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世仇雠(1/2)

写字楼的玻璃幕墙被清晨的朝阳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我扣上衬衫最后一粒温润的贝母纽扣,将那张印着工整姓名与职务的工牌塞进文件包深处。这层身份像一件裁剪精良、熨帖无比的西装,包裹着我在都市的钢筋森林里沉默穿行,步履匆匆,淹没在电梯开合的嗡鸣与键盘敲击的节奏里。无人知晓,在远离这喧嚣核心的京郊腹地,藏着一方属于我的另一重天地——一座青砖灰瓦、古树参天的小院。那里,真香弥漫,法铃清越,才是我魂魄得以舒展、道心得以栖息的真实所在。

周末的晨光格外慷慨。车子驶离都市的尾气与浮躁,五师弟早已将庭院洒扫得一尘不染,青石板泛着湿漉漉的水汽,倒映着瓦蓝的天空。小院尚未正式挂牌悬壶,只凭着师父在圈内沉甸甸的名头,加上几位亲友间口耳相传的信任,偶尔接些医院摇头、寻常法师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权当是红尘炼心,也是对师门所学最严苛的锤炼。师父那边若有大型斋醮法科,或是棘手得需亲赴外地处置的“问题”,我和师弟自当鞍前马后,不敢懈怠。平日里,公司茶水间谈笑风生、讨论kpi与周末聚会的同事们,绝难想象我这个ppt做得条理分明的“高手”,在更深人静时,或许正于郊外小院掐诀念咒,沟通幽冥,游走于生死的边缘。这秘密,沉甸甸地揣在心口,也只有北京城寥寥几位相交莫逆的老友知晓。因此,找上门的“客户”,十有八九是师弟那边辗转托来的路子。

涛哥,便是那几位老友中最跳脱不羁的一位。自打去年辞了那份令人窒息的大厂工作,他便活成了我辈社畜心中遥不可及的神话图腾——春天蛰伏在大兴安岭深处那座燃着松木火炉的老木屋;夏秋则混迹于北京胡同的烟火气里,遛鸟下棋侃大山;寒冬腊月,一脚油门直抵三亚湾,在椰风海韵中晒得黢黑。兴致来了,便是一场说走就走、跨越数省的自驾环游,活得那叫一个天地广阔,肆意潇洒。听说他最近回了北京,又风闻我和师弟捣鼓出了这么个清修的小院,电话里便嚷嚷着要来“视察风水”,顺道“介绍个业务”。

周六清晨,空气清冽。我驱车到他家楼下,那栋爬满常青藤装饰的公寓楼前。半年多未见,涛哥拉开车门,带着一股混合着远方尘土与自由气息的风钻了进来。肤色是阳光与旷野共同雕琢的深麦色,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沾着旅途印记的旅行背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衬得笑容格外明亮:“嘿,兄弟!久等了!今儿去你那儿开开眼,住两天,不嫌弃哥占地儿吧?”

“求之不得!这院门为你开着,住多久都成,”我笑着发动车子,“正好师弟一个人守着那清静地儿,都快闷出鸟来了。你俩凑一块儿,一个酒仙,一个酒神,保管把那点存酒喝干抹净,院子都得让你们闹腾得跳三跳!”

车轮碾过郊区愈发静谧的小路,两旁的白杨树在晨风中沙沙作响。小院在绿荫掩映中渐渐露出青灰色的檐角,古朴而安详。五师弟闻声迎出,一身靛蓝练功服,身姿挺拔,眼神清亮如寒潭水。我引荐道:“涛哥,这是我五师弟,道心精纯。师弟,这就是我常提的涛哥,真真正正的逍遥散人,活得比咱们洒脱多了。”

五师弟赶紧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总听师兄提起涛哥的逍遥事,如雷贯耳,今日方才得见真容,幸甚!欢迎之至。”

涛哥也收起几分随意,爽朗抱拳回礼:“幸会幸会!这小院,闹中取静,藏风聚气,好地方!好意境!”他饶有兴致地跟着我们在院中转悠,摸摸院角那冰凉光滑的石栏,俯身嗅嗅墙角新栽下、已吐出几朵小白花的茉莉,啧啧称奇。最后在简朴却透着古意的会客厅落座。紫砂小壶里沏出的茶汤金黄透亮,氤氲着沁人心脾的暖香。话题自然离不开酒。师弟是个懂酒、爱酒的性情中人,奈何平日练功持戒甚严,滴酒不沾。涛哥更是无酒不欢,视杯中物为人生至乐的主儿。巧的是,师弟刚结束一个阶段的内炼闭关,正好可以“放风”几日,禁令暂解。茶过三巡,涛哥眼中便燃起了月下对酌的炽热期待。

