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铜铃记《番》(2/2)
有回赵满囤后半夜才收工,远远看见草棚门口的石桌上,秀娥趴在那儿睡着了。石桌是他用边角料凿的,不太平整,她就垫了块自己的旧头巾。手里的黄土撒了半桌,混着她咳出来的血沫,红得刺眼,像落在土里的红梅。他没敢叫醒她,蹲在旁边默默收拾——土粒沾在她发梢,他用指腹轻轻拈掉;血沫印在头巾上,他就往上面盖了片刚摘的荷叶。指腹蹭过那些带着体温的土粒,粗糙的茧子磨着土块里的麦秸秆,忽然就想起老家的田埂,春天时也是这样,土松松的,能捏出潮气来,秀娥挎着篮子在前头走,他扛着锄头在后头跟,田埂上的草蹭着裤腿,痒得人想笑。
秀娥的咳嗽总在风起时加重。塔檐的风穿过草棚,呜呜地像哭,她一咳就停不下来,蜷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背弓得像只虾。手里紧紧攥着赵满囤的衣角,那衣角被她攥得发皱,却带着股劲——像是怕被风吹走,又像是在拽着个能抓得住的念想。赵满囤看着心焦,有天收摊时捡了堆别人扔的碎铜片,在草棚外支起个小泥炉。泥炉是他用西湖边的软泥糊的,糊了三层才不漏火,烧起来时,火苗舔着铜片,映得他脸上亮堂堂的,连胡茬都像镀了层金。
铜水烫了手,他就往旁边的冷水桶里一泡,“嘶”地吸口冷气,起了层燎泡也不管。那燎泡亮晶晶的,秀娥看见了,非要用针挑破了抹草木灰,他疼得龇牙咧嘴,却盯着那团发红的铜坯笑——那铜坯在火里软乎乎的,像块能捏出花样的面团,他想把秀娥的笑、江北的麦浪、草棚的月光都揉进去,这样铸出来的铃,声儿都得带着暖。
秀娥总趴在门口看他。他凿石头的手粗得像老树皮,裂开的口子用布条缠着,布条是她用剩的线脚拼的,红一块蓝一块,倒比新布还结实。可他握起小锤却格外稳,铜片在他手里慢慢成形,先是个圆坯,再一点点刻上字。“归”字刻了整整三天,每一凿都沉,刻到最后一笔竖弯钩时,他忽然停了,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小包袱。里面是秀娥梳落的青丝,用红线缠着,整整齐齐的一小撮——那是去年她梳头时掉的,他偷偷捡起来收着,像藏了把春天的种子。
他把头发捻成线,混在铜屑里,一点点嵌进笔画的凹槽里,再用小锤轻轻敲实。铜屑簌簌落在他手背上,像撒了把金粉。“这样,走到哪儿都带着你。”他头也不抬地说,声音里带着点哑。秀娥的咳嗽声忽然就轻了,眼里的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她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发香混着土腥味,他忽然觉得,这铜铃就算不响,也已经把他俩拴在一块儿了。
右铃的“望”字刻得更慢。赵满囤怕铜边锋利,划着秀娥的手,每天收工后就坐在月光里,用细砂纸蹭。砂纸上的铜屑沾在他汗津津的手背上,像镀了层金。秀娥凑过去看,他就把铃递到她手里,掌心向上托着,像献宝似的:“摸摸,划不手吧?”秀娥的指尖轻轻扫过边缘,果然滑溜溜的,像被雨水泡了多年的鹅卵石,带着点铜的凉,和他掌心的暖。
她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像盛着一汪水:“等我好了,就把这铃系在你工具箱上,你走到哪儿,我都能听见响,就知道你要回来了。”他瞅着她笑,忽然觉得那砂纸蹭得再累也值——她的声音就是最好的止痛膏,啥疼都能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