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账册里的春秋与心头的刻度(2/2)

去年夏天,洪水淹了三个县,赈灾粮一到,他就带着吏员们在粮仓外搭了棚子。领粮的人按指印,发粮的人签字,旁边还得有里正看着——这就是陈老丈说的“三人对证,少一个都不算数”。陈老丈是个老里正,在棚子底下守了三个月,每天天不亮就来,天黑透了才走,手里那杆老烟枪总在烟荷包里敲得邦邦响。

“那时候最怕下雨。”林砚望着账册,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潮湿的夏天,“粮囤怕潮,账册怕淋,村民们淋了雨容易生病。我们就在棚子底下支起长桌,一边核账一边发粮,雨水顺着棚子往下滴,打在账册上,晕开的墨迹都得赶紧用吸墨纸吸了,生怕看不清楚。”

有次下暴雨,棚子漏了个洞,雨水直往账册上浇。陈老丈脱下自己的粗布褂子盖在账册上,自己淋得像只落汤鸡,嘴里还念叨“账比命金贵”。后来那本账册被顾知府拿去当范本,说“林砚计吏,可当‘铁账’二字”,林砚却觉得,哪是什么“铁账”,不过是对得起那些在雨里排队领粮的百姓——他们捧着空碗来,不能让他们空着手走。

秦越的手指划过“功名进”一栏,念着“中吏科第三,升财政司主事……”忽然笑了,“你中了的时候,还在核秋粮账,报喜人在旁边等了半个时辰,你硬是算完才接喜报,这事现在还在府衙传呢。”

林砚也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带着点不好意思:“那笔账差了五斗,不算完心里不踏实。再说,中举是喜事,可账册上的数字不会因为你中了举就自己对上门来,该算的还得算。”

他想起放榜那天,自己站在省城的榜单前,看着“林砚 吏科第三”那行字,心里竟没多少激动,只想着“这下能去省库查那些旧账了”。顾知府说得对,功名是梯子,能让人站得高些,但站得高不是为了看风景,是为了看得更清楚——清楚省库的粮囤里藏着多少猫腻,清楚百姓的粮缸里还差多少米。

“最后这栏……”秦越的手指停在“待办项”,只见上面写着“明年,查清省库亏空”,七个字力透纸背,墨色深得像化不开的夜,透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

“五千石的缺口,现在查到哪了?”秦越问道,往炭盆里添了块银炭,火星噼啪跳了起来。

“快了。”林砚拿起旁边的卷宗,纸页在他手里沙沙作响,“王记粮行的账册里,有笔‘万历三十七年 售粮五千石至江南’的记录,买主姓刘,地址在苏州府的‘锦绣巷’。而张启年的岳父,那年正好在苏州任知府。”

线索像藤蔓一样缠到了一起,从省城的粮仓绕到江南的巷弄,每一个结都系得紧实。只差最后一把钥匙——找到那个姓刘的买主,或是张启年与这笔粮食的直接关联。

“等过了年,我想去趟苏州。”林砚道,指尖在“苏州府”三个字上轻轻点了点,“把账册带去,跟当地的吏员对对,总有迹可循。”

秦越一拍大腿,震得案上的酒碗都跳了跳:“算我一个!我爹当年总说‘查账要追根,追到祖坟上也得查’,这次正好跟你学学,怎么把账查到江南去。”

林砚笑着点头,刚想说话,忽然闻到一股香味——是韭菜鸡蛋馅的饺子香,混着点醋的酸,从门外飘进来。秦越眼睛一亮:“我娘让小厮送来的,说让咱们在衙门也能吃上热饺子。”

他说着,从食盒里拿出个白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饺子,热气腾腾的,蒸腾的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先吃饺子。”秦越把碗塞给林砚,“账什么时候都能算,年得过。”

林砚拿起筷子,夹了个饺子,咬开薄薄的皮,鲜美的汤汁在嘴里爆开,混着韭菜的香和鸡蛋的嫩。他望着案头的账册,忽然觉得,这一年的事,就像这碗饺子——皮是“务实”的本分,得擀得匀匀实实才兜得住馅;馅是百姓的日子,有米有面才叫踏实;而那点醋,就是查账时遇到的酸心事,五味杂陈,却凑成了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

窗外的雪还在下,财政司的灯笼亮了起来,红绸罩着的灯笼透出暖黄的光,映得檐下“清正廉明”的匾额一片通红。林砚放下筷子,在账册的最后添了一行小字:“核账如种粮,春播秋收,一分耕耘,一分实在。”

写完,他把账册合上,和顾知府送的“务实”匾额并排放在案头。炭火烧得正旺,屋里暖融融的,远处传来了零星的鞭炮声,噼啪作响,带着年节的热闹。

新的一年,要查的账还很多,要走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案头的账册还在,心里的秤还准,就不怕算不清、走不稳。

林砚拿起酒碗,对着窗外的雪,也对着心里的那点念想,轻轻碰了碰桌面。

敬这一年的账,敬那些保住的粮,敬往后的路——踏实走,仔细算。

雪落在灯笼上,簌簌有声,像在应和着这无声的约定。