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水河夜渡逢指引 暗室中白袍说西川(2/2)
我道了谢,闪身进去,屋里比外头看着更窄小,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
陈设简陋,一桌两凳,靠墙是土炕,炕边叠着两只旧箱笼,却收拾得整齐干净。那妇人反手闩好门,也不多问,真个走去灶边,从温着的瓦罐里倒了碗热水递过来。
我双手接过,借着低头喝水的功夫,眼角余光已将这小屋仔细扫了一遍,炕上被褥是铺开的,却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
墙角那两只箱笼,其中一只盖子并未合严,露出一角靛蓝的粗布,看着是寻常衣物,可那布料边缘的针脚……我心头一跳,那细密匀停的针法,我识得,这是琳琅小妹的手艺!她曾经在扬州城的时候给白袍弟弟缝补衣裳时,最爱用那种藏针的走线。
端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热水滚过喉咙,暖意却压不住心底泛上来的惊疑与一丝希冀,琳琅果真到过这里!可人呢?
这妇人……
正心念急转间,那妇人却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了,继续纳她的鞋底,锥子刺过厚布,发出“嗤、嗤”的轻响,她头也不抬,像是随口聊家常:“姑娘打哪里来?听口音,不似我们成都本地人。”
我放下碗,斟酌着字句:“从北边来,寻两个走散了的弟妹。他们年纪小,出门在外,家里人实在放心不下。”
话说着,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箱笼,
妇人手上动作不停,声音仍是平平的:“姑娘倒是好记性,弟妹穿什么衣裳,往哪个方向去了,可都清楚?这成都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如果胡乱找,确实大海捞针。”
这话听着平常,却让我心弦绷得更紧,这是在盘我的底细?我暗暗捏了捏袖中的木牌,那温润的触感让我定了定神,抬起眼,看着那妇人被灯光映得有些模糊的侧脸,缓缓道:“衣裳么,小弟爱穿一身素白袍子,小妹年纪最小,杏子黄的衫子,是我离家前亲手给她裁的。方向……”
我顿了一顿,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白天人多眼杂,只好夜里,顺着水声,寻一点旧相识的微光。”
“嗤”的一声,那妇人手里的针线停了下来。
她慢慢抬起头,这回,目光不再是随意扫过,而是定定地落在我脸上,昏黄的灯火在她眼中跳动,那里面先前那种市井妇人的寻常神色,她现在并没说话,只将手里的鞋底和针线轻轻放在了桌上。
然后,站起身,走到那两只箱笼边,弯腰掀开了那只露出一角靛蓝布料的箱盖,随即伸手进去,却不是拿衣物,而是在箱笼内壁某处轻轻一按,又横向一推。
只听极轻微的“咔哒”一声,箱笼内侧的一块木板竟像小门一般被推开了,露出后面黑魆魆的一个洞口,有微弱的光线和一丝迥异于这屋内的、带着淡淡书墨和沉香气味的风,从里面透出来。
我惊得倏然站起,椅子腿在泥地上刮出短促的摩擦声,
那妇人回过身,脸上已没了丝毫伪装,朝我微微颔首,声音低而清晰:“姑娘,请随我来。您要找的人,就在下面等着。”
地道入口狭窄,需弯腰才能进入。
妇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小小的铜烛台,点着了,在前面引路。台阶是土石砌的,并不长,走下约莫十几级,眼前便豁然开朗。
这竟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地下室,四壁用青砖砌得整齐,点着好几盏明亮的油灯,照得室内如同白昼。靠墙摆着书架,上面磊着些书卷,一张方桌上摊开着地图,旁边还有茶具
而让我呼吸一滞的,是桌边坐着的那两个人。
听见脚步声,两人齐齐回头,左边那个,不是我那总爱穿着惹眼白袍的小弟是谁?只是那身白袍此刻沾了些尘土,袖口还有一道明显的刮痕,脸上带着倦色,眼睛却亮得惊人。右边那个穿着鹅黄衫子,正捧着一卷书册歪着头看的,不是琳琅小妹又是哪个?!
“二姐!”琳琅先丢下书卷,一把抱住我的胳膊,“你……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我们还想着,明日再设法递消息出去……”
白袍弟弟也快步走过来,素来沉稳,此刻眼中也难掩激动,上下看我:“二姐,路上可还顺利?没人为难你吧?”
我看看小妹,又看看小弟,提了一路的心,直到此刻,才“咚”一声落回实处,随之涌上来的,却是又气又急,忍不住抬手,指尖发颤地点了点他们:“你们……你们两个!一声不响就没了影踪,知不知道璐璐、夏夏和莲花担心你们……知不知道我这一路……”
话到嘴边,看着他们完好无损地站在眼前,那满腹的担忧焦灼,却又化成了眼眶里一阵酸热,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白袍忙扶我坐下,琳琅早已机灵地倒了杯热茶塞进我手里。
“二姐,你先喝口茶,顺顺气。”于是在我对面坐下,神色歉疚又郑重,“是我们莽撞了,原想着只是进城打探些消息,快则一日,慢则两日便回,没想到……”
“没想到差点折在刘季玉那糊涂蛋的巡城兵手里,是吧?”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从书架后的阴影里传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葛布短衫,作寻常文士打扮,却留着一把美髯的中年男子,手里拈着几枚铜钱,笑吟吟地踱步出来。他目光在我面上一转,便拱手道:“这位便是云南二姑娘梁蝉?常听白袍和琳琅姑娘提起,今日一见,果然是兰心蕙质,胆识过人,竟能独自寻到这野渡来。”
白袍忙介绍:“二姐,这位是益州张松先生,若非先生暗中周旋搭救,我和琳琅此番怕真不能活着回云南。”
张松?我心中微震,这名字我隐约听过,似乎是刘璋麾下的别驾,颇有才名,只是……他怎会在此?又这般打扮?