他放下茶杯,神色却渐渐沉凝下来,如同晴朗的天空突然飘来一片阴云:“兄弟,这次来,还真有个挺棘手的事儿想拜托你给看看。”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压低了,带着一种朋友间托付大事的郑重,“以前公司里一个铁哥们,关系特别好。他家大闺女,今年十二了,从小身子骨就跟纸糊的似的,三天两头跑医院,药罐子里泡大的。可这半年,不对劲了。”他顿了顿,眉头拧紧,“孩子时不时就……像变了个人!毫无征兆地,突然尖声大叫,那声音又尖又利,听得人头皮发麻!眼神、说话的神态,完全不像个小姑娘,阴森森的,瞅着就瘆得慌。家里还有个四岁的妹妹,原本姐妹俩挺亲。可这当姐姐的一‘犯病’,发起狠来,竟真往死里打那小不点!最近……甚至抄起了厨房的刀!要不是大人拼死拦下,后果不堪设想!嘴里说的话,更是刻毒无比,什么‘掐死你’、‘让你下地狱’,哪像十来岁小孩能出口的?老铁两口子吓坏了,心里直发毛,总觉得……是不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附身?撞邪?实在没辙,托到我这儿了。”

我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孩子的基本信息,生辰八字,近半年发病的详细时间点、情形,你都有吧?这次你跟我一起‘进去’,亲眼看看那‘神宅’里的光景,细节回头你再原原本本转述给他,比我转述更真切。”

涛哥虽是老友,对玄门之事也略知一二,但这“游神宅”却是破天荒头一遭。我仔细交代了需心神守一、不可妄动、不可惊惧等禁忌。见他神色郑重地点头应下,我这才凝神掐诀,口中默诵真言。眼前景象如水波般剧烈荡漾、扭曲、褪色,转瞬之间,时空置换,我们已置身于一片奇异的虚空之中。脚下是流转的星云光点,前方,矗立着一座风格迥异的“四合院”。院墙非砖非木,竟是由无数繁复精美、剔透莹润的梅花形玉雕拼接而成,在虚空中散发着清冷而雅致的光晕,如同冰雕玉砌的幻境。这便是那十二岁女孩的魂魄居所——“神宅”。

推开那扇沉重、布满古老雕花却触手冰寒的木门,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冰冷、幽怨与沉重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灌满口鼻,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庭院深深,空寂无人。正中赫然是一口古井,井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灰黑色阴气如同活物般缭绕升腾,在清冷的玉墙背景下更显诡异。我和涛哥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走到井边,探头向下望去。井底并非幽深的水影,而是一具仰面朝上的女尸!身穿民国时期常见的靛蓝布学生裙,梳着两条垂至胸前的麻花辫,面容苍白扭曲,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井口上方的虚空。

“出来说话。”我对着井底那具尸体沉声道,声音在死寂的庭院中激起微弱的回响。

那尸体应声缓缓上浮,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更诡异的是,她的身体薄得不可思议,如同被巨大的石碾反复碾压过,轻飘飘地悬浮在井口上方,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散成漫天纸屑。那张扁平、毫无生气的脸转向我们,空洞的眼睛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你是何人?与这神宅主人是何关系?为何盘踞此井,怨气冲天?”我沉声问道,目光如炬,直视那纸片般的女尸。

女尸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很远的地底传来,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刮过耳膜:“我……便是此间主魂。”

“既是主魂,为何怨气冲天?又为何对现世那无辜稚妹如此刻骨仇视,欲置其于死地?”我追问道,步步紧逼。

那纸片般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无声的呜咽,如同风中残烛。良久,那呜咽才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声音里撕裂般的、浸透血泪的痛苦:“上一世……她就是我的亲妹妹!血脉相连的亲妹妹啊!是她……亲手将我推入这冰冷的井中!血债……必须血偿!”她开始讲述一个尘封于民国旧宅深井中的悲剧:她是温婉知礼、饱读诗书的长姐,妹妹却从小嫉妒成性,人前乖巧可人,人后阴毒如蛇蝎。家人偏心幼妹,对她这长女冷漠苛责,动辄得咎。好不容易盼来一桩好姻缘,一位英挺儒雅的年轻军官成为她的未婚夫,那是她逃离这窒息牢笼的唯一希望。可那妹妹,竟同样觊觎那人!婚期将近,妹妹假意邀她去后花园赏月谈心,趁其不备,从背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狠狠推入这口废弃的深井!事后谎称姐姐与人私奔,卷款潜逃。直到井中尸臭弥漫,再也无法掩盖……可悲的是,家人竟也选择包庇妹妹,匆匆掩埋了事,甚至让那恶毒的妹妹顶替了她的身份,风风光光嫁了过去!

故事讲完,女尸已是泣不成声,那薄纸般的身躯因剧烈的悲痛而扭曲波动,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与无处伸张的冤屈几乎凝成黑色的实质,缠绕在她周身,将庭院清冷的玉光都染上了一层阴翳。

我心中长叹,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既已转世轮回,重新为人,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超度往生?解冤释结?广做拜忏?助你解脱这无边苦海,放下执念,可好?”

那女尸猛地抬起那张扁平的脸!瞬间,那张脸上所有的悲戚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狰狞,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解脱?不——!我只要她死!亲手……亲手掐断她的脖子!看着她眼里的光熄灭!听着她喉咙里最后那口气断掉!”尖厉怨毒的声音如同无数把生锈的刀子,在阴郁死寂的庭院中疯狂回荡、穿刺,震得涛哥脸色发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