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拓纸缘起(2/2)
邻座的老妇人忽然直了直腰,银簪上的菱角玉在灯光下转了个圈,露出背面刻着的小“年”字——那是她嫁过来的第三年,丈夫替她刻的。那年丈夫在码头扛活伤了腰,躺了三个月,她就背着他去塔下晒太阳,他用捡来的碎玉片在簪子上刻字,刻到“年”字最后一笔时咳了血,血珠落在玉上,如今倒成了点抹不去的暖红。她年轻时也跟着丈夫去塔下拓过字,怎会不知拓这种模糊的字有多难:得先用竹片一点点剔净砖缝里的青苔,那青苔黏在砖上,像长了根似的,稍一用力就会带起砖屑,把本就模糊的笔画撕得更碎;再用温水慢慢洇湿砖面,水温得刚刚好,太烫了砖面会裂,太凉了墨汁渗不透,得用舌尖试了温度才敢往上敷;最后敷宣纸,得像贴花钿般轻,手指得顺着砖的纹路抹,稍不留神就会皱,拓出来的字便失了原有的筋骨,成了副空架子,看着都让人心里发空。
“少年拓到第三十七遍时,怪事发生了。”先生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散了塔砖缝里藏着的魂儿,“那天他正用鬃刷轻刷宣纸上的气泡,鬃毛扫过纸面的声音像春蚕啃桑叶,忽然听见‘窸窣’一声,细得像蝴蝶振翅,从‘年’字最后一笔的裂缝里,飘下来片绢帕的角。那角是月白色的,沾着点砖灰,像从时光里探出来的手。他赶紧停了手,连呼吸都屏住了,从拓包里摸阿禾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猛地攥紧了怀里的菱角帕子。帕子是苏燕卿前岁秋天送的,当时她刚染了场风寒,苏燕卿就坐在她床头绣,窗台上晒着新采的菱角,香得人发困。苏燕卿绣的并蒂菱旁边,确实用金线绣了几颗小星星,针脚密得像蛛网,平时藏在褶皱里看不见,只有对着光才能发现——去年秋夜她对着油灯缝补时,才发现那金线在暗处会泛着细碎的光,像落进帕子里的萤火虫,明明灭灭的,藏着些不肯说的温柔。她忽然想起苏燕卿绣星星时的模样,眉头微蹙着,绣绷上的不肯绕了三圈才肯落针,像是怕线松了,连带着心意也会散。“那帕子是月白色的软绢,边角已经泛黄发脆,像被秋霜打过的菱叶,轻轻一碰都怕碎。”先生的目光扫过阿禾摊开的帕子,绛色丝线在灯笼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浸在水里的玛瑙,“上面绣的并蒂菱都褪成了浅灰,叶蔓的纹路淡得像梦,只有凑近了,才能看出针脚里藏着的细密——那是用最细的苏绣针绣的,每片菱叶的脉络都分毫不差,像把日子里的每个细节都绣了进去。但少年凑近了看,却发现菱角蒂上缠着的结里,藏着几颗用金线绣的小星星,线脚虽细,却在暗处隐隐发着光,像谁把星星拆成了线,一针针缝进了帕子里,又怕人发现,特意用灰线盖了层,只有岁月磨掉表层的线,才能露出底下的暖。”
堂外忽然起了风,吹得窗棂的缠枝莲影晃了晃,影子落在阿禾的帕子上,像给并蒂菱添了片新叶。阿禾帕子上的金线星星被风掀起的褶皱遮了又露,像在和故事里的帕子呼应,一个在灯下明,一个在记忆里亮。她忽然想起苏燕卿送帕子时说的话:“这金线是用旧钗融的,软得很,却经得住磨。”当时她只当是寻常绣线,此刻摸着那微凉的线面,倒像触到了故事里的温度——那温度里有金钗被融时的灼热,火钳夹着钗子放进坩埚时,火星溅在灶台上,像谁掉的泪;有指尖捻线时的颤抖,线太细,总在指间打滑,得屏住气才能穿进针孔;还有藏在针脚里的、怕被岁月磨掉的牵挂,每绣一针,都像在说“记住我”。
“少年把帕子小心地夹在拓本里,用晒干的菱叶衬着,怕绢面被宣纸磨坏。”先生继续道,声音里带了点说不出的怅惘,像风吹过堆满拓本的旧书楼,纸页翻动的声里都带着叹息,“他每天拓完字就对着帕子琢磨,坐在塔下的石阶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和塔影一般长。他发现帕子的边角绣着个极小的‘卿’字,用浅灰线绣的,被磨得快要看不清,却仍能辨出是女子的笔迹,笔锋柔得像水草,却在收尾处藏着点不肯弯的硬气。“从那天起,他拓字时总格外留意砖缝,用细针一点点挑剔青苔,针是从绣娘那里讨的,最细的那种,针尖亮得像星。指腹被砖面磨出了血泡,就用帕子的边角裹着,那帕子软得像云,裹在手上竟比药布还舒服,倒像那帕子在替谁心疼他。有回他拓完字,见帕子上沾了点砖灰,就用舌尖轻轻舔掉,尝到点涩涩的味,像谁藏在里面的苦。穿月白衫的书生停下了笔,竹笔尖悬在宣纸上,墨滴在纸面晕开个小圈,像故事里帕子上的星子。他想起自己去年在塔下拓字,也从砖缝里捡过片残破的绢,上面绣着半朵菱花,线是深褐色的,像用菱叶汁染的,当时只当是废纸,随手夹在了《西湖志》里,此刻想来,说不定也是哪个故事里的信物,被时光遗落在了砖缝里,等着被谁捡起来,续上后半段念想。他忽然想回去翻翻那本书,说不定绢片上还沾着当年的砖屑,能闻见点塔下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