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七章 戾印悯生(2/2)

但这仅仅是开始。

紧接着,是存在感的剥离。他感觉自己的存在正在被稀释、被遗忘。名字、身份、记忆……一切定义“莫腾远”这个个体的要素,如同沙堡般在无形的风中消散。我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往何方?这些问题的答案变得模糊不清。

最终,连复仇的执念也开始动摇、淡化。林淞的脸变得模糊,凤阳城的火光黯淡下去,那股支撑他走到现在的恨意,仿佛也成了无关紧要的尘埃。

无边的孤独感如潮水涌来。这不是被囚禁的孤独,而是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孤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与他者的联系,甚至没有自我。他只是虚无中一点即将消散的意识,在永恒的寂静中漂浮。

时间感彻底错乱。一瞬仿佛万年,万年又似一瞬。在这没有参照的虚无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肉体正在外界迅速衰老,生机流逝,白发丛生,皮肤布满皱纹……但他不在乎。当“自我”都不复存在,肉体皮囊又有何意义?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归于虚无寂灭的时刻,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暖的触感,如同黑暗中唯一一颗星辰,倔强地闪烁了一下。

那是……拥抱的温暖。

谁?

模糊的画面浮现,冰冷彻骨的寒潭边,一个女子苍白却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冰冷的胸膛。她的眼泪滚烫,滴落在他颈间。她颤抖着,却将他抱得很紧,仿佛他是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严景熙——这个名字,带着一丝陌生的牵动,划过即将寂灭的意识。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碎片,她递来清水时担忧的眼神,她挡在他身前哀求的泪容,她默默守候在洞外单薄的身影……这些画面毫无逻辑地闪现,却像一根根细弱的丝线,将即将飘散的意识,一点一点,重新拉回某个“锚点”。

她还在外面等。这个念头,荒谬地出现在这片吞噬一切的孤漠之中。等谁?等我?可“我”是谁?

剧烈的挣扎开始。消散的自我意识开始反抗孤漠之力的侵蚀。他想起了自己是谁。莫腾远。想起了为什么在这里,为了力量,为了复仇。想起了洞外那个一次次试图拉住他、温暖他的女子。

不能彻底消失。还有人……在等。

这个执念,与复仇无关,与力量无关,却在此刻成为了比仇恨更坚固的堡垒。他以这微弱的联系为支点,开始反向汲取孤漠之力。不是被同化,而是将这种“绝对孤独”的概念,炼化为自己的意志的一部分,我可以身处无边孤寂,但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孤独。因为还有人,记得我,等待我。

“孤漠”的本质,并非消灭存在,而是切断联系。当莫腾远重新建立起那根细微却坚韧的联系之线时,考验的核心被动摇了。

灰白色的能量不再侵蚀他,反而开始向他灵魂深处汇聚、凝结。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弹指一瞬。莫腾远睁开了眼睛,瞳孔中的血红依旧,但深处那冰冷的火焰旁,似乎多了一点极淡的、灰白色的寂灭之意。

眉心处,那暗红纹路旁悄然浮现第二道印记,一道简洁而笔直的灰白色竖痕,如同将一切情感与色彩从中斩断的分界线。

脑海中,《永寂遗章》的法诀浮现,同样也是三招,蕴含着扭曲时间感知与万物归于死寂的气息。

力量再次增长,对“存在”与“联系”的领悟达到诡异层面。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情感剥离。他感觉自己与世界的“连接”变得稀薄,情绪波动近乎于无,看向任何事物的目光,都带着一种置身事外、漠然观察的疏离。

严景熙一直死死盯着洞口,眼睛都不敢眨。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再次出现时,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了过去。

“莫师兄!你怎么样?你……”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次,莫腾远没有看她。他的目光空茫地投向远处,血眸与灰印交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严景熙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摇晃,他却像一尊冰冷的雕塑,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

“莫腾远!”严景熙心慌意乱,声音带着哭腔,“你看看我!你还认得我吗?”

