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重扉阖芳魂归碧落,琼宫启玉蓐吐云芽(2/2)
皇后静静凝神,澄心默照,渐渐地,她觉得不那么累了。她缓缓支起身子,搴帷下榻,手执兰釭,来到玉案前。
“胧月下,兰泽畔,窈窈一株昙。依依情郎赠。妾平之培,君施之霖。清蟾徊西天,执子之手向夜阑。
北风紧,素雪寒。槁槁一簇昙。念念望君来。妾执泪眼,君杳无迹。冷月自东还,碾落化尘无人怜。”
皇后轻声唱着。这是她年轻时最爱听的一首曲子,名为《昙华词》。声调哀婉,如歌如泣,诉说着男子的冷心薄情。
“阿韫,你有多久没唤我的名字了?我不叫皇后,不叫太子妃,我有名字,其唤澜沅。澜波叠翠,沅水含烟;初如沅水净,行似澜波阔。怀澄明而赴山海,守本真以展鸿图。澜沅之名,含山水之韵。这是少时你对我说的话,我记了一辈子。表哥,自我记事起,我便知要嫁给你。我视你为夫君,视你为家人,可是我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皇后说着,又不住咳了几声。好容易捱住了,她勉力支着身子,用红烛照着,颤着手打开了傍边的黑漆嵌螺钿百子图拣妆,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她从里面拿出一轴画卷,映着微弱的烛光,缓缓展开,是一幅瑶英瞬华,依旧舒卷如新,恍若昨日花容宛在。她低低叹了一声,从案上的紫砂仿生竹节笔挂拿起一管柔翰,濡毫蘸墨,于画间留白之地,提笔而书。观其为:
皇城贵女又如何,初度便为家中棋。
襁褓之间定情缘,碧玉妆成凤辂辞。
箫琴悠悠韶光慢,窗烛依依昙华绽。
薄命母逢薄命女,含悲装欢贺新媛。
奉天承运正坤仪,势长家宰貔貅胃。
宫门似海杳无迹,子夜梦回阑干泪。
琴瑟在御无静好,稚子病忧慈母心。
玉楼笙歌舞影动,月殿婵娟笑语轻。
风送荷香梅雨霁,海棠谢却落九泉。
恸忆子殇鬓斑白,病闻添玉帝欣然。
明枪易躲寿松迹,暗箭难防毒蛇痕。
清漏声声繁华尽,月影沉沉仙乐闻。
叹余一生浮萍世,空有来人长唏嘘。
金风玉露何堪伤,昙华零落不复初。
题罢掷笔,皇后又扶着玉案喘了半晌,脸上早已是泪如雨下,哀哀道:“汐儿,你多保重。姐姐太累了,姐姐要回家了。”她将烛盏一推,灯油泼溅,星火瞬间舔舐素宣。昙花的虚影在烈焰中哀哀挣扎了几下,悲鸣数声,化尘而去。皇后猛地吐出碗大一升鲜血,朱色的丹砂染红了残余的画卷,她伏在那朵残英败蕊上,香沉烟杳,魂归碧落。
却说宋湘宁回到宜华宫后,因念着今日诸事种种,心中总是放得不下,即便熄灯就寝,终究睡得不甚安稳。
半梦半醒间,似乎又见到今夜所见的那人,着一袭白衣,玉立于竹林之间。清邈出尘,视如阆苑谪仙。这一回,他的面容不再模糊,轩眉星目,皓齿丹唇,皆是清晰可辨。
“阁下尊颜,恍若班荆旧识,不似素昧平生,不知何时可有过一面之缘?”宋湘宁失声问。
他浅笑摇首:“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三生石上名已定,何必相负溪山情。姑娘不必萦怀。”
竹林中有一对燕侣相伴飞来,翾风卷起几簇细小的竹花姗姗落下,他循着林中幽径翩然离去。
宋湘宁驻于原地,久久失神。风意阑珊,竹叶飘零,如脉脉相思,似一厢闲愁。她听到自己轻轻的喟叹,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命矣奈何,万般离聚皆维天定,怎付复奚言何妨。
朦胧间,耳侧似有唤声传来,宋湘宁眉心一皱,迷蒙着睁开眼,雪信焦灼的容颜映入她的眼帘:“娘娘,杏华阁来人传,瑾修仪娘娘要生了。”
宋湘宁倏然惊觉,猛地坐起身,不及定神,便靸鞋下榻道:“快给我更衣,着人备辇,即刻往杏华阁去。”
萧萧冷风呜呜着从暖轿旁穿过,不知在哭诉什么。宋湘宁的心绪紊乱难定,总觉有大变将生。她抚着胸口,缓缓吐出一息,极力镇定下来。
才至杏华阁的大门,不及轿辇落地,一声凄厉的哭喊便忽剌剌刮进宋湘宁的耳中,她的心骤然一沉,顾不上仪态,拂开宫女的手,拎着裙摆便趋步进了室中。
扑面而来的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嬷嬷们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急匆匆出去,混着玉炉中馥郁的香料,简直要夺人命门。跟在身后的小宫女从未见过此等骇人的场面,“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宋湘宁急急走到床边,见瑾修仪脸上涕泗横流,神色痛苦万分,心头蓦地一搐。她强压下惊惶之色,转身问接生嬷嬷:“瑾修仪现下如何?”
嬷嬷们也是满脸凄凄,神色并不比床上的瑾修仪好多少:“回昭容娘娘,修仪此番不足月发动,胞宫未开全,气血两亏,胎位……也有些不正。”见宋湘宁的脸色一寸寸地发白,她忙道:“修仪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上天庇佑娘娘与皇嗣,定会无虞。”
宋湘宁勉力一笑,像是宽慰自己,又像是安抚床上痛呼的女子:“是,上天庇佑,上天庇佑……”然而她的心里却不如脸上一般平静,嬷嬷们是久历人事的老人了,尚如此依天命之事言说,那阿瑶……她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