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祖庭炷心(2/2)

我在主殿后方的办公区、民俗博物馆以及那喧闹的法物流通处转了一圈,所见所闻更是让人心寒。那些新塑的神像虽然光鲜亮丽,但却缺少了那份历史的厚重感;琳琅满目的“开光”纪念品,虽然吸引眼球,却也掩盖不住祖师祠的冷清与寂寥。

在这一片繁华与喧嚣之中,祖师祠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仿佛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我不禁感到一阵意兴阑珊,心中的憋闷与失落愈发强烈。最后,我怀着满心的惆怅,给二位祖师爷深深地叩首,然后默默地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人倍感压抑的地方。

就在即将步出庙门时,西侧一家法物流通处门前的告示牌吸引了我的目光——“鲜花供奉,神明欢喜”。

一线微光闪过心间。我立刻转身走了进去。

“请问,供奉的鲜花,可以送到庙里任何神殿吗?” 我直奔主题。

店主是位和气的中年人,点头道:“可以的,居士。您想供哪座殿?我们负责摆放、日常养护浇水。”

“张留孙祖师祠和吴全节祖师祠!就在岱岳殿东配殿旁边!但是有栅栏围着……”

“哦,那两处啊,” 店主微微沉吟,随即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低声交谈几句,抬头笑道,“问过庙里管事的道长了,可以进!您挑花吧!”

心头那点憋闷瞬间被一股暖流冲散。我精心挑选了两盆开得最盛的紫色蝴蝶兰。花朵如蝶翼般舒展,紫得高贵而沉静,在秋阳下流淌着天鹅绒般的光泽。我取过供奉卡片,提笔蘸墨,郑重写下:

“清微玄教第十七代弟子 虔供”

又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鸡血石印章,蘸了印泥,把自己的玄教法名印在了卡片上,端端正正地钤下鲜红的印记。这是玄教门内传承的规矩,法名与独属的印章,便是身份与道统的凭证,上达祖师,下验同门。

店主推来一辆小拖车,载着两盆生机勃勃的蝴蝶兰,陪我再次折返。行至张留孙祖师祠前,恰巧遇到先前那位值殿道长。他看见我,又看看车上的花,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没多说什么,默默掏出钥匙,打开了那圈象征隔绝的木栅栏。

“吱呀”一声,栅栏开启。我小心翼翼地端起一盆蝴蝶兰,踏入这方平日禁绝凡俗的幽暗空间。祖师牌位在昏暗中静立,香炉冰冷。我将那盆盛放的紫色蝴蝶兰,轻轻、稳稳地放置在斑驳的供桌中央。霎时间,这沉寂的角落仿佛被注入了鲜活的气息,沉郁的空气中浮动起清雅的兰香。我后退一步,整肃衣冠,向着祖师牌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额头触碰冰凉的地砖,那份前所未有的、跨越时空的亲近感,让心潮澎湃难抑。

如法炮制,又将另一盆蝴蝶兰送入吴全节祖师祠。当那盆同样绚烂的紫色取代了板凳拼凑的“桌面”,祖师牌位似乎也在幽光中显得庄重了几分。行礼时,门外已聚集了一小群好奇的游客,隔着栅栏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这能踏入“禁区”供奉的年轻人。

供奉完毕,走出栅栏。值殿道长锁好门,目光复杂地看向我:“居士,方才听你说…是玄教弟子?这玄教…不是明朝时就…没了吗?” 他的语气带着真实的困惑。

我挺直脊背,迎着道长的目光,清晰而郑重地答道:“道长,玄教法脉,从未断绝!自张留孙祖师创教,至今已传承七百余年。我正是第十七代弟子。”

道长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哦…原来如此!刚才想捐供桌的,也是你吧?”

“正是。” 我颔首。

道长沉默片刻,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未再多言,转身走向别处。

离开东岳庙,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心头滋味复杂难言。那破败的供桌,那四张拼凑的板凳,像刺一样扎在记忆里。现实的粗粝与祖师殿的寒酸,终究未能被两盆鲜花完全抹平。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无形的碑石压在肩头——他日若有所成,定要重返此地,让祖师的殿堂重现应有的尊严!

回到日常,生活的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动。每日的功课被压缩到极致。清晨,天色未明便起身,雷打不动地吐纳导引,搬运周天。门内的科仪符咒,无论召请神将、书符敕令,一切根基皆在内炼之“炁”。若无真炁催动,万般法术皆成空谈。周末,骑上电动车,在都市钢筋水泥的缝隙里艰难寻觅适合练功的清净角落。公园角落、高山草地,都成了我平日练功的临时场地。暴雨骤降,顶着!寒风刺骨?忍着!天上下刀子,也得出去把这一口“炁”练透了!

书案上,笔墨纸砚占据了半壁江山。铺开宣纸,提笔临摹赵孟頫的《胆巴碑》、《玄妙观重修三门记》,笔锋在“永字八法”间艰难流转。每每想起东岳庙碑林中那块《玄教大宗师张公碑》,想起赵孟頫与张留孙祖师的渊源,心头便涌起一股动力,更添几分临池的虔诚。幼时未能习字的遗憾,此刻化作加倍的努力。

虚乙师弟与我同在北京,虽相隔甚远,每周的电话交流却成了必修课。或在子夜,或在清晨,互相汇报练功进境,探讨古籍中晦涩的符咒原理,争论某个科仪手诀的细微差别。他推荐我读《清微元降大法》,我与他分享《上清灵宝济度大成金书》的心得。偶尔也涉猎易术推演,在卦爻变幻间体悟天地消息。同门砥砺,让这条孤寂的修行路,多了几分温暖的扶持与鞭策。

日子在笔尖的沙沙声、丹田的温热流转与电话线两端的热切讨论中,如流水般悄然滑过。案头日历一页页翻过,窗外的银杏由碧绿转为金黄,又片片飘落。都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而我的心神,却日益沉潜于那片古老而浩瀚的玄门深海之中。每一次呼吸吐纳,每一次笔走龙蛇,每一次与师弟的论道,都像是向着那幽暗祖师殿中静默的牌位,向着那七百载未曾熄灭的道统薪火,投去微小而坚定的回应。前路漫漫,唯“勤修”二字,可抵岁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