莫腾远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到严景熙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个与己无关的物件。过了许久,他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但这细微的反应,却让严景熙的心彻底沉入冰窟。她太熟悉之前的莫腾远了,即使冰冷,即使沉默,眼底深处总还有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和情绪。而现在,那丝温度也消失了。眼前的他更像一个被力量驱动的空壳,一个逐渐被九戾邪煞侵蚀殆尽的容器。

“停下……求求你……真的不能再继续了……”她无力地滑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泪水浸湿了他冰冷破损的衣摆。

莫腾远低头,血眸中倒映出她崩溃的模样。他抬起手,似乎想碰触她的头发,但指尖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停住,然后缓缓收回。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抽离了腿,转身,走向第三个洞穴,狂婪之洞。

那个洞口散发出五光十色的炫光,充满无尽的狂暴与饥渴的气息。

严景熙瘫软在地,看着他的背影没入那片迷离的光晕中,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她的心脏。她伏在地上,无声地痛哭,肩膀剧烈耸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干涩低沉的声音,从铁狱所在的洞穴方向幽幽传来:“小女娃,别哭了。眼泪救不了他。”

严景熙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看到那颗巨大的锈蚀铁球,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滚到了不远处。铁狱嵌在球面上的头颅,正用一种复杂难明的眼神看着她。

“前辈!”严景熙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求您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他?怎样才能让他停下来?”

铁狱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九戾邪煞印,每通过一洞考验,契印加身,力量便会层层叠加。但每一种力量,都会持续放大对应的负面心绪,形成几乎不可逆的力量诅咒。怨戮放大杀意与怨恨,孤漠放大疏离与冷漠……他越是深入,离‘人’就越远。当他集齐数印,或许不用仇人动手,他自己就会彻底沦为被负面能量驱动的怪物。”

严景熙脸色惨白如纸:“那……难道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铁狱深陷的眼窝中,幽光闪烁:“当年灭劫老祖,并非单纯承受者。他心怀悲悯,欲渡尽世间污浊,那份至纯至善的慈悲之心,在他肉身崩解、九戾显化之际,并未完全湮灭。”

他的声音变得悠远,仿佛在追忆一段极其古老的秘辛:“那份慈悲,化作了九戾之外的第十印——悯生之印。它并非灭劫老祖主动创造,而是他大道崩毁时,最后一点人性光辉的残留与凝结。此印不主杀伐,不增修为,却能平衡戾气,安抚神魂,唤醒深藏的本心。”

严景熙眼中燃起希望:“悯生之印?在哪里?我要怎么做?”

铁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悯生之力,源于至善至纯的守护之念与牺牲之志,与九戾的极端负面截然相反。它没有固定的传承洞穴,因为它的考验,不对外力,只问本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小女娃,你愿为他,承受孤独,直面恐惧,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只为换回他一丝人性清明吗?”

严景熙没有任何犹豫。她擦干眼泪,挺直脊背,目光清澈而坚定:“我愿意。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铁狱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犹豫的决绝,仿佛看到了遥远时光长河中,某个同样决绝的身影。他缓缓道:“跳入寒潭之眼,直抵潭心最深处。那里是九戾封印的原始节点之一,也是灭劫老祖慈悲残念最有可能留存之处。你会经历属于你的试炼。记住,悯生之力,非争强好胜可得,唯‘舍己’与‘守护’之心,方能引动。”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若你能成功,或许能在他被彻底吞噬前,拉住他。若你失败……你的魂魄,将与潭底的无数怨魂一同,永世沉沦。”

严景熙望向那幽深冰冷的寒潭,又回头看了一眼狂婪之洞外那变幻不休的迷光。洞内,莫腾远正在面对无尽的贪婪与诱惑;洞外,是她必须独自踏上的救赎之路。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对着铁狱深深一礼,然后转身向着寒潭,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潭水冰冷刺骨,幽暗如墨。她走到潭边,最后回望了一眼九个洞穴的方向,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

“噗通”一声,水花轻溅,涟漪很快平复。寒潭恢复了亘古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铁狱望着恢复如初的潭面,嵌在铁球中的头颅,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慈悲啊……真是这世上,最无用,又最强大的力量。”

绝谷之内,洞穴吞噬着人性,寒潭浸泡着希望。两个年轻人的命运,在至暗与至善的两条歧路上,艰难前行。

前方等待他们的,是彻底的沉沦,还是绝望中的救赎?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