像江北的麦子,熬过冬天,总能等来拔节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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