那引我下来的妇人,此刻也端着个托盘下来,上面是几样简单却热气腾腾的吃食。她将东西放下,对着张松和小弟点了点头,便又默默退了出去,守在上头。
“二姐放心,此处十分隐秘安全。”小弟见我仍有疑色,低声解释,“白天我们在茶楼探听消息,不慎被刘璋手下几个专事稽查的军汉盯上,起了点冲突。幸得张先生手下的人暗中指点,引我们脱身,又辗转送到此处。那茶棚的老婆婆,渡口的老汉,还有这位嫂嫂,”他指了指上头,“都是张先生安排的,一路护持。”
琳琅挨着我坐下,小声道:“二姐,你是没瞧见,白袍当时可厉害了!那几个军汉围上来,他故意示弱,引他们到窄巷,用你给的软筋散迎面一撒,趁他们手软脚软,拉着我就跑!后来按照婆婆给的木牌,找到渡口,那老汉见了牌子,二话不说就让我们上船……”
我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瞪了白袍一眼:“胡闹!若是那药不灵,或是对方人多,可怎么是好?”
白袍赧然一笑:“事急从权,让二姐担心了。不过,也因着这番意外,倒让我们与张先生接上了头,知晓了许多城中内情。”说着,神色转为严肃,看向张松,“先生,我二姐既已至此,有些话,便可敞开说了。”
张松捋了捋胡须,笑容淡了些,眼中闪过精明的光:“也好。二姑娘一路辛苦,先略用些吃食,容张某将眼下这成都城里的热闹,说与二姑娘听听。”
原来,自我那日离开后,白袍和琳琅并未仅仅“打探消息”。他们凭着机敏,加上我那几样防身药物和张松暗中布置的人手引导,竟在混乱中摸到了一些刘璋府邸外围仆役的线,零零碎碎,拼凑出不少紧要事。眼下刘璋被刘备大军压境,早已是惊弓之鸟,日夜不安,麾下文武,也分作几派,吵嚷不休。以张松、法正等为首的一派,早对刘璋暗弱不满,更看出刘备此人,名为同宗相助,实则是鸠占鹊巢的野心,因而暗中谋划,欲迎明主——自然便是我们这一方——入主益州。
“刘季玉,乃是刘璋其人,守户之大耳。”张松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如今大兵压境,只知一味催促刘备进兵抵敌,却将粮草辎重源源不断送与外人,岂不知这正是引狼入室?府库日虚,人心离散。那些主战派,如张任、严颜等将,倒是忠勇,可惜不识大势,只知死守。而刘备……”说着冷哼一声,“借剿张鲁之名,驻足葭萌,广树恩德,收买人心,其意岂在汉中?分明是垂涎我益州沃野!”
白袍听后接口道:“我与张先生计议,眼下刘璋惶惶不可终日,正是进言之时。若能说动他,识破刘备假仁假义、欲反客为主的祸心,转而邀我大军入成都,共御刘备,则益州可定,百姓可免于战祸。这比我们强攻硬打,或是坐视刘备吞并刘璋、坐大难制,要好上许多。”
我听着,手心微微出汗。此事若成,自然是天大的功劳,兵不血刃可得成都。可……“那刘璋,可能听劝?他如今倚仗刘备,如溺水之人抓着浮木,如何肯松手?”
张松笑道:“正因他视刘备为浮木,才好下手。这根浮木,如今已快要将他拖入水底了。刘备索要钱粮无度,动辄以张鲁威胁,刘璋府库已空了大半,麾下将士亦有怨言,只需有人将此事利害,将他如今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危局,给他彻底解释清楚,再晓以我方的诚意,只要他愿开关相迎,必保他全家安宁,仍享爵禄——未必没有转机。”
说完顿了顿,用自信的眼神地看着我和白袍:“不瞒二位,此前我已几番试探,刘季玉已有动摇犹豫之色,只是惧于刘备兵威,不敢决断,如今,正需一位有分量的人,只要将我等的谋划与承诺,当面陈说于他。我看这位白袍气度不凡,见识明澈,又是……云南那边过来的,正堪此任。令妹琳琅有神威贯穿技法加持,可伴作随侍,传递消息亦方便。只是之前苦于无法与城外通畅消息,又恐公子姑娘身份暴露,故一直隐匿于此。如今二姑娘既来,内外便有了可靠的联络,此事,便可加快推进了。”
听完我看向白袍,只见脸上并无惧色,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郑重,
琳琅也抓紧了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我们这一趟出来,经历了风险,
“所以,你们下一步,是要去面见刘璋?”我问,声音有些干涩。
“是,”白袍点头,“张先生已安排妥当,三日后,刘璋会于府中召集近臣议事,先生可借机引我入府,以游学士子之名献御敌策。届时,便可当面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